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条件而迅速地离掉那场婚姻,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不希望任何的纠缠与抱怨殃及到儿子端端。我警醒地不对他们做任何的评价,允许儿子出入他们的新家。为了不让父亲这个角色在儿子的生命里缺席,我带他去玩野战游戏,每天早晨娘俩腿上绑着沙袋跑步,甚至,连我的穿着,也在不知不觉中向着中性靠拢。当儿子勇敢尝试切西瓜,最后还是切到了手,面对鲜红的血,他并没有哭时,我觉得我成功了。父爱缺失,但我的儿子依然阳刚。
可是,那次家长会还是给了我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老师告诉我,端端在班里成立了一个单亲小组,一方面抱团反击班级同学对他们的歧视,二来谋划着如何拆散爸爸妈妈的新家。端端是这个组织的灵魂人物,不停地向大家汇报着自己不俗的战绩——每次去爸爸那儿,他都会趁爸爸不在时,和颜悦色地给林阿姨(他爸爸的现妻)讲各种后妈的故事,每次去,讲一个,以此表达他的抗议。
我想象不出,一个看上去可爱伶俐的小人,怀着那么深的心机,是怎样的沉重?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我没有报复人的快感,只有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无措。我发现,不管我多么努力,我给他的始终只是单亲。而且,从个别细节里,我看出,林对端端并不排斥。她会细心到为他钉快掉了的纽扣,为他削钝了的铅笔——这些非表面的关心,让我依稀看到了她心底的成色。
因此,我给前夫意林打了一个电话,约他们夫妻俩,而不是前夫一个人,出来谈谈。这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约会,可是我知道,为了成长中的端端,我们终是要坐下来。我替端端向林道了歉:“其实,他很喜欢你,但他觉得为了我,他得对你不好,比如给你讲后妈的故事。对不起!”林脸红了,她说:“是我先对不起孩子,让他成为单亲,应该道歉的人是我。”
于是我切入正题:“我今天来,就是跟你们说这件事情。大人感情的事,其实跟孩子没有关系,就算给他带来什么不便的话,也不是大人的本意。小林,谢谢你为端端钉的纽扣,谢谢你细心地发现他用铅笔比吃铅笔还快。我是个粗心的妈妈,好多事,你帮我做了。”前夫吃惊地看着我,我接着说:“我知道,你们很惯他,每一次,总是无条件地满足他各种要求,我很感激。我想说的是,一个接收到很多爱的孩子,就不是单亲的孩子,谢谢你们,尤其是小林对他的爱。”
可想而知,因为有了这样的开场白,我们就着端端的话题谈得很愉快,意林和小林答应我,会继续爱端端,但不会像从前一样,毫无原则地爱。
谈话后的第一个星期,端端照例去了爸爸家,又准备了一个后妈的故事。只是,这一次,小林也准备了一个,一个好后妈的故事。她给端端讲完这个故事后,对他说:“我决定做一个这样的后妈。”端端愣住了……
为了给端端更多了解旧爸爸新阿姨的机会,我狠心地答应了单位的出差任务,去香港,为期一个月。身为记者的小林全权接管了端端,她是一个有办法的人,每个周三的下午端端学校放假,她就把端端带到她的单位——就连有采访任务时,她也把端端带在身边。她的职业,她见多识广的经历以及她朝气蓬勃的同事征服了端端。他开始接受小林的命令,每天写一篇日记,每天看一个小时的课外书,每天下楼跑半个小时的步,从超市回来的路上,一定要帮她提一些东西,哪怕是一袋牛奶。
很快,端端跟着小林学会了提问,他问小林:“你这么优秀,干嘛非得对我爸爸下手?”这个问题问得太尖锐,小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发短信向我求助。我回复:当我们找不到童话般的回答时,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跟孩子说出真相。不管怎样,至少让他知道,大人们起码拥有诚实。也许,他没那么不宽容呢!
