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烨?李雅哲
一、酒神和日神精神
《悲剧的诞生》是尼采的处女作,也是他前期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是其悲剧理论的发源地。悲剧理论是尼采哲学思想中的重要理论,是权力意志及超人哲学的前提,而后者又是对前者的进一步发挥。尼采在其悲剧理论中,对悲剧冲突及悲剧的本质作了全新的阐释。要理解《悲剧的诞生》所要表达的思想,首先要弄清楚两个基本概念——日神和酒神。在其代表作《悲剧的诞生》一书中,尼采首次把日神和酒神视为矛盾的对立面,认为二者之间的斗争是构成整个希腊艺术发展的基础,同时也是悲剧诞生的基础。
希腊的两位艺术之神——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尼索斯,他们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境界的艺术形象,即作为日神艺术的造型艺术与作为酒神艺术的音乐。尼采把“日神”和“酒神”分别比作两种不同的心理经验,即将前者比作梦境,将后者比作迷醉。
在这两者中,酒神精神较之日神精神更为原始。在酒神的作用下,人们失去了自我意识,个体完全融入群体之中,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从而感受到自然永恒的生命力,获得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快感,人们可以尽情地放纵自己的原始本能,可以将自己的一切能量和欲念毫无顾忌地宣泄出来,也可以永远不满足于现状,可以不断地建设,还可以不断破坏,把人生当作一场世外桃园式的狂歌劲舞的欢筵,人生就是要从这种不停地充满活力的野性放纵中寻找幸福。这正是酒神所达到的境界。尼采认为酒神精神根植于希腊人的天性之中,蕴藏在原始歌舞和狂欢声中,酒神精神是人的本能中最深刻的本能,其使命就在于冲破一切界限而实现自我。“在酒神的魔力之下,不但人与人之间的团结再次得以巩固,甚至那被疏远、被敌视、被屈服的大自然也再次庆祝她与她的浪子人类重新握手言和。” 在尼采看来,酒神的感知方式就是音乐。总之,酒神就是意味着情绪的放纵,个人与周围的一切融合在一起,重新恢复到普遍的和谐与原始的统一。因此在尼采那里,艺术冲动被归结为人的生理本能,艺术创作的原动力深深地根植于人本身之中。只有具有酒神冲动才可能产生希腊的文学和艺术。
与酒神相适应的日神则是光明之神,它的光辉普照万物,使其生辉。当人处于日神状态时,它的精神表现在梦里。梦是一种幻觉,却给人以美的图景,使之摆脱变幻不定的存在的痛苦。正是在梦中,人们暂时忘却了现实世界的痛苦,可以自由随意地编织远离现实世界的幻景,每个人在这里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梦境成了人们躲避现实世界的庇护所,人们在这里可以随心所欲,直接把握形式,在静观美的梦幻世界时得到莫大的愉快。在尼采看来,日神就是“个性化原则”的壮丽之神,正是依靠这种“个体化原则”,艺术家用雕塑、史诗等造型艺术来表现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希腊人天性爱好韵律、自制、和谐,这些都是日神的体现。
悲剧就是如此———它起源于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的融合。在尼采看来,他的酒神就是意志,日神就是表象。概括起来说,前者是迷醉现实,它消解个体,是对自然世界神秘统一性的感知,所以称得上是“个性化原则的光辉形象”;而后者是梦幻境界,它创造个体,是对人生痛苦的解脱,所以说它是“个性化原则的解体”。尼采用这两种精神来解释古希腊文学艺术以至全部文学艺术史,而且用它们去说明文艺创作的本质。
