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城里之前,齐山东是寻芳村四大户之一。成为四大户之一的原因是齐山东是退休铁路职工,他的妻子秦素芳是卸了任的村妇女主任,三个孩子——女儿在教育厅工作,大儿子在省城经商,小儿子顶他的班做了铁路职工。女婿在商场做办公室主任,大儿子未婚,小儿媳妇在自行车厂上班。小儿媳妇虽说是个普通工人,但是月月拿工资,比村里那些没有固定工作,四处打零工的妇女不知道强多少倍。因此齐山东在村子里很有地位,很多人说他是四大户的首户。但是也有人持否定态度,说四大户的首户应该是村支部书记。为什么?因为村支部书记有权,村民为了批房基不仅要给村支部书记送礼,还要给他下跪磕头。
寻芳村的四大户除了齐山东,还有村支部书记、村主任和齐河北。村支部书记与村主任被排进四大户,得益于他们是村里的最高首领。齐河北则是因为他的双胞胎儿子,那两个身材修长,相貌英俊,从小就喜欢穿白衬衣的儿子,一个在北海舰队当军官,一个在大学里面做教授。论职位,四大户当数村支部书记;论经济实力,四大户就得数齐山东了。最初村里人不相信这个排名,认为齐河北在北海舰队的一个儿子就超过齐山东的一个女儿加两个儿子。也许齐河北的儿子真的比齐山东的孩子收入高,但是齐河北的儿子找了个抠门的媳妇,成年不见寄分钱回来,过年回家,倒是部队的汽车送到门口,但是从车上拎下来的却是不起眼的几个小包包。齐山东则不一样,齐山东每月有一千元的退休金,农村居住,吃喝拉撒睡全不花钱,这钱没什么用处,就时不时借给乡亲买化肥、盖房子、治病、娶媳妇。齐山东的女儿非常孝顺,一年回家七八趟,每趟回来都是大包小包的东西堆得炕上满满当当。除了东西,她还给齐山东买了彩电、冰箱、洗衣箱,塞在牛皮纸信封里的钞票更是不少。齐山东的两个儿子,虽说不见太多的东西带回来,但是穿得光鲜锃亮,拖着旅行箱从村子里经过,没人不相信他们会给齐山东一沓崭新的钞票。所以齐山东在村里的地位非常高,村里人非常尊重齐山东,齐山东在村里过的日子看上去还算逍遥。如果齐山东不受大儿子的蛊惑,如果能够满足现状,老老实实在村里呆着,那么齐山东后来遭的那些罪就可以全部免掉。
齐山东的大儿子叫齐永茂,他不承认他蛊惑了齐山东,他只说看着齐山东在农村呆得可怜,想叫齐山东改变一下生活环境,将家搬进城里。所谓的家就是齐山东与秦素芳两个人住的房子。初冬时节齐永茂回了一趟家,齐山东当着他的面穿裤子,他不像城里人那样短裤外面套上秋裤,秋裤外面套上裤子,而是短裤外边套上一条化纤料的带着两只硕大口袋的裤子,裤子外边又套上一条屁股上带着两只明口袋,前面带着两只暗口袋的化纤料的裤子。
齐永茂说:“爸爸,你在农村呆成什么样子了?一点看不出曾经在城里工作过三十多年,爸你搬城里住吧。”
其实齐山东早就想搬城里了,他在城市呆了三十多年,单位有澡堂,有食堂,单身宿舍里有炉子。每天下班,洗完澡吃过饭,他就与同事在马路上散步。冬天室外滴水成冰,室内的炉子燃出一堆旺火,带来无尽的温暖。寻芳村有什么?没有澡堂,齐山东一个冬天洗不上一次澡。没有食堂,秦素芳又不喜欢做饭,想起来就做想不起来就不做,齐山东都忘记按点吃饭是什么滋味。农村的房子高大宽阔,没有取暖设施,几乎是室外多冷,室内就多冷。秦素芳是农业户口,村里分给她果园、口粮地,齐山东天天跟着秦素芳伺候果树,伺候庄稼,一身泥土,一身汗水,因此他格外怀念城市的大马路,怀念城市有规律的悠哉闲暇的生活。他跟秦素芳商量了很多次,秦素芳说:“搬城里可以,我有两个条件,房子小了我不住,不是新房子我不住。”
齐山东知道自己没能力在城里买大的新的房子,于是事情就搁下来。这回齐永茂一提,齐山东心思又活动起来,他说:“搬城里住哪儿?”
