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克慰
总是在冬天,在下雪的日子,看到飘洒的雪花、河流或者鸟,一只苍鹭,瞬间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年我15岁,在家乡上高中,放学回家时,看到河的下游有两只白色的苍鹭,修长的脖子,纤细的身姿,不时地扇动一下翅膀,安然优雅,淡定从容。偶尔会把长长的嘴伸进水中寻找食物,如果它们仰起头,就会看到嘴里白色的小鱼,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
两只苍鹭真的就把这片水域当做了家,只要没人干扰,在东河的潭涡里,总能看到它们的身姿。有时它们静静地站在水中;有时一个东,一个西,相互对视着;有时一前一后,前边的走,后边的跟着行,形影不离;有时它们肩并肩,翅膀贴着翅膀,交颈亲热。苍鹭扇动着翅膀,掠水而过的低飞,深情的交颈,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初睹它们的容颜,让我发现了一种神秘的舞者之美。
有一天,邻居家的小孩蛋蛋告诉我,河里的老等,只剩下一只了。在我们家乡,人们把苍鹭叫作“老等”。
“怎么只剩下一只了呢?”我问蛋蛋。
“被打死了,砰的一声,那只老等还没飞起来,就落下来了,河里的水花溅起了老高,另一只飞走了,没打着。”蛋蛋说。
“是谁打的?”
“邻村的那个秃子头,经常上山打野兔,你知道的,那人好喝酒,打死吃肉了。村子里张大爷骂他,他也不恼,笑嘻嘻掂着老等走了。”
秃子头我知道,大名叫常建,是河东岸宋庄的,开个小药铺,医术不怎么样,整天闲着。没事干就打打猎,喝喝小酒。经常喝得烂醉如泥,打猎主要是弄酒肴。
再去河里看苍鹭,果然只剩下一只,那只苍鹭站在水里,仰着头长时间不动,有人从岸边走过,它连翅膀也没动一下。这在以前,只要有人经过,二三十米远,它们就会展翅飞起,落到岸边的杨树林里。看到没有危险时,再来到水中。我现在看它,样子有点麻木和呆板,动作迟缓,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那只苍鹭,日复一日地站在水中,它在等待,希望有一天,它的爱侣,突然间扑扇着翅膀,飘落在它的面前,与它交颈相拥,嬉戏对望,然后展翅比翼,翱翔蓝天。可它不知道,它的爱侣已经离它远去,再也回不来了。也许它知道,可它不愿面对,活在梦里,就有希望。
那段时间,心中总有一种牵挂。星期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河边看苍鹭。穿过杨树林,远远地,我就看到孤独的苍鹭,站在河里。
以后很长时间,我没有去看苍鹭。邻居家的蛋蛋对我说:“二哥,老等还在河里,我去看了,翅膀耷拉着,好像生病了。你说,老等会不会死啊?”
“不会的,河里有鱼有虾,老等是不会死的。”我对蛋蛋说。
“张大爷说,老等怪怪的,快入冬了,老等该到南方越冬了,可它还不走,你说老等是咋啦?”
我没有回答蛋蛋,就是告诉他老等为什么不走,他也不会明白。
一场大霜过后,我回到了家里。在东河,我又看到了苍鹭,这只痴情的鸟依然留在这里,没有离去。萧瑟的寒风里,苍鹭站在水中,可能是由于水冷了,站一阵,苍鹭就会抬起左腿。离开水面,停一会儿,再抬起右腿。有时候它会把长长的嘴伸进水中,可能是想捕一条鱼充饥,可当它仰起头时,嘴里什么也没有。也许它并不是捕鱼,而是用习惯性的动作,来排解内心的孤独。反正,我看它时,它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冬天说来就来,下了几场霜,天就变了脸,总是阴沉沉的,紧跟着就是一场大雪,飘飘洒洒的大雪下了两天。我想起了苍鹭,这么大的冰雪,苍鹭怕是熬不过去的。原本星期天不打算回家,因为惦记苍鹭还是冒着寒冷回家了。
到了村庄,没有回家,直接就去了潭涡。东河一片白茫茫,河水断流,潭涡里结满了冰。我站在岸边,顺河风呼呼地刮着,吹到脸上,像刀子划过。潭涡里,除了冰雪,什么也没有。看着寒风吹彻的河流,我的心沉甸甸的,一种不安,从心底升起。
刚到家,我就去找蛋蛋,蛋蛋看见我,老远就喊:“二哥,老等死了,听说死在潭涡里,宋庄的人看见了,砸开冰凌,拎回家炖汤喝了。”
我没有看到那只已经死亡的苍鹭。但我知道,苍鹭的死亡,一定是悲壮的。
一只苍鹭,在我的家乡,在1985年那个寒冷的冬季,定格在冰面上,它的翅膀,伸开着,想飞而没有飞起来。远远看,像是在冰上舞蹈;走近看,舞蹈着的苍鹭,定格在冰面上,站成了一尊雪雕。
河水恢复了以往的宁静,水静静地流淌,河里的鸟飞来飞去。那只苍鹭,早已从人们的记忆里抹去,像一朵飘散在天空中的云,无影无踪。但是,那两只苍鹭,却留在了一个15岁少年的记忆里,一种忧伤,挥之不去。
刘大伟摘自《经典美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