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峰
远去的牛铃声
■杨国峰
孙子小李子摔伤了。小李子是从牛背上摔下来的。
万长根慌了手脚,小李子摔伤的消息既不能让儿子知道,也不能让乡邻知道。
儿子出门打工时,说牛就别养了,田也不必种了。现在的人不愁没饭吃,只愁没钱用。好好地照顾小李子,小李子才是最重要的。
万长根对牛情有独钟。搞集体时,他专门给生产队看牛,集体解散时生产队分耕牛、农具、粮仓,他什么东西都不要,就想要一头牛。结果他分到了一头小牛犊。
没几年小牛犊长成了一头大母牛。母牛是“连生牛”,每年生一头小牛,他家的牛就能延续下来。
后来儿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万长根窃喜,以为从今以后种阳春有了帮手。儿子讥讽地说,只有那些死脑壳才守着几丘薄田过日子,有哪个瞎卵还想种田?他说他不想待在农村,他要外出打工。
崽大爹难为,万长根栓不住儿子,儿子皆同妻子往深圳跑了。儿子外出打工时,小李子还在襁褓中。老婆带小李子感到吃力。喂牛奶,洗糨尿片、换洗衣服,忙得像打陀螺。老婆就逼着万长根把牛卖了,帮着他带孙子。
从此万长根家的牛就断了种。
小李子长到两岁多时,像只鸭子叽叽嘎嘎,颠颠簸簸,开始咿呀学语,开始蹒跚学步,两位老家伙就整日绕着小李子转。小李子刁顽,很难伺候,有时无端地发疯吵闹,随你怎么哄都无济于事。万长根就说,别吵别吵,我们看马去,小李子就不吵闹了。
万长根当年带儿子时,也用这一招。喜欢动物,是孩子们的天性,山里的孩子尤其喜欢牛。其实白岩村没有人喂马,万长根说的马是指牛。
自从农家有了耕田机,加之抛荒现象严重,牛越来越少了,往日耕牛满山,牛铃声叮咚的情景不复存在,已成昨日记忆。
白岩村人不喜欢把牛放浪,就在宅边造个牛圈,这样便于饲养和管理。那时白岩村几乎家家宅边都有牛圈,随处都可以听到牛铃声。现在万长根携着小李子兜了大半个村子,既没看到牛的影子,又没听到牛铃声,不免有点失望。
就在万长根哄着小李子回家的时候,突然传来叮咚叮咚牛铃声,万长根循声寻觅,终于在村边小河拐弯处发现了一栋牛圈。
小李子第一次看到牛,很是兴奋。挣脱万长根的提携,摇摇晃晃向牛圈跑去。万长根急了,骂一声,鬼崽崽,慢一点,牛会用角撩人的!
万长根几步追上去,一把将小李子抱起搂在怀里。
牛圈里囚着一头彪悍的黄牯。黄牯的鼻子上穿着一根铁丝,庄稼人称之为牛绹。庄稼人爱牛如子,为避免割伤牛鼻孔,牛绹一般用那种柔软的麻绳,可这头黄牯却穿了铁丝。万长根就隐隐地感到心疼。
牛绹栓在柱子上,黄牯受到限制,头只能左右摆动几下。牛永远睁着一双暴突的清纯的眼珠,黑白分明的眼珠又圆又大,不停地转悠。黄牯神情沮丧,看着万长根爷孙俩发呆。
小李子两手飞舞着,要去摸黄牯。莫乱动,鬼崽崽,你不怕死么?万长根知道,黄牯一般性格比较温驯,随你挠摸,甚至骑到它的背上,牛也不会发火。但牛与人同,也有刚烈暴躁的时候,弄不好冲着你撩一角,让你猝不及防,受了伤还回不过神来。
