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忆沩
排长仍旧坐在屋门口的那张小靠椅上。刚才到现在是不可捉摸的一瞬间,大概经过了四十年。现在有很浓的雾,几步以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但是,排长肯定看见了1000米以外的那三亩(1亩约等于666.6平方米)稻田,他仿佛一座伤心的雕像。这一带本来一直都风平浪静,刚才却突然飞来了一群怪物,把几乎成熟的稻田洗劫一空。这一回真的没有什么指望了。排长看透了眼前的雾,看得没有指望了。这与刚才不同。刚才战争突然爆发,一队人跟着那个满脸堆笑的陌生人开赴前线。总攻还没有开始,队伍就已经损失过半。那些死去的士兵中,包括了排长的所有同乡——他们一个也没有剩下!但是,队伍似乎并不打算后撤。“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家呵?”排长问道(这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小兵)。“等战争结束了。”陌生人说。“可战争什么时候才能够结束呢?”排长又问。“谁知道呢?”陌生人笑着说,“我已经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呢!”排长恐惧地盯着他。“是不是一定要等到我死了,战争才会结束呢?”他绝望地问。这时候正好有一枚炮弹在离他们二十米左右的地方爆炸了。他们都无动于衷。“只要你活着,战争就总是……”陌生人还没有说完,一切就都结束了:总攻的号角吹响了,陌生人拼命往前冲去。排长紧跟在他的身旁。他心想,他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像陌生人那样奋不顾身。他必须活着回去,为了他夹在钱包里的那七份遗书。跟着陌生人出来的八位同乡那天晚上凑在一起,写好了自己简短的遗书。遗书一式七份,分别交给了自己的七位同乡。“谁活着回去,就请把它带给我的父母。”他们都这样说。排长不可能像陌生人那样奋不顾身,但他还是紧跟在陌生人的身旁。他反复思考过陌生人的传奇经历,总觉得出生入死又安然无恙的人应当被一种神秘的力量保佑着。他的那些同乡都不敢靠近陌生人,所以他们一个个都倒下了。不过,这一次是一个例外。陌生人栽了一个跟头,好像还惨叫了一声,然后就倒下了。他的身体好像动摇了整个大地。排长也被沉重地震荡了一下,跌落到了地上。过了不知道多久,四十年或者一瞬间,排长醒了过来。他先是闻到了一股带血腥味的硝烟,接着,他发现自己的四肢还能活动得很好。刚才发生了什么?……排长记起来了,那好像是他痛苦的出生。他痛苦地挣扎着,想离开母亲的身体。他终于成功了。可怜的母亲就伴随着他的成功离开了人世。据说在临盆之前,排长的父亲曾经痛打过她一顿。她以为其中的一脚已经踢碎了自己的孩子。很快,继母就出现了。她温暖着排长童年的记忆……但是刚才,排长显然是重温了他与自己亲生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的短暂相处及他在这个世界上经历的第一次死亡。这提醒了他。他迅速撑起身子:陌生人果然就倒在不远的地方。排长爬过去。他发现子弹是从上颚打进去,又从头顶上飞出来的。“这一下好了,这一下战争终于结束了。”排长说着,流下了绝望的眼泪。接着,他在陌生人口袋里翻找了一阵,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现。这真是一个奋不顾身的家伙,排长想。他完全坐了起来,他环顾四周,又觉得并不是特别记得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要回去,这倒是肯定的,要马上回去,排长想。陌生人的头正朝向橙色耀眼的落日。是的,这也没有错。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们这一大队人就跟着陌生人出发了。他们像马蜂群一样离日出的地方越来越远……排长摸了摸自己的上衣口袋,钱包还在。他站起来。“是你将我带出来的。”他自言自语,“好吧,现在让我把你背回去。”他背起陌生人,背对着壮观的落日,朝他们出发的地方走去。是的,当时他感到自己非常虚弱。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真的没有任何指望了……他固执地走着走着,不抱任何指望。最后,他居然回到了他们的大本营。人们热情地欢迎他。又因为一直紧跟在陌生人的身旁并且最后又将陌生人的遗体背回了驻地,他得到了一枚很别致的勋章。从此,他就成了排长。“不。”排长说,“还是让我回家吧。”他不想做排长。他只想回家。“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都会回家的。”又一个陌生人笑着对他说。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陌生人呢?