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与刘伯承的兄弟情

2014-04-29 00:00:00毛予菲
环球人物 2014年10期

小叶丹(果基约达,1894—1942),解放前曾是四川凉山彝族果基家支头人。1935年,他与刘伯承在彝海边歃血为盟一事,被传为佳话流传至今。

3月的北京,春暖花开。然而,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的首府西昌,已经到了穿短袖的季节,环球人物杂志记者一下飞机,就被耀眼的阳光烤得直冒汗。出租车司机热情地向记者介绍:“西昌属于亚热带气候,基本没有冬天。又因为这里多山,地形崎岖导致交通不便,西昌被称为‘来了就回不去’的城市”。得知记者是来采访彝族首领小叶丹(果基约达)的后人,司机更激动了,他说:“彝族男人个个都是‘喝大碗酒,吃坨坨肉’的性情中人,小叶丹是其中的典范”。言谈中,记者了解到小叶丹在彝族人中的知名度很高,他当年与刘伯承结盟的故事几乎无人不知。可以说,没有小叶丹,彝族人就没有今天的幸福生活。

善于辞令的尊者

3月11日,记者在西昌的一座咖啡厅,见到了小叶丹的孙子果基伍哈,他还有个汉族名字叫沈建国。沈建国有着典型的彝族人特点:古铜肤色,高鼻深目、头发微卷,笑起来特别爽朗。沈建国说:“爷爷小叶丹应该也像我这样吧。爷爷没有留下任何照片,因为去世早我也没见过。但在我心目中,他是个高鼻梁、高大魁梧的彝族汉子”。

1894年,小叶丹出生在四川省黑彝果基家支的一个家庭。沈建国说,历史上凉山彝族从未建立过统一政权,由土司和黑彝家支分区域统治,所以家支是彝族社会最基本的组成单位。过去的彝族人特别讲究纯正的血统,同一家支的族人有共同的姓氏,他们一起生活、生产,并把家支看作是终生的归宿。凉山彝族有成千上百个家支,很多家支世代联姻,却经常因利益出现械斗,“所以家支首领不是通过选拔产生,也不是看你有多少金银财宝,而是要有平息家支内外纷争的能力,必须是有威望的人”。小叶丹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从小性情豪爽、讲义气。因为出身贵族,耳濡目染,到了中年又熟悉了彝族的各种习惯法与典故,处理内外纷争公平正义,自然而然地坐上了家支头人的位置。沈建国说:“爷爷掌事期间,家支势力范围方圆100公里,有几万人口。他是果基族人心中的优秀首领,甚至在冕宁乃至凉山地区都是有影响的彝族头人,被视为善于辞令的尊者”。

长期以来,彝族人与外界的交流不多,直到民国时期,还有很多彝族人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沈建国告诉记者:“因为凉山属亚热带气候,很久前彝族人就开始种植鸦片。爷爷便用鸦片换来珠宝、金银和枪支弹药,做生意到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云南和越南的交界地带,所以对红军、共产党都不了解”。

小叶丹与汉人的交往也仅限于当地人和一些生意人。彝族有句谚语:“石头不能当枕头,汉人不能做朋友”,当时彝族与汉族存在隔阂,这是由于历代统治阶级一贯实行民族压迫政策造成的。到了民国时期,凉山有个汉人叫邓秀廷,他精通彝语,了解彝族社交习惯,带领一帮人横行霸道,彝族群众对他又恨又怕。1919年,国民党的军队驻防凉山冕宁县,将邓秀廷收编了。邓秀廷变本加厉,带着军队强占了重要官道,向路人搜刮钱财,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搞得民不聊生。彝族与国民党的矛盾不断发展,斗争愈演愈烈。

“彝海结盟”成历史佳话

1935年5月,凉山彝族同胞又迎来了一支汉人军队,这是红军长征的队伍。当时,浩浩荡荡的红军西征队伍已经渡过了金沙江,需要立即越过天险大渡河。国民党认为红军不敢走崎岖的小路去大渡河右岸的安顺场,刘伯承却反其道而行,决定避开大路走小路,便与聂荣臻带领一支先遣队前往侦察,随后毛泽东也同意了这个路线。