万长根太熟悉牛了,看这黄牯长着一对粗短的芋头角,眼皮厚,脖子粗短,是那种脾性温驯的牛。万长根不做强硬的阻拦,就让小李子摸摸牛。小李子摸弯角,摸额头,摸眼睛,摸鼻子,摸嘴巴。黄牯喷着响鼻,伸出舌头,舔小李子嫩嘟嘟的小手。
小李子感觉到有点痒,咯咯咯地笑了。
就在这时,走来一位五十来岁的汉子。万长根认识汉子,汉子叫胡有财,是专门做牛生意的。胡有财从农户那里买到牛,再转手。有时卖活的,有时杀肉卖。
胡有财说,这地方你也来?最好别带孩子来这儿玩。
万长根发一回呆,拿眼扫瞄一回,发现牛圈下坎处是个牛宰场。牛宰场中遗下一些牛毛、牛肠子,牛血,其时有几只鸟在啄食牛宰场中的废弃物,不时传来刺鼻的血腥味。
杀牛人白天把牛关在牛圈里,至晚上黎明时分,从牛圈里牵出牛来。先把牛绹拴在宰牛场一侧的木桩上,把牛固定后,再用一块黑布把牛的两眼蒙住。据说牛的视力晚上比白天好,杀牛的动机不能让牛发觉。迷信的说法是,牛如果生前看清楚了杀牛人,死后投胎变人,定会寻着杀牛人报仇雪恨。
杀牛是件残忍的事,杀牛人右手攥把斧头,左手抓住牛绹,瞄准牛头的脑后窝,一斧头狠劲砸下去。一般情况下,牛会当场倒地,四脚痉挛,哀号不止。如果牛一时断不了气,杀牛人还要补上几斧头,或用塑料布把牛的嘴巴蒙住,再用绳索把塑料布捆牢,直至牛窒息身亡。也有个别的牛气壮凶猛,会挣脱羁绊死里逃生,但最终还是被擒住补上几斧头活活砸死。
万长根从宰牛场回家,心情就一直不好。他老是想着一个问题,胡有财为什么把黄牯鼻子上穿上铁丝,就算要杀黄牯,也该让黄牯生前活得舒服一点。
小李子看了一回牛,脑中就烙下了牛的印迹,经常闹着要看“马”。胡有财交待过,不要带孩子去宰牛场玩,让孩子看到血腥的场面不好。万长根觉得胡有财说得在理,小李子怎么闹也不愿再带着他去宰牛场看“马”。
哪想到小李子像抽了大烟一样,上了瘾,几乎是每天都吵闹着要看“马”,弄得万长根束手无策,千哄万哄都哄不乖小李子。
万长根就回忆起搞集体时给生产队看牛的往事,那时一个生产队大大小小有七八十头牛,一个看牛倌要看管二十几头牛。牛倌把牛赶到山上,山上就变成了另一个世界。遍地是牛头攒动,满山是牛铃叮咚。日头落山时,牛倌赶着一群牛回家。如果累了困了,还可以骑在牛背上,一路悠哉悠哉地走,一路哼唱着山歌。
那时人与牛是何等亲近,杀一头病牛还得写报告,呈到有关部门批准。如果擅自杀牛,轻则开批判会,重则入狱坐牢,关你个头上生虱子才放出来。
如今四疃八寨难见牛的影子,就是看见有牛,没几天就会消失——牛被牛贩子锁定,死期就到了,没过多少日子即被买去杀死卖了肉。
小李子闹得不可开交,整日念叨着“马”,万长根就跟老婆商议,我想喂头牛。老婆火了,喂头牛?你脑子有病吧!你天天照看牛,那谁来照看小李子?儿子的话你忘了?儿子明锣响交待过不要喂牛,专心照看小李子。你宁可得罪儿子,还是一根筋要喂牛?万长根哑了一阵,接着说,喂牛和带孩子没有矛盾,我可以边看牛边带孩子。老婆又说,现在买头牛不容易,不花个万把块钱买不起牛。万长根说,我可以买头小牛犊。
老婆不再吭声,万长根知道老婆默许了。
那日,胡有财路过万长根家门前,说他那里有头牛犊,母牛已经杀了,再杀牛犊实在下不了手。如果愿买,给800块钱可以搞定。