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爱笑的人呢?排长沮丧地想。他摸着口袋里的钱包,不再多说什么。所有这些事情肯定比刚才稻田里发生的悲剧容易理解,因为至少还有“勋章”和“排长”。现在是真的没有什么指望了,比如那群怪物是什么?那浩劫的场面令人心惊胆战。有一刹那,排长以为那是他的那些没有能够活着回家的同乡。他们一起唱着歌,满怀希望地跟着陌生人出发了。他们不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回来。排长刚才正在小树林里打盹。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喊他:“喂,排长,结束了,战争结束了。”他根本不相信,因为他还活着。不过那个后来的陌生人接着也走了过来。他笑着说:“现在,我们都可以回家了。”这是真的。排长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愚弄了一场一样,他就带着这种灰暗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他对那一群追着他要听战斗故事的孩子们一个字也不说。他面带着微笑,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后来,那些同乡们的父母涌到了他的跟前。排长的脸色突然一变,变得死气沉沉。他从钱包里取出七封遗书,分别交给各自的父母。房间里顿时泣成一片。排长极度痛苦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在接受一场审判。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父亲和继母也在伤心地哭着。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呢?他不安地想。突然,那些父母们一齐伸出手来,抓住了排长的衣服。“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儿子!”他们哭着喊着,“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儿子!”……排长的父亲和继母被挤到了门边。他们望着被逼近墙角的排长,不知所措。“你为什么能够活着?”突然有人这样问道,“你为什么能够活着?”这个问题把排长惹火了。他奋力拨开人群,气急败坏地朝门外走去。排长走了五年或者一瞬间。他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他边走边骂:“真他妈的。如果你们自己死掉,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能够活着了。”那是刚才发生的事情,距离现在只有一瞬间。在任何的一瞬间之中,什么都不可能发生,什么也都没有发生。那么“勋章”呢?排长迷惘地看着远处。刚才胜利家的狗疯了。胜利是第一个在战场上倒下的。他的死给排长的震动最大。排长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胜利的遗体。那是一截血迹斑斑的大腿。他们小时候一起下河嬉戏的时候,胜利曾经指着大腿上的一块疤印对排长说:“这是我的胎记。”那截大腿上正好就有那一块疤印。排长和其他同乡一起将那一截大腿埋在了一棵枯树的底下。他没有想到那只疯狗会朝他猛扑过来。他灵活地往旁边一闪。但是,疯狗很快又转过身,又一次朝排长猛扑过来。经过这样的几个回合之后,排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揪下四十年来一直别在衣服上的勋章朝远处扔去。那只疯狗朝它猛扑过去。很快,排长就听到了一阵残酷的咬嚼声,那好像比四十年前的炮火声更加震耳欲聋。排长颤抖了一下,漏出了几滴尿。过了一阵,那只疯狗满足地跑远了。接着,雾也神奇地散开了。排长伸长脖子。刚才他清楚地看到的那三亩地现在反而变得模糊了。在一瞬间之中,什么都不可能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如果飞来的怪物果然是胜利他们,那恐怕就是瞬间之外的奇观了。排长稍稍犹豫了一下,离开了刚才到现在的一瞬间或者说四十年一直坐着的那张小靠椅。他充满恐惧地朝自己的那三亩稻田走去。刚才,他的确透过厚厚的雾看到了那里发生的灾难。排长恐惧地走近它们。他走近了它们。他惊呆了!这无论如何是难以置信的:那些原来结满谷子的稻穗上如今长满了弹头。整整三亩地的弹头!排长迷惘地望着远处。他好像又听到了集合的号角声。又一场战争要开始了……也许从前的那一场战争根本就没有结束。排长又猛烈地颤抖了一下。这一次,他的整个裤裆都湿透了。他心想:这是一个秘密。他希望刚才的浓雾能够重新聚集起来,将自己的这三亩稻田严严实实地捂住。这是绝对不可泄露的秘密,排长极为不安地想,这是绝对不可泄漏的秘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