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爹“忍”妈

我大约十一岁的时候，看见了一件令我十分吃惊的事。有一次，在地垄上，父亲扛着铁锨拉着母亲的手在走。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想，只有搞对象才能拉手呢。父母是一家人，怎么能“搞对象”呢？

有一天，我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母亲突然买了辆自行车，二手的，是从一个走街串巷收羊羔皮兔皮的小贩手里买的。那年月，买辆自行车特别不容易，除了有钱，还得走后门。我家穷得只有手电筒，不知母亲哪里来的胆量。父亲看到自行车后，非但没高兴，还数落了母亲一顿，说，贵巴巴的，买这个干什么！是啊，家里辛辛苦苦攒下的一百多元全花在了这上面。我有点幸灾乐祸。父亲出去之后，我朝着母亲恶狠狠地来了一句：活该你！因为，母亲从来舍不得给我买块糖吃。她半天没说话，过了很长时间，像是回答我，又像是自言自语：你爹喜欢自行车，就给他买了吧。

我从没见过父亲像电影桥段中那样，带着母亲出去兜兜风。一来那辆自行车大梁是水管焊制的，死沉死沉，一个人骑就累个半死;二来父亲舍不得。他每天把自行车擦得锃明瓦亮的，放在堂屋的角落，供了很多年。

关于这辆自行车，父亲跟母亲最多的对话是：你学不学，我给你扶着。母亲说，我笨，学不会。过一段时间，父亲再问，母亲又摇头。我觉得父亲怎么那么麻烦，总是问总是问的。但母亲没嫌麻烦。我便觉得，母亲的忍劲真大。

若干年后，当我见有人制造爱情的浪漫，在某一个时刻，突然给心爱的人买下一枚昂贵的钻戒，便明白了母亲为什么执意要给父亲买那辆自行车。

那些年的秋天，庄稼收割完，都堆集在场院上，满满的，一派丰收的气象。母亲坐在庄稼垛旁切谷穗，父亲赶着牲口在场院中心碾场。碾着碾着，父亲突然停下来喊：快点，快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说母亲多神奇，她竟然知道怎么回事。她放下手中的活走到父亲跟前，一把把父亲脖领子的衣服拽开，开始一点一点地在衣服上找着什么。父亲眯着眼睛，极享受，好像要睡着了。

我问：“妈，爹的衣服上有啥了？”

“莜麦芒子。”母亲头也不抬，继续给父亲找。

“能咋了？”我继续问。

“嗯，难受，痒痒。”父亲不耐烦地嚷嚷。

以后，父亲一喊“快点，快点”，母亲就赶紧跑过去为父亲找莜麦芒子。有时候，我都觉得父亲是装的，但母亲还是过去为他找。父亲眯着眼睛享受的样子，一副地主老财作威作福的派头。

母亲总是那么容易被骗。于是，我说：“妈，别理他，爹是装的。”母亲不解释，专心致志地切她的谷穗;父亲呢，专心致志地碾着场——他俩根本不理我这个茬。有时候，母亲给父亲找完麦芒子之后，两人干脆什么也不干，坐在一片庄稼秸上唠嗑。有一天，他俩竟然从下午一直说到了黄昏。夕阳，把两人的剪影放得好大好长。

我这个小屁孩，躲得远远地玩耍。父亲和母亲在一起说话的画面真的好美。成年后，当我看到有人庸俗地秀浪漫的时候，会禁不住冷笑。我宁愿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温习那久远的质朴和温馨，并觉得这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浪漫。

又有一年，村里来了照相的。照完了全家福，父亲要跟母亲合照。照相人要他俩靠得近一些，父母扭捏了半天，中间还是隔着距离。回到家之后，我见他俩在堂屋的板凳上练习刚才的动作，显然近多了。我笑。母亲说：“那么多人看着，咋好意思挨得那么近。”父亲说：“你妈就是个老封建。”说完，他故意重重地往母亲的身上一靠。

父亲那么一靠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世界幸福得让人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