齐永茂说:“买房,把现在的房子卖了,我给你添钱,到城里买房。”
“你真的给我添钱?”
“爸爸,骗谁,我也不能骗你。”说完,齐永茂还拍了一下胸膛。
看到齐永茂斩钉截铁的样子,齐山东就下定将家搬城里的决心,于是就张罗着卖房。不到一个星期的时时间,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加上一个五十多平米的院子,加上电视、冰箱、桌子、椅子、橱子、褥子、部分碗筷还有一桶花生油,卖了十万元钱。正月十五这一天,齐山东带着秦素芳、带着十万元钱和部分行李奔进城里了。
路上他给小儿子齐永盛打了个电话,说:“我把房子卖了,搬你家住几天。”
齐永盛接了电话,第一个反应是生气,心想:搬到我家里住竟然不提前跟我说一声。生气归生气,他还是给媳妇打了个电话,媳妇当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十几秒才大吼一声:“你家的事,我不管!”
当日下午三点,齐山东搬进齐永盛家里。齐永盛与媳妇虽然生气,还是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们,并且将大卧室腾出来给齐山东居住。背地里,齐永盛跟齐山东说:“爸,你住我家里我不反对,不过得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和媳妇商量。”
齐山东眼一瞪,说:“我住儿子家,还用得着提前说?”
齐山东本打算在齐永盛家住上一年半载,寻到合适房子时再搬出去。哪知住到第二个星期,齐永盛的媳妇就给他们眼色看了。先是齐永盛的媳妇跟齐永盛吵架,再是埋怨他们结婚、买房子时齐山东没给多少钱,接下来就天天冷着脸子摔盘子摔碗,话都不跟齐山东与秦素芳说了。秦素芳不能与儿媳妇吵架,只能冲着齐山东哭。齐山东无法,就拉着她出去看房,恨不能当下就买上房子,搬出去住。齐永盛借口上班忙,对他们买房的事不管不问。齐永茂倒是热心,从省城回来,一上午的时间就联系了一套价值二十四万元的商品房。房子符合秦素芳的心思,是新的,是大的,但是齐山东手里只有十万元钱。齐永茂说:“爸爸,你不要愁,先付一部分,剩下的我给你凑。”
十万元交到售楼处,签了一纸余款三个月后全部付清的合同,齐山东拿到一串钥匙,市场上买了两张最便宜的床搬进新房。
接下来的日子就等着齐永茂凑钱交余款,齐山东还打算余款交上后,房产证的名字写齐永茂,他十万元买个十几年的居住权,等到两眼一闭,房子就算齐永茂的。哪知一个星期后齐永茂拖着只旅行箱从省城回来,一堆脏衣服摆在脸盆里吩咐秦素芳替他清洗,然后对齐山东说:“做生意失败了,要在家里住一段日子。”
“房款呢?”
