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锡钧
耿红梅是美术学院的高才生。毕业时,院里要留她任教,她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她为自己选择的职业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耿红梅找到爸爸的知青朋友,殡仪馆的馆长老钟,非要干遗体整容师!
一开始,钟馆长怎么也不同意,直到红梅说出一段往事—
红梅刚上美院那年,她的爸爸因患老年痴呆,有一天跑丢了,等红梅的妈妈找着他时,爸爸已躺在了殡仪馆的停尸间。爸爸是被淹死的,脸已浮肿得不成样子,可是,由于殡仪馆没有好的整容师,无法修复,家属来时就那样推了出来。妈妈见了,当场就心脏病突发昏了过去,结果没救过来。等红梅从学校赶来,已成了孤儿,这成了她心中永久的痛。从那时起,红梅就萌生了当遗体整容师的念头……
钟馆长听了红梅的讲述,终于点了头,不过他又说:“你得有思想准备,这行可不好干!”
这天,红梅接到钟馆长的通知,可以来上班了。到了殡仪馆,红梅由钟馆长陪伴着,第一次走进了停尸间。那里停放着几具蒙着白布的遗体,其中一具,头部盖着的布单已被渗出的血染成了暗红色。红梅吓得下意识地抓住了门框,不敢往里走。钟馆长把她拉了进来,缓缓地掀开那具遗体头上的白布。
“啊!”红梅一声大叫,吓得几乎昏过去。那是具女尸,脸上血肉模糊,一只掉出眼眶的眼珠正瞪着她。钟馆长问她:“小梅,还干这行吗?”
“干、干……”红梅的声音无力又虚弱,不过她知道:这时候如果退回去,就再也走不进来了。于是,她壮着胆子往前迈了一步,颤抖着手,把女尸掉出眼眶的眼珠按回去。她再次大声说道:“干!”
这一个字注定了今后她要走一条崎岖的路。
到殡仪馆半个月后,红梅终于敢独自一人给死人换衣服,做简单的防腐、消毒之类的活了。钟馆长几次在大会上表扬红梅,台下却有人不屑地小声说:“不为钱谁来这呀?说得好听,啥不让死者家属再遭受第二次打击,还不是看咱这儿挣得多?”
说这话的人是殡仪馆的接待员,她脸皮黝黑,损人不吐核,人送外号“黑辣椒”。别看她年纪不大,却常常辣得馆长、师傅们都怵她三分。现在她看红梅是新来的,却这么受重视,辣劲就上来了。
红梅是个能忍让的人,对“黑辣椒”的胡言乱语她都忍了。
这天,社区送来一个孤寡老大娘,红梅一直忙到下午三点多,总算把老大娘的遗体打点清爽。她擦了把汗,刚要去洗手歇一会儿,猛的想起老大娘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有整理。当她拿起老人的背心时,手指碰到个硬硬的东西,她想:会不会是什么贵重东西,老人怕丢,缝进背心里了呢?想着,她拆开背心夹层一看,果然,那硬硬的东西是两张存折。
红梅心想:准是老人发病急,没来得及说。于是她把存折装进衣兜,准备忙完了再交给领导处理。谁知,就在这时,门外“哇”的一声大叫,“黑辣椒”跑进来,一把抓住红梅伸进衣兜的手,嚷道:“好哇,怪不得爱上这行呢,原来有油水可捞哇!嘿,姐们儿,咱是二一添作五,还是见领导分个清楚?”
“你胡说!”红梅气愣了,这时,门外围了一群人。“黑辣椒”更来劲儿了,吵吵嚷嚷不松手,好像她抓到了盗窃犯。红梅眼泪含在眼圈里,满心委屈又说不出来,看见钟馆长也来了,就把存折拿出来,往钟馆长手里一塞,含着泪跑远了。
钟馆长慢慢打开两个存折,嚯!数目还不小呢!一个一万五千元,一个九千元。钟馆长看完微微一笑,头转向“黑辣椒”:“去,把社区领导找来!”