事情恰如我所想象的那样,当小林坦白地说出了她与端端爸爸相识相爱的过程后,她得到了来自端端的理解。端端说:“你们都结婚了,我也没办法。但你以后不能这样了,我妈妈那么好,你这样做,我很为难。”
端端的话,让小林哭了。从那一刻开始,她打心眼里爱上了我的儿子。所以,我不后悔亲手将儿子送入“新家”。因为我知道,所有的误会都从不了解开始,也会在不了解中加重。那么就让大家因了解而和解,这对孩子的成长很重要。他可以听着童话成长,但更得在生活中接受现实。
一个月后,我回来了。小林和意林送端端回来。看到我,他赶紧跑过来,拉着我就走,我笑了,为他的小心眼儿而失笑,也为他关照我的情绪而开怀,为他开始懂得为别人着想而感动。但我还是领着他走到他们的面前,谢谢他们对他的照顾,让他跟他们说再见。
整个晚上,他表现得前所未有的乖顺,陪我做饭,帮我扫地,跟我讲他在学校里受到的表扬。晚上临睡前,我给他盖被子,他说:“妈妈,放心吧,我永远跟你最亲……”他躲在被子里哭了,他为自己在心理上接受了小林而自责,他为自己的妈妈孤身一人而心生难过。
我强忍着泪水,对他说:“端端,对于妈妈来说,这个世界上,最让她开心的事,是所有人,都喜欢她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彻夜失眠,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开心。我知道,对于此时的我来说,守着儿子我可以过得心满意足。一段伤心的婚姻,让我至少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考虑和别的人重新开始。可是,热爱群居的他,会为我而孤单,会觉得这是不圆满,我在他看我搬沙发的那份吃力里,读懂了他的心疼。爱他,就不让他心疼,就努力在残缺中,为他制造圆满。当然,我不希望以自己的单身为代价,把全部的爱放在端端的身上,成为他的负担。
第二天早上,送端端上学的路上,我问他:“如果妈妈找个新爸爸,你对他有什么要求?”端端的回答很标准:“爱你呗。”显然,他对这个问题一点不吃惊,只是在快进校门时,他跑回来对我说:“他最好是个警察。”我笑了。
我开始高调地向朋友公布我的再婚计划,把人好放在了第一位,当然,如果是个人好的警察那就更理想了。我的心态无比放松,能找到就找,没有合适的就等。第二次的婚姻,马虎不得。端端见了,有如释重负的放心。但突然有一天,他无比郑重地对我说:“妈妈,我觉得你在熟人里找比较靠谱,彼此了解。警察这个工作太危险了,我不想你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
最后,我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后来成为我丈夫的法医建设。端端第一次见他时无比兴奋,他对我说:“妈妈你太聪明了,他既可以穿警服,又没有刑警那么危险,我挺同意的。”其实,真正打动我的,是建设对端端的喜爱。他领着他去打靶,给他讲各种破案的故事,周六周日去健身时,就把端端带在身边,别人问他这是谁,他说:“如果没什么差错,应该是我儿子。”端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多爷儿们,一点不拐弯抹角。”
建设有一个女儿茜茜,跟着妈妈生活,比端端大一岁,是一个任性而有些偏执的孩子,典型的单亲综合征,建设很头疼。有好几次,建设带她来我家玩,乘着大人不注意,端端都被茜茜成功偷袭,而且打得挺严重。但端端都没有告状,只是有一次我给他洗澡,他轻声地喊了一下疼。在不得不说的情况下,他才告诉我是茜茜打的。他说:“妈妈,你别告诉建设叔叔,我快把她改造好了。”我好奇地问:“怎么改造啊?”端端有点神秘地说:“我比她懂的东西多,我把从你们四个家长那里学到的本事,都讲给她听。我告诉她,她要是答应她爸爸和你结婚,她也就有至少三个家长了。她妈妈脾气不好,经常打她。她在家挨打了,就记在本子上,见我时打我。刚开始她下手挺狠的,不过,现在她对我已经下不去手了。她说,要是你和建设叔叔早点结婚就好了,她就可以住在咱们家了。”
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我决定找茜茜的妈妈谈谈。可想而知,开头得无比艰难,她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她认为我既想抢她的前夫,也想掠走她的女儿。等她终于说够了,说累了,我跟她说了自离婚后,端端给我的难过与感动,我说:“只要爸爸妈妈还爱他们,我们的孩子就不是单亲的孩子。而且,现在有这么多人爱他们,他们就是多亲的孩子,这样,不好吗?”
后来,她哭了,跟我说了很多,她问我:“以后,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多带带茜茜,我觉得你比我更能教育好她。”我说:“我会的,只是,我永远都没有你爱她。因为,她跟端端有着一样的经历,他们都应该成为幸福的孩子。”
后来的后来,我和建设结婚了,茜茜的妈妈在我们结婚两年后再婚,意林和小林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大人之间很少见面,但是端端和茜茜一到星期天就跑到意林的家里,看望小妹妹。等到妹妹一天天长大,他们三个可以单独出去玩时,邻居们总是搞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也不去解释,只是每年的圣诞节我们这六个家长都会收到三个孩子联名送来的礼物,他们仨对我们的称呼更是五花八门。
我们的再婚之家像很多家庭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矛盾,可是,因为他们三个,我们在承认了生活的不圆满之后,都能够以白头偕老为目的地去消化这些不快。
常常,看着他们仨亲密无间的样子,我总有流泪的冲动——有时候,生活本身真的并不美好,可是,从爱出发,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努力,即使没有打着蝴蝶结,人生依然是一份盛大的礼物。而他们仨,是我心中最珍贵最美好最温暖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