“我想办法凑。”
可是自此以后,齐永茂不再提凑房款的事,不是天天在家睡懒觉就是跑到网吧上网。相比睡懒觉与上网,齐山东更希望齐永茂在家睡懒觉,因为睡懒觉,只是齐山东一个人生气。齐永茂跑到网吧上网,秦素芳就要跑到马路上等他。齐永茂凌晨三点回家,秦素芳就凌晨三点离开马路;齐永茂凌晨两点回家,秦素芳就凌晨两点离开马路。齐山东又急又气又恨,就跟秦素芳、齐永茂吵,这个时候就不是一个人生气而是三个人生气。
有段日子,齐永茂突然不上网了,拿了秦素芳的身份证办了张手机卡,不出门、不睡懒觉的时候就窝在屋子里打手机,打了一个多月,竟然领了个漂亮女孩子回家。齐山东的家还是只有两张床,两只小马扎拼在一起,上面搁个棋盘,摆上两杯白开水招待了女孩子。齐山东以为女孩子会嫌弃他家穷的,哪知女孩子笑眯眯地喝了水之后,正儿八经地与齐永茂谈起了恋受。女孩子中专毕业,在学校做老师,相貌像极了林忆莲。凭齐山东的家庭条件,凭齐永茂的人品,和这样的女孩子谈恋爱,不是在骗人家吗?
更叫齐山东生气的事情还在后边。移动公司的一位小伙子突然找到齐山东,拿着一张欠话费1500元的单子给齐山东,单子上赫然写着秦素芳的名字,说是一个月内交不上钱就到法院起诉秦素芳。齐永茂回家,齐山东打他一个耳光的心都有,甩着那张单子问齐永茂怎么回事。齐永茂说:“爸,你不用管。”
“不管,叫你妈去法院吗?”
齐永茂不耐烦了,说:“我叫你别管,你就别管。”
可是齐山东怎能眼看着一头白发的秦素芳被人告到法院,可是他手里连1500元的闲钱都没有,齐山东只好跟齐永盛借钱,齐永盛倒是什么话没讲给了齐山东1500元钱。齐山东说:“永盛你放心,这钱,一定叫你哥还你。”
齐永盛不说还也不说不还,只说:“别叫我媳妇知道就行。”
齐山东这才知齐永盛在家里没有地位,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三个月很快过去,房子的余款一点影没有。齐山东忍不住逼问齐永茂,齐永茂说他跟谁谁谁借钱,谁谁谁不借给他,又跟谁谁谁借钱,谁谁谁还不借给他。又说他以前的生意好得很,谁知道今年倒霉,赔了个一干二净。又说他跟齐永盛商量,要齐永盛用公积金贷款,不承想齐永盛一口拒绝。总而言之一句话:没有钱付余款。
齐山东一口恶气上来,一个耳光甩到齐永茂的脸上,秦素芳当即一头撞到齐山东的胸前,将齐山东撞倒地上,头磕到墙壁上,眼前一片金星。
齐永茂捂住挨打的那边脸,说:“爸,你打我,你打我!”
秦素芳肥胖的手按在肥胖的胸脯上,说:“你凭什么打我儿?凭什么打我儿?”
齐永茂收拾了东西,拖着行李箱出门,说要回省城,不和这两个老东西一起住了。秦素芳也跟着跑出去,说:“我也不和你这个老东西一起住,我要和我儿在一起。”
齐山东气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抓件东西砸个粉碎,转来转去找不到一件合适的东西。几分钟过去,秦素芳从门外进来,齐山东知道齐永茂将她撵了回来,那个挨千刀的,自己都养活不了,还能养活他妈?