事不宜迟,万长根立马从胡有财手中买下牛犊。牛犊是头小水牛,刚断了奶。万长根给牛犊脖子上套了个稻草编织的草圈,这既是装饰品,如果牛犊摔倒了,又可以抓住草圈把牛犊拖起来。万长根还给牛犊戴个牛铃,牛犊一举一动,都会发出叮咚声。万一牛犊走丢,只要听到叮咚声,不管牛犊藏匿在什么地方都能发现。
小李子欢喜得不得了,跑过去搂住牛犊的脖子,同牛犊亲嘴。牛犊撒娇,蹶着蹄儿乱蹦乱跳,牛铃就叮咚叮咚乱晃乱响。小李子手舞足蹈,欢笑着追着牛犊跑。牛犊一拐身,把小李子绊倒了。小李子摔个四脚朝天,仍是咯咯咯地笑。牛犊回过头来,踱到小李子跟前,发一会儿怔,栽下脑壳,把嘴贴近小李子的脸,伸出舌头舔小李子的脸……
每天早晨,万长根拖着小李子,赶着牛犊,到屋后的山腰里吃草。山路上就响起叮咚叮咚的声音,吵醒了恬静的清晨。
山腰处是一洼嫩汪汪的青草地。露水挂在芒冬草上,亮晶晶的,像瞪着无数只眼睛。有微风拂过,一串露珠跌碰到一起,变成更大一颗露珠。露珠把草叶压弯了,啵地一声脆响,露珠不经意跌到地面,露珠碎了。
牛犊安闲地在吃草,发出沙沙沙春蚕吃桑叶的声音。小李子跟在牛犊的屁股后头,牛犊拐向东小李子跟到东,牛犊拐到西小李子跟到西,像一个甩不掉的影子。
好一幅清晨牧牛图。万长根饶有兴趣地看着,眼里交替出现两头蹦跶的牛犊。
牛犊疯狂地吃草,身子也就跟着疯长。几个月后,牛犊长成一头半大的水牛。
万长根把小李子抱到牛背上,让小李子趴在水牛背上。小李子就喊我不……我不……我害怕,我要下来。万长根就想起儿子小的时候,自己也是这么把儿子抱到水牛背上,儿子也是这么很恐惧地喊害怕。
万长根鼓励小李子,别害怕,有爷爷护着你哩。小李子就麻起胆子,爬在牛背上一动不动,不再叫嚷。水牛没有停止吃草,牛的一生中都是为了吃草而忙碌。水牛边吃草边走动,身子颠颠摇摇,小李子就有一种坐摇篮的感觉。
三年以后,水牛长成一头威猛壮硕的水牯。
现在小李子不要爷爷帮忙,可以自己爬到牛背上了。庄稼人训练牛有自己独特的指令。比如说让牛往右边走,喊“拍着”;让牛往左边走,喊“咓转”;让牛停下来,喊“咓——”。
万长根喊了一声“咓——”,水牯乖乖垂下头来,不狂不躁,静候小李子来“骑马”。小李子就踩着水牯的弯角,抱着水牯的脖子一直往上爬,不一会儿就爬到了牛背上。然后小李子喊一声走,水牯就平平稳稳走起路来,叮咚声也就跟着响起来。
万长根早晨把黄牯放到山上,白天割草喂牛。他爱水牯,就如同爱孙子小李子一样。进入腊月,青草都干枯了,山坡上褐黄色一片。万长根就煮猪潲喂牛,菜叶和着米糠,煮一灶锅,一天喂两次。寒风嚯嚯地刮,寒气袭人。万长根把牛圈四周封上木皮,把寒风挡在外面,牛圈里温暖如春。水牛怕冷,难熬的是寒冬,弄不好会冻死牛。年关将近,家家户户打糍粑,万长根用菜叶裹了糍粑,酿了糯米甜酒喂牛,他说人欢天喜地地过年,也不要冷落怠慢了水牯,做头牛也不容易。
某日,有个外地人来找万长根,找他商量有关水牯的事。来人说不了两句话,万长根就一竿子挡回去。说不卖不卖,出多少钱都不卖,万长根认定来人是牛贩子,盯上了他家水牯。不是么,自从牛犊长成大水牯后,牛贩子三日两转来他家买牛,但全都碰了钉子——你说了几车几船好话,你死命地踩压价钱,万长根就简单回答两个字:不卖!