“我不去……”“黑辣椒”很不情愿。
“去呀!”钟馆长突然发火了,“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哪!你知道吗?几天前,红梅在一个死者身上发现了八千多元美钞,她一分都没留。像你把人想得那么坏?”
“黑辣椒”有点服气了:那可是美钞,又是死人身上的东西,屋里就红梅一人,留下来谁会知道?可她嘴上不服,嘟囔着:“她就是装兜里了嘛。”出去找人了。
自从这事以后,“黑辣椒”不再故意找红梅的茬儿了。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红梅已经在殡仪馆工作了一年多。这天一大早,红梅刚要出门,“黑辣椒”突然跑进红梅家,一进门,她就哭天喊地:“红梅,快救救我吧,我没爸了,我又要没妈啦,我要成孤儿啦……”
红梅一头雾水。好一会儿,“黑辣椒”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事说清楚了。
原来,就在前一天晚上,“黑辣椒”的父亲到街上办事,一辆自行车直冲过来,老人腿脚不好,没躲开,被撞倒在地。没等他爬起来,一辆大卡车从他头上轧了过去……
老人当场身亡。“黑辣椒”说,她的母亲身体不好,已经住院两个多月了。她本想先瞒着母亲,不知母亲怎么知道了实情,死活要见老头子最后一面,可“老头子”的头已被车轮轧坏了,哪还能见呀?万一给母亲看见那惨相……“黑辣椒”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意外,所以,她只好来找红梅……
红梅听了,立刻赶到殡仪馆。停尸间门外,已挤满了“黑辣椒”的家人。他们见红梅来了,自动闪开一条道,他们那哀痛、期盼又恳切的目光让红梅忘记了一切。红梅走进屋里,轻轻掀开那染满血污的布单,不禁“呀”了一声。她仔细地检查着,眉心慢慢聚起一个疙瘩,只见死者的颅骨已碎得不成样子,皮肤、头发上沾连着污血。红梅看着看着,眼里不由得流出了泪水,她又想起了爸爸。
“红梅姐,我们求求你了……”门外“扑通”、“扑通”跪倒一片。“黑辣椒”哽咽着说:“红梅,只要你能给修好,你就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
“别、别……”红梅猛然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擦去泪水也跪下,和“黑辣椒”相搀着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你放心,我一定修好,他就是我的亲人!”
整整五个小时过去了,红梅使出了浑身解数:洗、擦、填、修、缝……她的胃在疼,头上、身上早已大汗淋漓。终于,她在老人重新鼓起来的脸上化完了妆。
“黑辣椒”看了一眼老人安详的面容,哭着喊出了一声:“爸!”红梅听着这声且悲且喜的呼唤,疲惫地倚靠在墙上,忍不住泪水滂沱。她在心里说:“爸爸,我终于找回了您……”
“老头子,我那苦命的老头子,你撞成啥样了啊……”这时,“黑辣椒”的妈妈赶来了。两个工作人员没拉住她,让她从人群外挤进来,一头扑向刚修复好的死者。突然,她停下了,惊诧地问:“咋?老头子,你、你没死啊?妮子,不是说你爸爸被车轧了吗?”
“妈,是红梅……”“黑辣椒”哭着把一切都告诉了妈妈。
“黑辣椒”的妈妈含着泪点点头,上前轻抚着丈夫的脸,说:“老头子,你死得不屈,你看你,多好看哪!红梅,俺老太婆谢谢你啦!”说着就要给红梅跪下,红梅慌忙拦住了,“大妈,您别这样……”
“俺是真心的哩!”说着,老太太转头对“黑辣椒”说,“妮子,记着:红梅救了你妈的命!俺来时还想:老头子死得惨哪,俺也跟他去了吧!哪想,他像睡着了似的,俺这心里不窄咧!老头子,你放心走吧,过几年,俺再去找你……”
“黑辣椒”走上前,对着红梅深深鞠了一躬。红梅擦了擦眼泪,她仿佛看到,爸爸在天国对自己露出了欣慰的微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