房子的余款必须解决,解决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借。齐山东叫来女儿与齐永盛,女儿答应借他五万,齐永盛借他三万,齐山东的一个铁路同事借他两万,另一位同事咬了半天牙借给了他三千,几笔款加起来还差三万七千。齐山东没有办法,只好打算回寻芳村借。秦素芳一听眼睛就红了,说:“从村子里搬出来,谁不羡慕咱们,现在回去借钱,这张脸往哪儿搁。”
齐山东大叫:“不回去借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俩人买了火车票,准备回寻芳村,还没待走,齐永茂从省城回来了,要跟他们一起回寻芳村。
齐山东知道是秦素芳背着他告诉齐永茂要回寻芳村的,去瞪秦素芳,秦素芳却不肯与他的目光对接。齐山东一口恶气憋在心口,恨不得一头碰到墙上。
齐永茂跟齐山东借两千元钱,说是到寻芳村所在的县城办业务,找谁,办什么业务,能挣多少钱,说得头头是道,齐山东一激动就给了他两千元钱。三个人坐早晨六点的火车回寻芳村。齐永茂下了车直接汇入县城的茫茫人海,齐山东跟秦素芳回了寻芳村。一进村,齐山东的泪水就汪汪流出来。村里人问他怎么了,他的泪水更加凶猛,话都说不出来了。
在侄子家吃过午饭,齐山东就跟相好或是熟悉的人借钱。哪知道,那些往日伸手跟他借过钱的人,都说自己家没钱,并且用不解的口气问齐山东:“你不是有退休金吗?怎么跟我们这些穷人借钱?”齐山东又羞又恼又怒又恨,却还得硬着头皮一家一家地借,借了七八家才借来七千元钱。齐山东握着那把钱,眼泪又掉出来,说:“没想到这样亲的乡亲,竟然不肯借钱给我。”
秦素芳说:“你一回村就眼泪汪汪的,见谁跟谁哭,两句话不到将所有的困难都说出来,谁敢借钱给你,他们怕你还不起。”
齐山东回头朝她吼:“难道是我错了?有本事,你借钱给我看看!”
秦素芳自然没有那个本事,村里人相信齐山东没有能力还钱,就是相信秦素芳没有能力还钱。俩人一人挎着一个人造革包,顶着满头的烈日,带着一肚子的沮丧与伤心离开寻芳村。
坐在通往县城的马路边上,齐山东又掉了一阵子眼泪。他盘算着借钱的人家,想到了自己的一个表姐、一个姨,秦素芳的一个表妹还有在城里工作的妹妹,两人又抖擞精神去了这几户人家。到城里妹妹家时,正遇到妹妹与婆婆吵架,吵架的原因是婆婆不要妹妹在她家里住了,逼着妹妹出去买房,妹妹说:“我没有钱,我到哪儿买房?”
听到这样的话,齐山东不好意思跟妹妹张口了,可是不张口又怎么行。齐山东讲明来历,妹妹痛痛快快地借给他两万元钱。
钱凑齐后,缴上了余款。齐山东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千疮百孔,无数的冷风在千疮百孔间嗖嗖穿行,除了彻心彻肺的寒冷还是彻心彻肺的寒冷。他将这种感觉告诉了秦素芳。本想从秦素芳那里得到几点安慰,哪知秦素芳脸一凛说:“你还难过?我的难过又跟谁说。”
余款刚刚付上,齐永茂就从县城回来,齐山东一心盼望他掏出一笔钱来,哪知齐永茂一头扎到床上,睡了一个下午。
等齐永茂从床上爬起来,齐山东问他买卖做得怎么样,齐永茂说没做成。齐山东问,那两千元钱呢?
齐永茂说:“花完了。”
齐山东脖子上的筋跳了起来,眼珠子都红了,说:“我和你妈求爹爹告奶奶,恨不得给人家下跪借钱,你一个星期不到就花了两千元钱?”
齐永茂说:“就是花了,怎么着?”
齐山东到处找东西打齐永茂,哪知家里的东西太少了,竟然找不到一件凑手的东西。秦素芳正在厕所洗衣服,一只红色的脸盆盛满了黑色的脏水,听到他们争吵,秦素芳一头扎进脏水里,喝了几大口,抬起水淋淋的脑袋说:“求求你们俩,我把这盆脏水喝了,你们俩别吵架了!”
齐永茂反身回屋拖出旅行箱,秦素芳拦住他,问他去哪儿。齐永茂带着哭腔喊:“我走,这个家哪容得下我!”