来人一头雾水,弄不清万长根说的哪门经。折腾一阵,来人笑了,连声说误会了,他不是牛贩子,他是来找水牯配种的。现在水牛稀少,要找一头配种的水牯实在难。万长根也笑了,这个忙他愿意帮。有水牯配种,将来会发展更多的牛,他幻想再回到当年耕牛满山的情景。
来人问配一次种要收多少钱?万长根说,这好说,你看着给吧。来人说一次给100块钱行吗?万长根很爽快,说了两个字:成交。
这样一来,就陆续有人来找水牯配种,万长根每月就有几百块钱的收入。老婆调侃地说,你这个放牛倌总算没白白地养着一头水牯,多少也有点收入,小李子的零花钱没问题了。
可是以后别人就不老实了,不再同万长根交涉,而是悄悄地把自己的母牛同万长根的水牯放在一起。有人向万长根告密,告诉他水牯配野种的事。万长根不以为然,说脚生在水牯的身上,我不能天天跟着它。再说,水牯乱配种,牛不是发展得更快么,岂不是好事?
现在小李子摔伤了,万长根急得搓手跺脚,不知如何是好。
早上,万长根像往日一样带着小李子赶着水牯去屋后山腰里放牛。水牯在静静地吃草,小李子在草地上与爷爷打闹,时光在快乐中流过。
水牯吃饱了,万长根准备赶着水牯回家。如往常一样,小李子爬到水牯背上,万长根跟在水牯屁股后头,赶着水牯悠哉悠哉地走。其时只听得从对面山坡上传来几声哞——哞——牛叫声,水牯就煞住步子,支楞着耳朵听起来。
当哞——哞——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水牯变得异常亢奋,阴茎忽地勃起来,从皮套中伸了出来,一直垂到地面,不停地射精液。水牯在原地发狂,竟忘了背上骑着小李子,万长根还来不及把小李子从水牯背上抱下来,水牯竟撒开四蹄朝对面山坡狂奔而去。
小李子惊叫一声,从牛背上摔了下来……
原来,对面山坡上有一头发情的母水牛,母牛看见了水牯,即情切切朝着水牯叫唤。水牯求爱心切,迫不及待要和母水牛亲热交媾,撒开蹄儿发起飙来。
小李子必须送医院,而且要一笔费用。万长根问老婆家里还放着多少钱,老婆说就两千块,这是儿子寄给小李子的生活费。小李子摔伤的消息要不要告诉儿子,夫妻俩考虑再三,决定还是暂时不告诉儿子,否则儿子急死了不算,两个老家伙还得挨儿子一阵臭骂,不骂个狗血淋头不肯收嗓子。
钱肯定不够,去借吧,怕走漏消息,不借吧又怕耽搁医治小李子。万长根急得像只没头的苍蝇,在不停地打转。
老婆说,小李子的事大,看来只好卖掉水牯来救急了。事情来得太突然,万长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觉得只好打水牯的主意了。
万长根不再犹豫,就给胡有财打电话。
胡有财立马就来了。胡有财说,你打算多少钱卖水牯。万长根磨蹭一会,说,水牯出手,至少要突破一万块钱,但我只要八千块钱。就当是你帮了我一个忙,帮我卖掉水牯。不过我有个条件,水牯你切记不可杀肉卖。如果是进屠场杀肉,我不卖,那我另寻买家。你可以把水牯转手,一定要作为家牛转手,水牯是用来耕地的,不是用来杀肉的。至于转手你能赚多赚少,那是你的本事。
胡有财笑了,我一定当家牛卖,不会杀肉,事后你可以跟踪调查。如果我食言欺骗你,到时你打我骂我都行。男子汉大丈夫,牙齿咬得钉子断,说话算数,乡里乡亲的,我不会骗你。
情况紧急,容不得万长根过多的考虑,万长根只得忍痛卖掉水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水牯被胡有财牵走了。
胡有财把水牯牵走了,一直在视线中消失了,万长根还伸着脖子望着远方,望得两眼酸痛。
小李子左腿骨折,面部擦伤。住院一个月,万长根办了出院手续,带着小李子回到家中修养。
小李子仍不忘骑“马”,吵着要“马”。万长根哄小李子,说等到小李子的腿伤完全痊愈了,爷爷再去买头小牛犊,以后又有“马”骑了。
有人告诉万长根,胡有财并没有把水牯当家牛转手,而是把水牯杀掉卖了肉。万长根就如雷轰顶,心中一阵阵钻心地痛。娘的,无奸不商,这剁脑壳的胡有财,竟食言对水牯下了毒手,把水牯给杀了。这怎么行,这不等于给了我万长根一刀?我饶不了胡有财,万长根急得嗷嗷叫。
万长根拿了一把柴刀火火地去牛宰场找胡有财,老婆拦也拦不住。胡有财狡辩,生意场中你应该清楚,水牯卖给我了,就属于我的了,水牯不再和你有任何干系了,如果还听你掌控,这牛生意怎么做?我喝西北风?我怎么处置水牯,是我的事,你现在说长说短岂不是等于放屁?