在《悲剧的诞生》这本书中尼采认为悲剧的实质就是人性之中的两种精神——狄奥尼索斯(酒神)精神和阿波罗(日神)精神的对立和冲突。因为日神艺术与酒神艺术是两种性质不同的艺术,在二者争夺主导权的过程中,如果任野蛮、狂暴的酒神艺术随意发展的话,必定会危及希腊 社会生活,于是奋起抵抗的日神艺术暂时遏制住了酒神艺术。但如果日神艺术过于昌盛的话,到处都充满了清规戒律,也会变得刻板威严,乃至走向顽固和拘谨,于是又会激起酒神艺术的猛烈攻击。这样长久下来,希腊人发现二者都是自己所需要的,于是便促使它们走向融合。另外,两种艺术本质上也是相互需要的。典型的酒神艺术是音乐,但它过于内在和神秘,因而需要形象、动作、语言来使它外在化和大众化,而形象、动作、语言正是日神艺术的要素。而另一方面,日神艺术为了摆脱自身过于僵化的状态,必须要用这些因素去模仿音乐。这两种艺术要素相结合,便产生了抒情诗、酒神颂歌。
二、悲剧性
悲剧的本质即所谓的悲剧性。在悲剧中,日神冲动和酒神冲动并非是绝对的对立,而是可以由此及彼的。日神冲动不是单纯的创造性冲动,事实上,由日神冲动所创造出来的个体事物都是有限的,会消亡的。另一方面,酒神冲动也不是单纯的破坏性冲动,实际上,它破坏和否定一些个体事物也就是为日神冲动创造另一些个体事物开辟道路。由此可见,这两种冲动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
悲剧的最要的形而上箴言是酒神的智慧即酒神精神流于意识形态的显现,在这里,作为日神形象的神话只是为了使酒神精神在意识状态下显现的譬喻形象,而作为悲剧核心的音乐也是酒神的艺术,所以酒神是悲剧的本质。而悲剧中的酒神流露出了他的肯定性格,他肯定永恒生命,进而肯定个体生命,赋予人生意义,这也就是酒神精神的要义之所在。“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是“酒神”和“日神”这两个概念范畴作用于人生这个对象的具体表述,两者都对人生有重要价值,但是“日神精神”只能缓和人生的痛苦;不能为悲剧性的人生注入意义,而“酒神精神”是赋予人生意义的源泉。在尼采看来,悲剧美不在于其形式和外观,而在于在悲剧中,用艺术世界的审美眼光看待人生,可以体悟酒神精神,进而赋予人生意义,对人生有重要价值。尼采美学视域下的悲剧是酒神精神存在的实体,悲剧的核心功能就是体现酒神精神,而酒神精神的终极指归就是对人生的重要价值。酒神精神超越于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之上, 是在承认人生悲剧性的前提下去肯定人生, 用生命本身的力量来克服和战胜生命的痛苦, 并在奋力抗争中强烈感受生命的欢乐。
尼采精辟地总结说:“悲剧中日神因素和酒神因素的复杂关系可以用这两位神灵的兄弟联盟来象征:酒神说着日神的语言,而日神最终说起酒神的语言来。这样一来,悲剧以及一般来说艺术的最高目的就达到了。” 在日神和酒神的相互关系中,酒神因素显得更为重要。“酒神因素比之于日神因素,显示为永恒的本原的艺术力量。” “在悲剧的总效果中,酒神因素重新占据优势,悲剧以一种在日神艺术领域中闻所未闻的音调结束。日神幻景因此露出真相,证明它在悲剧演出时一直遮掩着真正的酒神效果,酒神效果毕竟如此强大,以致在终场时,把日神戲剧本身推入一种境地,使它开始用酒神的智慧说话,使它否定它自己和它的日神清晰性。” 这就是为什么悲剧英雄一般而言都遭受毁灭的原因。
依照尼采的解释,世界意志的破坏性、否定性的酒神冲动相对于其创造性、肯定性的日神冲动,运动和变化的洪流将会扬弃一切持续和存在。如果让创造性、肯定性的日神冲动占了上风,反而不容易去解释永恒生命的无限生成过程。在《悲剧的诞生》中,“酒神冲动始终是占优势的冲动,以至于尼采有时候用酒神精神来指代整个悲剧精神,用酒神形象来象征世界意志本身”。尼采认为我们得把个体化状态看做一切痛苦的根源。希腊悲剧在古老的形态中以酒神的受苦为题材, 而在很长的时期内悲剧的主角就是酒神。在欧里庇得斯之前,酒神精神一直都是主角,而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等都只是酒神所带的面具。因此,悲剧人物就是那位经历个体化痛苦的酒神。一个真实的酒神以多种形态呈现出来,成为陷入个别意志之网的英雄。悲剧艺术家就像一位个体之神创造着他的人物形象,在这个层面上他的作品很难界定为“对自然的模仿”,但是他背后所蕴藏着的强大的酒神冲动又吞噬着整个现象世界,以便领略原始艺术所带来的最高的快乐。
