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
在台湾学者龙应台的“人生三书”——《孩子你慢慢来》、《亲爱的安德烈》、《目送》中,母子对话早已超越了一位母亲对一个孩子的讲述,而是不同国度不同教育背景下两代人的文化对视。
龙应台的受伤笔记:“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儿子,他是一个完全独立于你的别人”
上世纪80年代,在写《野火集》这样忧国忧民震聋发聩作品的同时,龙应台也在创作《孩子,你慢慢来》这样充满母性气息的“育儿日记”。
1999年,龙应台应时任台北市长马英九之邀,离开旅居十多年的德国,出任台北市“文化局长”。等她卸任回到儿子身边,安德烈已是一个18岁的小伙子。龙应台惶恐他们已经隔了一个世纪。他们是两代人,年龄相差三十岁;他们也是两国人,中间横着东西文化。
安德烈会因为母亲频繁的电话而在朋友面前尴尬,也会把母子相聚的时光用于打球——他提醒母亲:“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儿子,他是一个完全独立于你的别人”。
价值观和生活态度的差异在一次对抗中得到最彻底的体现。
2007年夏天,安德烈到上海做暑期实习,龙应台兴高采烈地把自己的研究行程安排到上海。一个做母亲的快乐想像:母子共处一室,在上海生活一个月,多幸福。但是现实击碎了龙应台梦想的和谐图景。儿子强烈要求自己的独立空间:“难道以后我们到某一个城市去工作了,做妈的都要跟着吗?”
孩子从出生到长大成人有二次断奶,第一次是生理断奶,第二次是进入青春期的心理断奶。说是孩子的断奶,又何尝不是母亲的断奶?龙应台后来写信对儿子说,“我尊重你们独立自主的‘欧洲价值,你们能否也照顾一下老妈‘注重亲情的‘亚洲价值?”
这位作家母亲作出的挽救努力是用了三年时间和儿子互相通信,后来推出结集《亲爱的安德烈》,“这本书不是亲子书,而是将我的挫折,我的努力展现出来。”
“每天为钱的数字起伏而紧张而斗争,不如每天给大象洗澡、给河马刷牙”
母亲角色让龙应台对儿子心存关爱、呵护甚至“操控”,但作为一名知识分子,龙应台又时刻提醒自己,比如看到安德烈抽烟,恨不得立即把他的烟抓掉,“但立即又想,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人,你有什么资格不让他抽烟”。
一天晚上,龙应台和安德烈都睡不着,到阳台上去看海,安德烈突然对母亲说,“妈,你要清楚接受一个事实,就是,我将来的事业一定比不上你,也比不上爸爸——你们俩都有博士学位。我可能会变成一个最最平庸的人,不太有钱,也没有名。”
以“不能输在起跑点上”的逻辑来说,安德烈已经差一大截。但是经过这次“阳台夜话”,龙应台开始思考是否可以接受自己孩子的“平庸”。
她后来告诉儿子,“对我最重要的,安德烈,不是你有否成就,而是你是否快乐。假定说,横在你眼前的选择是到华尔街做银行经理或者到动物园做照顾狮子河马的管理员,而你是一个喜欢动物研究的人,那么每天为钱的数字起伏而紧张而斗争,很可能不如每天给大象洗澡,给河马刷牙。”
这场思考成为《亲爱的安德烈》中最有共鸣的《给河马刷牙》。“这篇文章碰触到了东方社会里那种对于竞争的集体焦虑,大概碰得很深,读者的反应很一致。”龙应台说。
事实上,安德烈的“平庸”理想在童年时便已有过一场革命。
每次当龙应台要求他把字再重新抄写一遍时,安德烈理直气壮地回答:“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再多写一行,我只是一个小孩,我没办法写得像你那么好……你总是要我得到两只老鼠三只老鼠,我也有权利得到一只老鼠呀……”(老鼠是德国幼儿园奖励的方式,犹如我们的小红花)
德国童话里的启示:儿童有没有选择的权利?
34岁第一次做母亲,龙应台自称从此开始上“人生课”,且至今未毕业——她在《孩子你慢慢来》中写道,“我爱极了做母亲,只要把孩子的头放在我胸口,就能使我觉得幸福。”
龙应台的小儿子菲利普在《大江大海》一书中“出镜”,菲利普从小对历史感兴趣,这也是龙应台决定以他的视角来串联《大江大海》的原因。把菲利普写进书中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刚好德国政府要他去当兵,他不愿意。“我就跟他讨论,你的理由是什么,最后我们进入法庭,跟德国政府打官司。这个主题跟整本书讨论的战争有非常重要的关系,就是个人在集体里边,他有没有选择的权利?”
两代人对历史问题的看法有许多不同,陪同母亲参加法兰克福书展时,正在念大学一年级的菲利普甚至当着记者的面和妈妈争论。
这样的争论从菲利普和哥哥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每晚临睡前,龙应台给他们从《西游记》讲到《三国演义》,讨论孙悟空为什么被装上紧箍、武松为什么打人;讲童话里把野狼开肠破肚救小羊──狼有那么可恶、羊有那么可爱吗?知性的思辨那时就已经开始了。
龙应台致儿子安德烈:“孩子,我要你读书用功,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绩,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