我只问你,你买水牯的时候是怎么向我承诺的,你当时说的话不是放屁吧?万长根情绪很激动,攥柴刀的手攥得汗津津的。胡有财见万长根一副拼命的样子,就惊了毛。说,你先别激动,其实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我是准备杀了水牯,可是我失手了。
那晚黎明时分,胡有财准备处决水牯。当胡有财朝水牯后脑窝砸了一斧头,水牯并没倒下,而是挣断牛绹逃跑了。水牯逃跑后,胡有财一直在寻找,但最终寻不见水牯踪影。
娘卖乖,我杀了你!万长根红着眼睛,忽地扬起柴刀。胡有财的脸刹地白了,意识到要出事了,就猫身就势一躲闪,连滚带爬逃跑了。万长根哐地一柴刀砍下去,那根拴牛绹的木桩被他一刀砍断……
万长根要出门去寻找水牯,老婆怎么劝说也劝说不住。于是万长根就拄根拐棍,先是在附近的山山岭岭上寻找,后是扩大到其它乡镇寻找,找了一个月,找回一脸的失望,没得到有关水牯的任何消息。
万长根病倒了。病中的万长根脑中老是水牯的影子,耳边老是叮咚的牛铃声。老婆嗔骂,你爱了一辈子牛,还爱不够?现在时代变了,种田的人少了,牛也少了。现在的牛多是菜牛,没人愿意用耕牛犁地,杀了一头牛,你心痛什么?
万长根不睬老婆,仍是歪在床上哀声叹气。
有一天天快亮的时候,万长根忽地起了床。他说他好像听到了牛铃声。老婆骂一声,你怕是撞到鬼,在说梦话吧?你不是说经常梦见水牯吗,你肯定是在说梦话。我真担心,总有一天你会变成一头疯牛!自从没了水牯,你像死了儿子那么伤心。你听到牛铃声也好,马铃声也好,我不管,也管不了你,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你再这样,我只好带着小李子去深圳找儿子去了!
万长根揉了揉太阳穴,用手指插进头发里,“梳”了梳头,头脑清醒了一些。侧耳细听,他仍是坚持说听到了牛铃声。他很激动,几步跨出门,勤着脚步循声寻去。
他来到了屋后山腰的那处青草坪,不禁大吃一惊。他真怀疑自己仍是囚在梦中,可眼前的情景又是那么真切——草坪中站着一头战战兢兢的水牯。
在距水牯一丈远的地方,万长根站住了。他与水牯四目对视,摇摇头,立刻否定了出现在眼前的这头水牯只是幻觉,不是自家那头水牯。自家那头水牯膘肥体壮,威风凛凛,高大威猛。而眼前这头水牯伤痕累累,骨瘦如柴,像立着一副骨架。
他呆呆地盯着水牯,水牯也呆呆地注视着万长根。水牯一动不动,偶尔甩一下尾巴。突然水牯哞——地叫了一声,虽然声音细弱,但万长根听清楚了,就是那种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他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这的的确确就是自家那头大水牯。
万长根心中一颤,鼻子阵阵发酸。他伸出手想去抚摸水牯。他想摸水牯的头、弯角、额头、耳朵……
就在这时,水牯周身剧烈颤抖起来,突然哀号一声,埋着头冲过来,一对钢钗一样的角对准万长根。万长根怎么也没想到,往日温驯熨贴的大水牯,此刻怎么会变得这么凶悍狂猛,竟对自己动了杀机。万长根一闪身,慌不择路扯脚就逃。无奈水牯太寡瘦太虚弱,其实它只迈出一步就像一堵墙一样竟訇然倒地。牛铃碰到地上的石块,发出一声沉郁的叮咚声。叮咚声持续了数秒钟,最后在恬静的早晨中悄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