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种滋味

2014-05-08 09:44严风华
中外书摘 2014年4期
关键词:淡漠农人老伯

严风华

我到山里偶作闲居,至今已有些时日。但平时却极少向友人透露。原因有二,一是此举荒诞奇异,当秘而不宣,以防讥笑;二是早已意料透露后之结果。朋友大多都会说,这可是好地方啊,有时间一定跟你去看看。什么时候我也能拥有这么一个小天地就好了。但始终没有谁能主动约我一同到山里去。口心不一,意趣相悖,何以同谋?再者,人们之所以为生计奔波劳碌,就是为了涌向城市,拥有一份难得的舒适和热闹,谁还愿意返回山中,点孤灯,听山风,熬长夜?

人人都有向往。但许多的向往常常都因为缺乏所需要付出的行动而变成空谈。那是因为这个向往需要宁静,需要淡漠,需要舍去,比之其他的向往没有太多的诱惑和实际意义。很多人在得意的时候是不会说淡漠闲适的,只有在失意的时候才提倡淡漠闲适。

所以我只得独去。

每次到镇上,我都要到市场买些菜带进山里。但这一次,才是下午五点多钟,却已经没有猪肉卖了。后来才知道,每到农忙时节,农民劳作辛苦,总得买些肉加菜,补充体力,所以猪肉早早就卖完了。

如今正当7月,是收稻谷的时候。

只好买了些素菜。这些家常菜,市场里倒是不缺的。

我走出菜市时,还是感到背后有女人狐疑的目光追着我,随后就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对我这个陌生人,她们大概是知道了一些底细的,知道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常常来。

我叫了一辆三轮车,想让他送我到山里。但车主支支吾吾,不想去。再叫一辆,还是支支吾吾。最后才有人说,现在正忙着打谷,路上堆满了稻草,车过不去。

我只好走路。从镇上走到山里,一般需要三十分钟。

出了镇,到山脚,是一段又直又平的小路,约有300米长,可以通过一辆汽车。路两边,都是稻田。果然见到农人正在田里劳作,有的正在收割,有的在路边打谷。打谷机有的是机械的,有的还是木制的。机械的,就从路边接上电源;木制的,就直接用脚踩。农人一把一把地将谷穗伸进转动的脱谷机里,没几下,谷粒脱了,随手就将禾秆堆在路边,甚至路中。走过去,有一股清香的稻草味扑鼻而至。未收割的稻子,金黄金黄的一片,风一吹,便一层一层的摇摆,像波浪。夕阳下,农人的脸膛和颈脖,红黑红黑的,还闪着油油的光亮。

走到这段路的中间,有一架拖拉机从后面开了过来。我闪到一旁,想让它过去,而它却在我的跟前停住了。司机伸过头来,说,可以搭我进去,三块钱。我不计较,就上了车。但刚走不远,有一堆更大的稻草挡住了去路。我给司机一块钱,下车走路。约十来分钟,那辆拖拉机又追上来了,我又重新上车。到了目的地,给钱,推辞不要。我改给一包三块钱的南宁产的“刘三姐”香烟,司机才勉强收下。

我这才知道,这辆车是林场的,正往场部去,顺路,但司机想从我身上捞些外快,只是不顺,反倒弄得他不好意思了。

同院的老伯不在,不知到哪儿了。他的门锁着,我的门也锁着。

我开了门,拿出煤气炉,坐在门口,煮开水泡茶,抽烟,看眼前树木,听鸟音啁哳,凭山风刮耳。

七点,他还没回。

此时,太阳完全下山了,天色灰蒙。在灰色的笼罩下,对面的那片绿色的林子,失去了白天的鲜活,变得阴沉。有一只鸟,不知在林子里的哪一角,“嘟—嗡!嘟—嗡!……”的叫,声音十分的悠远。我小时跟随姑妈在农村,常常是在傍晚就能听到这样的叫声。在这样的声音里,鸡鸭入笼了,大人收工了,太阳隐没了,炊烟起了,饭菜香了,油灯亮了……

要是往常,在这样的鸟叫声中,老伯在他的厨房里煮饭了,我也在我的屋前炒菜了。但今天,这样的景象没有出现。山里静悄悄的,树林静悄悄的,静得连我的心跳都能听得见。我有些着慌了。也许老伯到镇上喝酒去了。如果他今晚不回来,那我只得和那几十只鸡鸭做伴。独自一人在山中过夜,我这是第一次。

渐渐地,一种孤独感像小爬虫一样慢慢地爬上了全身。

小爬虫爬在身上,先是有一种酥酥的感觉。然后,它的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这就不得不想象它的体型和样子。想着想着,就有些害怕了,恐惧了。孤独中带着恐惧,这是在城市生活中极少出现的感觉。

山里的夜,十分陌生。风的声音很清晰,有咝咝的颤音,但不知道从哪儿刮过来。树影、山影阴森,仿佛到处都隐藏着阴谋。夜鸟的啼鸣古怪,更是渲染了恐怖的气氛。

我到此地不久,毫无山地生活经验,无法预料夜里会发生什么事;发生了,我不知如何应对。我无法说话,只在心里闷想;我想走动,但黑夜包裹了我。我看不清周边一切。在山里,在夜里,思想和行动,都得百般谨慎。

要是在城里,是不会有这样的恐惧的。城市也不会产生孤独,若是有,那是自己制造出来的。

但我竟然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感到这种孤独的美妙。我远离了城市,看不到人影,看不到车水马龙,看不到灯红酒绿。此时我心里很静,因此忽然就想到很多,想得很杂。也许一时梳理不清思绪,但却有“昼之所为,夜必思之,有善则乐,有过则惧”的想法。

我至少明白了,我到山里来,会得到一种孤独的享受。此时的孤独,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滋味,像药酒一样,散漫全身,最终悄悄地潜入了我的心灵,一点一点地为我筑起了一座简朴而又清净的营垒,让我蜷曲在那儿,静静地歇息。里面似乎很黑,但很空旷,幽深,我看见了无数的繁星,听到了悠远的天籁,碰到了一些古怪的人——“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阮籍吟着《咏怀》,从一道孤独的风景里走来。徐霞客也是风餐露宿,孤独前行。一路横遭打劫,恶疾染身,使他衣衫褴褛,神形枯槁……

我无法一一认识他们。但我从他们几个的眼神里看见了从容和快乐。

孤独是一种孕育智慧和滋养心灵的行为和过程。体验到孤独的滋味,那是一个人的幸运。但同时需要机智。

天全黑,老伯还是没有回来。我开始煮饭炒菜,然后自斟自饮。

顿觉耳热脸红。见眼前一灯如豆,夜幕低垂,身后是“沙沙沙”的芭蕉叶和竹子叶的摩擦声。

回头看,见到的是油灯照射下的我的身影,夸张变形,笨而高大。

我想,这座山是为我而生的,而我生来就是要做这座山的居民。山是不会算计我的。能算计我的只有人,我的同类。

没想到,十点左右,老伯回来了。

他带有一些酒气。一进门就说,我知道你来了,是镇上的人告诉我的。我说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他说怎么可能呢,这里的鸡呀鸭呀猫呀,都等着我去喂呢。再说,知道你来了,我能不回来吗!

老伯回来了,有了伴,我感到踏实。但也就不能完全感受山里的孤独和恐惧了。

这恐怕是一种遗憾。

忽然一想,老伯在山里住了那么久,他会感到孤独吗?要是孤独,他能用什么来排解?

聊了一会儿,各自回屋。读《袁中郎随笔》。不久,就传来收音机的声音。

还有芭蕉叶和竹子叶被风吹动的摩擦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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