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翔
100分钟的电影《申纪兰》里,祝希娟只有15分钟戏份。但这位1962年因主演《红色娘子军》获得首届“百花影后”的老太太,仍接受了严格的“政审”。
第一条是国籍。剧组查实,虽然祝希娟在美国住了多年,但至今是中国国籍,通过。第二条是家庭。家庭关系不和谐的不能要,打“冷战”的不能要。剧组亲眼看到:祝希娟和老伴的生活很和谐,通过。
如此严格,是因为她扮演的人物很重要:申纪兰,中国唯一连任12届的全国人大代表。七百多万元人民币拍成的《申纪兰》,是一部民间出品,由“粉丝”自发拍成的“主旋律”电影。影片于2013年春天完成制作,至今还没能顺利公映。
山西高平商人司德明是投拍电影《申纪兰》的老板。他很少看电影,也从没见过申纪兰。2011年7月,山西高平市人民剧团以申纪兰为原型的上党梆子剧《西沟女儿》晋京演出。司德明看得直淌眼泪:“原来申纪兰这么伟大!”从剧院出来,他决定:要拍一部电影,好好宣传一下申纪兰。
司德明是毛泽东的忠实崇拜者,曾在高平捐资600万盖庙,号称“太行山毛主席纪念堂”,供着毛泽东、周恩来、朱德。他找到朋友、晋城摄影师王慧田做制片。王慧田拍毛泽东雕像已经十几年,两人因此相识。再带一个会计,上路直奔申纪兰的家乡—山西省长治市平顺县西沟村。
他们委托擅长拍摄“主旋律”电影的长春电影制片厂具体执行,找来了制景工人、摄像师、美术、道具师、化装师、音乐人。剧本就用《西沟女儿》的剧本,主演直接用了《西沟女儿》的主演—高平剧团的女团长陈素琴。他们也聘请了专业影视演员:祝希娟,演老年的申纪兰。
对每一个演员,他们都搞了自己的“政审”。“一定得政审。拍不好,对不起山西乡亲,对不起申主任。”—申纪兰1970年代被任命为山西省妇联主任,现在仍是长治市人大副主任。
还没去广电总局立项,也没取得申纪兰的同意,电影《申纪兰》就开拍了。“我们纯粹是无知者无畏。”司德明总结说,申纪兰的助理、平顺县西沟纪念馆馆长郭雪岗在沟通后默许了拍摄。他先印了几百本红宝书—迷你版《毛主席语录》,送给西沟纪念馆。剧组在2012年10月23日补办了开机仪式,长治市委宣传部帮他们请来申纪兰为这部电影“揭幕”。2012年12月,直到电影拍完,申纪兰才签署了授权书。
100分钟的《申纪兰》一共有四个主要场景。1950年代申纪兰提倡“男女同工同酬”,1980年代开铁厂,好容易买回一台彩电却发现婆母双眼失明,晚年“发展绿色经济”。每当申纪兰有内心独白,就来一段上党梆子剧,对着镜头咏唱:“两只瓜儿一棵秧”、“我的级别是农民”……宛如一部地方戏的MTV。
演员的表演都夸张而极富表现力,透着舞台剧特色。甚至还有场几百人的集体歌舞。数百山西农民打扮的群众演员举着锄头、土筐在田间载歌载舞做劳动状。这是参考了印度电影《三个傻瓜大闹宝莱坞》。
真正的主演是陈素琴,她从申纪兰年轻时一直演到金婚。虽然祝希娟戏份不足15分钟,但宣传材料的封面上印的仍是祝希娟—为了借助名人效应。剧组还特意去申纪兰家借来了她来北京开“两会”时穿的那件西服,给祝希娟当戏服。“我们觉得,一穿这个,申主任就赋予了我们力量。”
通过拍这部电影,司德明他们认识了申纪兰的家乡平顺县。它至今仍是国家级贫困县。剧组拍片时住在全县最好的宾馆,这个宾馆条件最好的套房也漏水,大冬天的没有暖气、没有热水。导演李宝生足足40天没洗澡。
拍摄过程总体还算顺利。拍摄时是冬季,往年都是大雪封山,那年却没怎么下雪。他恍惚觉得,“这是老天在保佑我们”。
拍完一算,《申纪兰》的账面成本是七百多万元人民币。“签字付账,我这手都哆嗦。”现在回头看,王慧田总结:至少有五分之一的钱是交了“学费”。
那场集体歌舞需要500个群众演员,剧组通过当地村委会征集,宣布每人可得100块钱劳务费。大喇叭一放,十里八乡的老百姓扶老携幼,蜂拥而至。最后剧组多花了几万块钱。“我们也不好意思按人头点数。老百姓这么纯朴,你还能把多出来的人撵回去?”