三、悲剧的效果
尼采则认为所有艺术的目的和功能在于将生活中的痛苦、丑恶等现象转化为审美现象加以观照,由此获得审美快感,从而使人类得到拯救。日神艺术就是这样,他总是以美丽的幻象遮蔽酒神精神所带来的永恒的痛苦和磨难。“从我们手上夺去罪境的普遍性,使我们喜爱个别的东西,它把我们的同情心桎梏在个性上;它以个性事物来满足我们渴求伟大崇高形象的美感;它把个人生平展示给我们,鼓舞我们去沉思默想其中蕴涵的生活真谛。集形象、概念、道德教训、共鸣情等巨大力量之大成,梦神的威力就能拯拔人们于密仪纵欲的自我毁灭,引诱他们跨过罪境过程的普遍性,而走向幻觉之中,以为自己见到一幅孤立的世界画景。”
虽然悲剧也具有与其他艺术形式相同的功能,但作为悲剧快感的内涵则不局限于这一层次,悲剧的审美快感是在痛苦乃至毁灭中体验到的特殊的快感,即是在正视死亡的真实中而不只是将现实转化为梦境中的虚幻的假象所获得的审美快感。
关于悲剧的效果这一问题,西方美学史上存在着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前者以叔本华为代表,后者以黑格尔为代表。汝信认为:“尼采很接近于黑格尔,他们都从悲剧得出乐观主义的结论。这似乎比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要高明一些。”尼采继承了叔本华关于悲剧的某些观点,但却抛弃了他的悲观主义色彩。乐观主义与悲观主义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把握的是人类整体,后者把握的是单个的个体。在黑格尔看来,个体虽然毁灭或者牺牲了,但是人类整体却前进了。个体的毁灭或牺牲促进了人类的发展。因此,他能从个体毁灭的悲剧中得出乐观主义的结论。而叔本华的着眼点只是单个的个体,他只看到了个体的毁灭或者牺牲的痛苦。
虽然和叔本华一样,尼采的美学思想是唯意志论的,但着眼点却是人类整体,所以他是乐观主义。尼采与叔本华的美学思想的分道扬镳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尼采跳出了个体狭窄的圈子,从人类主体的角度来考察个体的毁灭,从“小我”进入了“大我”,对人生持着一种乐观主义的积极态度,与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尼采看来,悲剧导致的是对于人生的肯定,它迫使我们采取乐观的生活态度。悲剧的伟大力量就在于它能鼓舞、净化、激起人的全部生机,虽然人生是痛苦的,命运是悲惨的,但是通过悲剧的狄奥尼索斯精神,生活便是快乐的,富有意义和价值的。我们还可以透过悲剧人物的毁灭瞥见那历万劫而不灭的永恒的生命力,从而体验到快感。对于尼采来说,他的悲剧乐观主义是基于对悲剧的狄奥尼索斯精神的认识,他认为狄奥尼索斯精神是永恒的生命冲动,是不可毁灭不可战胜的。由于注重人的个体存在,尼采的悲剧乐观主义也不可避免的强调悲剧中的悲剧性因素。尼采指出:存在的一切必须准备着悲惨的没落。尼采的悲剧乐观主义是沉痛而悲壮的,他要求的是积极奋斗的悲剧人生观:尽管人生是痛苦的,但却不能被痛苦所打垮;尽管死亡是注定的,但是决不能为死亡所征服。悲剧的狄奥尼索斯精神以其永恒不屈的生命冲动,要求每一个活在这个痛苦的世界上的人都要做一个真正的人,都要扮演属于自己的英雄角色,都要成为自己生活中的俄狄浦斯和普罗米修斯。
四、尼采悲剧理论的不足
尽管尼采对叔本华的悲剧学说予以了根本否定,却在悲剧问题上他们犯了同样的错误,即他们都站在主观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的立场上去解释世界和人生,把人所赖以存在的这个世界及其一切现实界都看成是虚假的、令人不可思议的和痛苦的,因此,他的悲剧学说也和叔本华的悲剧学说一样,体现了一種蔑视人类文明,蔑视科学和理性的特征,尤其是在反科学和反理性方面明显地带有歇斯底里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