“凉山彝区是这条小路的必经之地”,沈建国告诉记者,“爷爷当时收到了消息。听到有人快打到自家门口了,就琢磨这群人是来干什么的,于是派手下沿红军走过的路去打探”。探子溜达了一圈,回来汇报情况:“沿路的百姓全都吓得躲进了山里。但这支军队穿得很简朴,特别是与国民党相比,纪律严明。他们想借点米、喝点水,都是自己取了然后把钱留在百姓家门口”。

一路上,红军先遣部队四处宣传“是打国民党的军队”,还在县城里张贴了“中国工农红军,解放弱小民族;一切夷汉平民,都是兄弟骨肉……”的布告。到达彝区南边的大桥镇后,刘伯承召集当地百姓,让人传话给“即将路过的北边田地的管事人”,说“若有必要愿意与其结盟”。这管事人就是小叶丹,他早就听说红军是来打国民党的,所以对这支汉人队伍颇有好感,就告诉前来接头的先遣部队成员肖华,说愿意结盟,约刘伯承在彝海边见面。

彝海离大桥镇不远,海拔两千多米,是个高山淡水湖。沈建国说:“爷爷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刘元帅,便要摘掉头上的黑帕子行磕头礼,刘伯承急忙上前扶住说‘大哥不要这样’。接着,两人通过通司(彝族翻译)交谈起来。刘伯承介绍了共产党主张汉彝平等的民族政策,说大家要团结起来去打国民党军阀,小叶丹被深深打动了。于是,双方欣然决定结盟。按照彝族的习惯,杀鸡取血是最高的结盟规格。但没有酒和酒杯,刘伯承从警卫员的皮带上解下两个搪瓷缸,叫警卫员舀来彝海的水,以水代酒。小叶丹派手下将鸡血滴入搪瓷缸后,让刘伯承先喝,因为先喝者为大哥,兄弟应该服从大哥。刘伯承听到后,高兴地端起搪瓷缸,一口喝下,紧接着小叶丹也一饮而尽,两人立下血誓,成为兄弟。中国革命历史上著名的“彝海结盟”顺利完成。

结盟后的当天傍晚,红军回到大桥镇。据说,刘伯承买光了镇上所有的酒,按价钱收下群众送来的猪羊肉,点燃篝火,邀请小叶丹和其他彝族兄弟共同庆祝。他还代表红军授予小叶丹一面印有“中国夷民红军沽鸡(果基)支队”的红旗与几支步枪,委任小叶丹为支队长。刘伯承说:“红军马上要赶去安顺场,希望彝族人民与国民党抗争到底。我们还会再打回来,彝族以后要自己管理自己,不再受其他人的欺压”。第二天一清早,在彝族人民的热烈欢送中,先遣部队启程北行。后续部队便沿着“彝海结盟”这条友谊之路,畅通无阻地过了这片彝区,直达安顺场。

关于这场在大桥镇的联欢活动,一位彝族老太太还有着清晰的记忆。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她说那是“一群美丽善良的青年,生得俊俏,对彝族人非常友好”。沈建国也说:“是红军开明的民族政策让爷爷作出结盟的决定,加入到正义的队伍中。你看,红军没有食言,如今的凉山已经建立了彝族自治区。”

延续至后辈的革命情谊

记者提出想去结盟的地方看看,热情的沈建国担任向导带着记者前往,出了西昌以北的冕宁县城,再沿108国道向北行驶20公里就到了彝海。这一路的盘山公路弯弯曲曲,旁边是各种绿色的农作物,不时有彝族村落闪过,偶尔还能看见几个穿彝族服饰的妇女在山间劳作。大概一个小时后,汽车停在了半山腰,“彝海结盟”纪念馆就建在这里。馆前有一尊刘伯承与小叶丹结盟的雕像,雕像底座是一块石碑,上面刻有江泽民题写的“彝海结盟纪念碑”几个大字。纪念馆所在的山脚下就是波光粼粼的彝海。

站在庄严肃穆的雕像前,凭吊革命先辈,记者感慨万千。刘伯承与小叶丹结盟,这是红军长征历史上的光辉一页,但结盟中两位主人公的命运则不一样。南征北战,屡建功勋,浑身伤疤的开国元勋刘伯承,尽管后来受了一些“委屈”,毕竟得以善终;但小叶丹在刘伯承走后,先是被恼羞成怒的国民政府抄了家,罚了很多白银,1942年,由于国民党的指使,最后死在了彝族其他家支族人的枪下。