秦素芳拦他,终究没拦住,齐永茂头也不回地走出楼道。下到一楼,齐山东追了上去,塞给他二百元钱。
接下来,齐山东委托售楼小姐帮他卖房,不到半个月房子按照原价卖了出去,齐山东先还了表姐、表妹、小姨、妹妹、同事等人的钱,女儿与齐永盛的钱依旧欠着。他想再搬回齐永盛家里,可是齐永盛说他的同事都知道齐山东买了好房子,齐山东再搬回来,他丢不起这个人。齐山东又是一顿气,但是没有办法,只好在城郊农村租了一间房子。他刚刚将行李搬进房子,齐永茂就拖着旅行箱从省城回来了。
齐山东气得与齐永茂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坐在床上看着秦素芳在对面支起一张小单人床,一张床单挂在两张床之间,算是他们三个人的家了。齐永茂这些年在外边怎么混的?为何到现在没有一分积蓄?为何没有积蓄却胆敢叫他们从村子里搬出来,信誓旦旦地替他们补充十几万的余款?齐山东百思不得其解。当初在村里住的时候,齐永茂每次回家,虽然不见有钱拿出来,却是衣着光鲜,头发锃亮,光手机就换了好几块,怎么看怎么不像混得不好的样子。为什么一搬进城里一切都变样了呢?难道从前的一切都是假象?难道齐永茂存了心来骗他与秦素芳吗?
齐山东不肯相信齐永茂是个骗子,可是他看着齐永茂横放在床上的身子,越发感觉他是个骗子。
齐山东打算搬回寻芳村。话一说出来,便遭到秦素芳的反对,秦素芳说:“全村人都知道我们搬城里享福,现在又搬回去,丢不起这个人。”
可是不搬回去,在城里如何安身立足?
秦素芳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身立足,她眼巴巴地看着齐永茂,指望齐永茂说出贴心的话来。齐永茂扭头看着墙上的一块污渍,一声不吭。
秦素芳就哇哇地哭起来。
秦素芳一哭,齐山东也跟着哭起来。本来,齐山东就是个喜欢哭的人,卖房这段日子,他对着墙角不知道哭了多少回。这一次见秦素芳哭,他索性不掩饰自己,像个女人一样呜呜哭出声来。齐山东一边哭,一边想念他在寻芳村的大房子,明黄色的镶着铜把手的大门,铺着水红色砖块的四四方方的院子,厕所边长着绿油油大叶子的芋头花,厨房前面顶着一团又一团层层叠叠紫色花苞的地瓜花。正房的前方是块半米见方的厦子,摸着油光光的水泥地面,住自己家后头的老汉抱着孙子来串门,总喜欢一屁股坐在水泥地面上。寻芳村呀,寻芳村,现在回想起来,样样都是好的,样样都是美的,他可是昏了头,才卖了房子跑到城里来的。
想七想八的时候,齐山东就听到齐永茂一声大吼,:“哭什么哭什么!一个大男人,弄得跟个娘们儿似的。”
齐山东抬眼看齐永茂,见他气势汹汹地站在自己面前,心口唰地一疼,陡然生出要杀了他的念头。租来的房子没有厨房,秦素芳用砖块在房子里隔出一小间,用泥巴垒了一个灶,菜刀、铲子、碗、筷子等等就搁在灶上。齐山东摸过去,举了菜刀就冲出来,齐永茂一跳跳到屋外,秦素芳抱着齐山东的腿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哭着喊:“你疯了吗?那可是你的亲儿!”
等到冷静下来,齐山东也后悔,无论如何不能用刀劈了自己的儿子。从前自己也有犯脾气的时候,但是从未像现在这样火暴,这样不可理喻。一切的一切都是搬家这件事闹的。
他坐在床上等齐永茂回来,可是一直到天黑齐永茂也没有回家。秦素芳又是哭,一边哭一边骂齐山东,说他如果逼死了齐永茂,她就要他偿命。
一句话又勾起齐山东的火气,齐山东吼道:“那我死了呢?我死了要不要他偿命?”
秦素芳说:“你死了是你气量小。搬家这件事就能难死人吗?是永茂出主意要你搬出来的,最终拿主意的不是你吗?是永茂绑了你的腿将你绑出来的吗?”