拍政治人物,他们很快感受到了“讲政治”的好处。剧组去山西电视台租山西历史影像,用在电影中穿插时代背景,对方一名负责人听说是拍《申纪兰》,就指示打折。这让他们受宠若惊:“贾樟柯去租都不打折的。”
在长治的地面上拍戏,自然要“拜码头”。长治市委宣传部拿了50万赞助费,提出要当联合出品人。剧组同意了,签了个合同。“实际上我们双方都不懂,党政机关不能做出品人。”合同签订半个月后,长治市委宣传部只好成了“联合摄制”。
高平是山西晋城下属的县级市,晋城市委宣传部很快听说了这件事。随后,它也成了“联合摄制”。到底把谁的名字放在前面?司德明和王慧田费了好大心思。最后他们决定:长治为先,晋城在后。司德明自己的公司在最后。
平顺县委问清剧组一共在县宾馆花了15万元吃住费,慷慨地掏了这笔钱。剧组也笑纳了,但没有走账—王慧田直接把这15万交给西沟村,让西沟村去跟县宾馆结算。“如果这钱从我们剧组的账面上一进一出,我们难免落个口实—‘跟申纪兰的故乡伸手。”
“婆婆”多了,事情就复杂起来。电影拍完、剧组解散都三个多月了,忽然有“电影圈之外的领导”给了个差评:“戏曲不像戏曲,电影不像电影。”剧组只好增加戏曲的分量,重拍了申纪兰和婆母对话的一场戏。
有件事他没提:2013年3月,他们打算把这部片子拿出来公映,“向第十二届全国人大献礼”。结果,正赶上申纪兰在网上被网民质疑为“一辈子没有投过反对票”、“从来不跟选民交流”的人大代表。他们拿不准后果,害怕了。endprint
恰好媒体上说,3月5日,“献礼十八大”影片《青春雷锋》首日上映,在南京、太原的几家影院都是无人入场,被称为“零票房”。“本来我没什么压力,王慧田告诉我‘雷锋票房很惨,我倒真感到压力了。”司德明苦笑,“要是我们的片子拿出去,没人看,或者招人骂,那就等于给她(申纪兰)抹了黑。哪怕再花一千万,能让全国老百姓来看这部电影,我也认了。”
《申纪兰》很可能就此束之高阁,700万的成本也许就像当年捐钱修庙,是给司德明自己还了个愿。
“男女同工同酬就是她推动的,这对世界妇女都有贡献。那些骂申纪兰的人了解她吗?”对网上的议论,他对记者愤愤不平。
2013年夏天,司德明和王慧田在北京包了个四五百平方米的放映厅,请两位山西籍的省部级退休老干部来看。两位老干部含着眼泪说:这部片子应该拍,应该教育年轻人。网上那样骂申纪兰同志,是不对的……他们当即表示,要给中央写信,推广这部电影。
几个月过去了,没有回音。信到底写了没有?他们也不敢问。司德明自己写了一封求助信,给山西的几个领导:“……只要能够传播正能量、弘扬主旋律,让广大干部、党员、群众观看此片,并从中受到教育和启发,只要能为山西的建设和发展贡献一些绵薄之力,我们剧组不向党委、政府附加任何条件!”
没有回音。想由政府组织集体观看这部电影甚至公款买票,也不可能。
指望申纪兰本人出力推这部电影,更不敢想。到现在,申纪兰都没有对这部片子发表过意见。“主旋律人物不好写,尤其是活着的人,稍微一改她就容易提意见。”剧本送给申纪兰后,她通过郭雪岗提出一些意见,比如片中表现她丈夫出院后,全家人一起过了一个八月十五,实际上她丈夫那时已经去世。这场虚构的戏要拿掉。“这时候我们已经开拍了,我还是坚持了意见。这样,在艺术上更圆满一些。”导演李宝生心里也没底,这毕竟是他第一次跟申纪兰打交道。
当天晚上,他和王慧田赶去见了申纪兰,半真半假地对她说:“到时候您老看看,如果不满意,这电影咱就不放了。”申纪兰急了:“那哪儿行?国家花了这么多钱!”—她还一直认为,电影全都是“国家”拍的。
“申主任还没有看这部电影。”2014年3月17日,申纪兰的助理郭雪岗在电话中告诉记者。
鲜为人知的是:“官方版本”的电影《申纪兰》,其实早已筹划,只不过一直没有面世。
司德明这部《申纪兰》的制片主任李宝新,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工作了30年。李宝新告诉记者:2008年,山西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厅和下属一家公司找到他,想拍一部《申纪兰》,请他帮忙找人。在他的印象中,那犹如一部纪录片,几乎把申纪兰所有的事迹都塞进去了。“还不如拍电视剧了。”最后,由于各个部门对剧本修改的意见太多,此事搁浅。
司德明的《申纪兰》拍完,山西方面听说了,又找到李宝新,请他向广电总局申请,争取迅速把“官方版”的《申纪兰》拍出来。总局没批,理由是人家的《申纪兰》已经拍完了,几年之内不能再拍一部同名的。
从艺术角度,李宝新分析:申纪兰的人生要改编成电影,有一定难度。若走商业院线,恐怕当天就得被撤下来。“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对党忠诚,没有特别适合改编成故事的重大事件。”
作为政治人物,申纪兰涉及的部门太多了。拍有关她的电影,各个部门势必都要发表意见。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县委县政府、每一级的人大、妇联、宣传部……
“这种事我们见得太多了。”李宝新对记者回忆,他曾帮一个县级市拍过宣传电影,创作会居然来了各个部门的三十多人,都要突出自己部门的工作成绩,一人一套意见。“根本没法拍。最后我谁的意见都没听,按自己的拍出来了。”
《申纪兰》很可能就此束之高阁,700万的成本也许就像当年捐钱修庙,是给司德明自己还了个愿。
拍完《申纪兰》的当年,他们在北京成立了一家影视投资公司,司德明任董事长,王慧田当总经理。定下两部电影,一个喜剧,一个抗日题材。不久前,他们刚和一位著名的毛泽东特型演员深夜长谈。“以后专拍正能量、主旋律。”
两部电影一直停留在剧本修改阶段。王慧田很坚持:剧本不成熟不能开机。“不能把问题拿到现场解决,太可怕了。”这是他拍《申纪兰》得到的经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