沈建国说:“爷爷去世得早,但他在有生之年从没忘记要与国民党抗争到底,国民党打过来一次,他就拼死抵抗一次。临死前,爷爷还交代奶奶要藏好刘伯承元帅赠的红旗。爷爷与刘伯承相处不过一两天时间,却因为结盟把他看作是真兄弟,将果基家支和全彝族人的命运交到刘伯承手里。爷爷走后,奶奶谨遵他的遗嘱,把红旗藏在彝族特有双层裙子夹缝里,寸步不离。国民党几次来翻箱倒柜,抄光了家产,奶奶誓死护住了红旗最终转交给人民政府。现在,这面红旗珍藏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

1950年春天,西昌战役打响,这是国民党军队在大陆失败的最后时刻。刘伯承司令派梁文英带领部队去解放西昌。刘伯承嘱咐他,到西昌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找到小叶丹,“把他接到重庆来,中央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在西南军政委员会的职位”。3月,西昌解放后,梁文英四处打听,才知道小叶丹已经牺牲,他还被告知小叶丹的后人都已经去世。但其实小叶丹妻子和他们共同养育的两儿两女都健在。沈建国说:“他们在‘文革’时期遭遇劫难,离开了人世”。

新中国成立后,刘伯承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小叶丹的后人。尽管到了晚年身体不好,但他多次让自己几个儿子去凉山。沈建国说:“刘伯承次子刘太行与三子刘蒙来了好几次,都没有打听到有人健在。直到1986年刘伯承去世,我们也没有相互见面。”

1993年,时任国家教育委员会主任李铁映在一次午休读报时,看到小叶丹后人处境困难的新闻,就把几个适龄的孩子接去北京上学。1995年,李铁映在人民大会堂西藏厅订了三桌酒席,安排沈建国与刘伯承次子刘太行见面。沈建国回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当时感慨万千,却又像亲人一样自然亲切。先辈的这份兄弟情谊,我们后人要延续下去。”从这之后,沈建国与刘伯承后人一直保持联系,“前几年他们身体矫健的时候,基本每年都到凉山来。有一次,刘太行更是直接前往,没有惊动当地政府,他说,‘我们就是走亲戚,来凉山看看亲人。’”

小叶丹后人今何在

如今,小叶丹的第三代传人沈建国、伍龙和果基曲比莫都已经成家立业。生于1973年的沈建国目前在凉山彝族自治州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任科长,儿子沈金铁今年7岁,正在读小学,凑巧的是,儿子的生日和彝海结盟是同一天;小叶丹的外孙、沈建国的表哥伍龙当年也获国家保送,入读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毕业后在全国人大常委会工作;堂姐果基曲比莫一直在农村生活,她的四个小孩如今也都有了自己的发展。

小叶丹后人的代表还有伍精华,他所在的家支与果基世代联姻。伍精华生前历任四川省委常委、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等职位。1983年2月,作为起草《民族区域自治法》五人领导小组成员之一,他直接参与、组织和领导了法案的起草工作,为民族区域自治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沈建国说:“我们家支里还有一些人在做生意,涉猎了轻纺织品、矿产、地产、能源等领域,在凉山闯出了名堂”。

沈建国一直强调:“由于祖上的原因和国家的关心,在我们这一辈人中,有的可以去北京上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机关单位,为凉山发展、祖国建设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有的利用积累下来的人脉资源走上了经商的道路。但家族带给我们的东西不仅仅是这些显著的福利,更多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当初刘伯承拼死带领部队进彝区的时候,爷爷拼死坚信红军是正义之师并为他们开道。爷爷教会我们‘团结就是力量’,这种精神传承下来,成为我们共同的财富。”

“爷爷留下的福祉不仅是果基家的,更是全凉山彝族的。”这次结盟打开了凉山长期封闭的大门,从此,中国其它民族乃至整个世界的文明得以进入,并与彝族本土文化互动互补。现在,彝族人不再敌视外族,而是博采众长,心态平和地学习外族文化。与此同时,彝族文化也走出了凉山。彝族饮食已经进入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受到民众的欢迎,彝族歌手吉杰、吉克隽逸将彝族民谣唱响大江南北,原青海省副省长吉狄马加则是从政的彝族代表。沈建国说:“我不敢说,如果当初红军没有来到这里,凉山就会永远固步自封,不肯向前。但的确是红军的友好与善良,让凉山彝人愿意敞开心扉,与外界对话。现在凉山一带,彝族人口已经达到50%,先辈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我们现在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