齐山东没想到秦素芳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啪地一个耳光打到秦素芳脸上,看到秦素芳捂住脸,通红的眼睛淌出泪来,一扭身出了屋子。
是呀,是呀,他承认秦素芳说得对,劝他将家搬到城里的是齐永茂,可是最终拍板决定的是他,为了防止女儿与齐永盛反对,他都没有告诉女儿与齐永盛。为什么决定搬出来,他有他的打算,一个原因是他向往城市的生活;另一个原因是他今年65岁,秦素芳66岁,三个孩子都不在寻芳村,他与秦素芳万一生了病,躺在炕上不能动弹了怎么办?搬到城里,离医院近,离孩子近,有人照顾他们的。
他以为城里会过得很好的,齐永茂出一部分钱帮忙买房,他的退休金用来装修房子,买家电、家具,所以他将家里的东西都卖了,他以为会有美好的文明的幸福的城里生活等待着他,谁知道出来了,一切全都变了。先是齐永茂没有钱,再是他发现他的退休金在这座城市仅能保证他与秦素芳的温饱。
城乡接合部的农村不同于寻芳村,它的富裕显而易见,寻芳村的四大户拿到这里连个末末了都排不上。齐山东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感慨自己的无知与盲目。走到一处小卖部,要了一瓶最便宜的白酒,寻了一个角落,拧开瓶盖,静悄悄地喝开了酒。
一瓶酒不知不觉喝完,齐山东头重脚轻地往家走,幸好他记得回家的路。走到院门口,脚一软就倒在地上,头磕到水泥台阶上,磕出了血。齐山东不觉得疼,他就势躺下来,头搁到台阶上,眼一睁,看到了月亮,一轮又大又亮又圆的月亮,洁净净、明晃晃、清亮亮地挂在头顶,不声不响,不离不弃,不悔不恨地照耀着他。一洼水一下子泼进齐山东的心里,眼泪一串一串地掉了下来,齐山东觉得不过瘾,索性张大嘴哇哇哭起来。
是房东将他拖进屋里的。一觉醒来,无边无际的黑暗包绕着齐山东。齐山东头疼欲裂,渴得要死,虽然恨秦素芳,但还要麻烦秦素芳给他倒一杯水。齐山东小声喊秦素芳,屋子里没有回声。齐山东挣起身子,摸索到线绳开了灯,发现屋里只他一个人,秦素芳与齐永茂消失了踪影。
齐山东骇出一身冷汗,头疼减轻了不少,看腕上的表,凌晨三点钟,这娘儿俩齐刷刷去了什么地方?难道是丢下他,独自回了寻芳村。
为了不惊扰房东,齐山东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院子里,他看到一只水缸搁在水龙头底下,里面放着一只银白色的铝勺子。齐山东经常看到房东从水缸舀水洗菜、洗衣服、冲水泥地,从来不见他们喝。但是齐山东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盛了满满一勺子水,咕咚咕咚喝进肚里。水微热并且带着股酸甜,不是想象中的清凉沁骨,却仍然带给齐山东无比畅快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响嗝,放下勺子,拉开院门,来到街上。
街上空无一人,暗淡的路灯寂寞地站在路的两边,仿佛独守空房的小寡妇,苦挨着漫漫长夜。齐山东站到路中间,感觉路灯齐刷刷将目光投到他的身上,万千宠爱集一身,齐山东心里无比温暖,脑袋的疼痛一下子消失了。他一步一步向村外走去,眨眼之间来到灯光明亮的大马路上。大马路上仍旧空无一人,齐山东左看看,右右看,盼望能够看到秦素芳与齐永茂。此时,马路上的灯光已不是满腔寂寞、满腹怨言的小寡妇,而是虎视眈眈,恨不得抢你的心,夺你的肺的猛狼恶虎了,齐山东心头一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齐山东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及至醒来,清晨的阳光已经洒满全身,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子蜷缩着,像那些无家可归、衣服破烂、头发肮脏纠结的盲流一样。晨起的人们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有人冲他观望,但是没有人上前扶他。齐山东自己爬起身,看到稀稀拉拉的人流中闪出秦素芳肥胖的身影。
秦素芳看到齐山东,“啊”的一声,手捧起他的头,说:“你怎么了?怎么了?”
