白音格力
那个夏天去无染寺,曾在一棵梧桐树上看到一个字,很有气韵很漂亮的小楷刻上去的,一个女孩的名字。那么幽僻的山林里,桐花正开着。往事,在这里,在一棵树的年轮上,慢慢地,静了。就这样静在深山,静在一棵开满桐花的树上,静到老,已很美了。
年少时,在一棵树上刻一个女孩的名字,多是失去后的铭记,因而会刻到心一刀刀疼,一笔笔凉。年长时,也许只是喜欢看树,树不动,人也不动,就那样看看。已然是“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
那一刻,我就静静站在树前。我混浊的眼睛里刮起风,凉飕飕的,带我回到那些尘封的往事中去,一眼清凉,让人浑身清澈。仿佛我不是一个人来,我是带着往事和往事中的人,一起来。
去送垃圾的时候,多在傍晚。喜欢穿薄衫,套着薄外套,雪正好纷纷落。在路灯下看一场雪,惹点凉意,才能看得清那纷纷扬扬的寂寞——落在额头,是光阴的故事;跌进颈间,是岁月的信笺。
仿佛这雪,是棉开的花,要织的衣;又是素手针线,密密缝缝,落下白花花的旧时光。一思一凉,凉在心头。往事纷纷,人影绰绰,屏息凝神间,好似那凉,是某段路,某个街口,某个一闪而过的背影,一霎老在你眼里。
有这样一个人影,在多年后,在雪落的黄昏,给你惹上一点凉意,竟然,那么美!
又寂寞又美好的一段路,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去看风景,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去旋转门转啊转,而是这一段,去送生活垃圾的路。
这一路,也许,唯一的诗意,就是我穿了一件很薄很薄的衣,爱上凉,爱上一场风寒。
竟然开始慢慢喜欢上一些凉的东西。往事是凉的,凉得像一枚书签,静静地夹在你没有读完的书中;时光是凉的,凉得像书签上你随手记录的一句心情。
烟花凉,是因为烟花美,美过瞬即便成灰;绸缎凉,是因为年华美,美过转眼成旧人。往事也好,容颜也罢,因为有过美,所以消逝时才会心生凉意——终归是“韶华将尽,三分流水二分尘”。
但因为一分凉,会格外懂得曾经的十分美,更深地明了当下拥有的百分珍贵。
有人写张爱玲喜欢戏曲时提到,贪一点旧戏的活力,对着热闹喧嚣的舞台,怀念曾经的岁月静好,这是一种慰藉,用张爱玲的话来说,有一种凄凉的满足感。
是的,惹上點凉,一点点,不需寒枝拣尽,可能就是雪夜开一线窗,一缕寒,绕上脸颊,凉在额头,才倍感手心捂着的一杯茶,有暖融融的好。
就像——有一个少年曾问:骑着一辆帅气的单车,载着心爱的女孩,一路飞去,这是爱吗?我回他:是爱,你会一辈子爱着那辆单车。他一生中,或者至少在青春这本匆匆的书中,将永远有一页,夹着一枚单车书签。
偶尔,偶尔触摸到这枚书签,凉凉的。轻轻一触碰,往事的那一页,已翻开。已然是不必看的,心中一凉,往事般般应。
凉,是一枚书签,隐在那一页。在我们繁杂宏大的叙事历史中,我怕找不到你那一句话,看不到你那一个侧影。惹上点凉,在互不相干的岁月里,我将是多么奢华,一个人,一杯茶,一个黄昏,一场老电影……任岁月更迭,芳华迁徙,你在来路上来,我在去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