“怎么了?没怎么。”
秦素芳拉着齐山东回家,镜子前面,齐山东才发现自己脸上一片血迹,额角的那处伤口已经干结。
洗干净脸,秦素芳已经下出两碗面条,推到齐山东面前。齐山东问她一晚上去了什么地方。不问还好,一问秦素芳的脸登时涨红了,用了各种各样恶毒的话将城里人骂了一遍。
骂完了,齐山东才知道秦素芳在火车站呆了一个晚上。昨晚齐永茂从家里跑出去后,搭出租车去了火车站,他打算回省城的。进了售票厅才发现将钱包与手机落在出租车上。他不敢回家,给房东家打电话告诉了秦素芳。秦素芳跑到火车站,在广场上挨个出租车询问,试图找回钱包与手机。
齐山东立刻火了,骂秦素芳糊涂,说她一个农村妇女,说着满嘴的外地话,深更半夜的被人害了怎么办。
秦素芳冲齐山东道:“都怨你,如果你不跟儿子吵架,儿子哪能往外跑?不往外跑,钱包与手机就丢不了。”
齐山东没想到所有的过错竟然是他的,手一推,两碗面条咣当一声掉到地上,碗摔成了三瓣。
齐山东大声吼道:“怨我?是谁把我弄到城里的?我又怨谁去?”
秦素芳不说话了,她心疼两碗面条,找了个碗,将面条抓到碗里,端到水龙头底下清洗。
齐山东坐在床上哭起来,说:“我这过的什么日子呀?我为什么要遭这个罪呀?”
哭着就见齐永茂进屋,齐永茂看都不看齐山东一眼,撩开帘子躺到自己床上。齐山东才想到齐永茂也是一晚上未归,他做什么去了?与秦素芳一起找钱与手机去了吗?他肯定也累也烦了,要不非对他的哭表示不满不可。
齐山东收住哭声,默默地掉了一阵子眼泪,没有人搭理他,那眼泪自个儿没了、干了。齐山东看到秦素芳端着碗新下的面条钻到帘子后边,母子俩嘁嘁地说话,只听齐永茂说:“我哪儿都没去,在网吧下了一晚上棋。”
天呀,秦素芳在火车站广场挨辆出租车替他找手机,他竟然逍遥自在地网吧里下棋。齐山东想骂齐永茂一顿,可是他发现自己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日子无论如何纠结,如何不堪,只要腔子里的这口气还在,就要一天一天过下去。眼看着齐永茂指望不上,齐山东就自己盘算出路。因为秦素芳的反对,寻芳村是回不去的,租房子住不是长久之计,唯一的办法还是买房子。好房子、大房子买不起,就买小的、差的房子。主意拿定,齐山东又与秦素芳出去看房,看来看去,始终不满意,不是价格高,就是位置偏,要不就是风水不好。这个时候,齐永盛给他们出了个主意,要齐山东将户口从寻芳村办到城里。因为齐山东是退了休的铁路职工,只要户口办到城里,遇到铁路分房的机会,就可以分上一套房子。齐山东不同意,说:“户口怎么办?办来后落在什么地方?”
齐永盛说他找人办户口,至于落到什么地方,办事的人自然会想办法。
两天之后,齐永盛果然找到一个人,那人认识派出所的所长,可以想法办迁移户口,不过户口进城市需要交增容费,一个人三千,齐山东与秦素芳就得缴六千。
齐山东与秦素芳交换了一下眼色,说是商量一下再说。那人前脚出门,秦素芳后脚就骂起来:“这什么城市,进个人还得缴钱?”
齐永盛不高兴地说:“这钱是政府要求缴的,不是我找的这个人要的。缴不缴的主动权在你们,用不着骂的。”
齐山东开始算账,找人办事不能不花钱,城市增容费不能不缴,那么他与秦素芳的户口办到城里,至少要花一万元钱。办进城里后,铁路会不会盖房子,能不能分上房子还是个未知数。为了这个未知数搭上一万元钱,太不合算了。于是齐山东决定不办户口。
齐永盛气鼓鼓道:“办不办由你们。干了一辈子铁路,连个房子都没分上,我都替你冤得慌。”
齐山东说:“分不上房子不是因为你妈是农村户口吗?”
“农村户口,农村户口就低人一等吗?你看那些找了城里女人的,房子都换了好几套了,你倒好,跑农村租个破房子住。想当年,你干吗不找个城里女人?”
齐山东一巴掌拍到齐永盛身上,“不找你妈,能有你吗?”
“有我好吗?”齐永盛的眼圈红了,“想想过的这个穷日子,有我还不如没有我呢。”
穷日子?齐山东一下子愣住了,寻芳村的四大户之一竟然和“穷日子”连到一起了。
继续看房,终于相中一套50平方的两室一厅,价格、位置、楼层都比较满意,房款付上去,还余下一点装修的钱。齐山东找人粉刷了墙壁、铺了瓷砖,拣个好日子搬了进去。齐永茂从省城扛回一台旧彩电,算是对这个家作了一点贡献。床还是从前的那张破床,齐山东从家具市场买了张最便宜的桌子与六把椅子。两把椅子排在一起做电视柜,冰箱、洗衣机、沙发、柜子、橱子等等一概没有,窗户上甚至没有窗帘。厨房里同样没有家具,碗、筷放在水泥搭成的两层架子上。齐山东从寻芳村带出来的一只箱子立在床头,蒙上一块布,算作床头柜。
不管怎么说,齐山东内心还是喜悦的。房子虽然破旧,家具虽然简单,但是他终于在这座城市有了一个家,立下了脚跟。这个小小的50平方,闭上门来,就是他的小天地,就是他的大天下,就是他呼风唤雨,可以发脾气、摔东西、背着手走来走去的地方了。齐山东要笑出声来。
安排房间时,秦素芳跟齐山东吵了一架。两间卧室,一间大一间小,秦素芳要求住小间,大间让给齐永茂,理由是齐永茂谈了女朋友,需要个大房间。齐山东一听就跳起来,大声吼道:“凭什么?凭什么?他把我折腾成这样,他还有功了?”
秦素芳也提高了嗓门,说:“凭什么?凭他是你儿子!”
齐山东说:“他不是我儿子,他是我老子!”
手一抬,将身边的桌子掀翻在地上,仅有的一个茶壶和四只茶杯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齐永茂从屋里冲出来,喊道:“你们不要吵了,我哪个房间都不要,我这就走。”
说完,齐永茂就收拾东西,秦素芳拉他竟然拉不住。齐永茂拖着那个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的旅行箱再一次出门。秦素芳把在门口拦他,说:“儿啊,你要到哪儿?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钱,你怎么过活?在家里,好歹有口饭吃。”
齐永茂眼圈红了,说:“妈,这个家有我呆的地方吗?”说完掰开秦素芳的手走了出去。
齐山东双脚跳起来,说:“叫他走。三十多岁的人了等着我养活,不够丢人呢。”又骂秦素芳:“都是你惯的,好儿子叫你惯坏了。”
星期天,女儿一家,齐永盛一家来稳锅。女儿偷偷塞给齐山东三千元钱,说:“爸,这钱是给你的,不是借给你的,不用还。”
齐山东一下子意识到,他还欠女儿五万元钱,女儿是不是在提醒他别忘记还那五万元钱?他又想起来,他还欠齐永盛三万元钱。齐山东偷眼瞧永盛媳妇,永盛媳妇与往常一样冷着一张脸。齐山东的汗一下子出来,这八万元怎么还呢?齐山东不敢盼望永盛媳妇不要他还钱,于是他盼望女儿说:“爸,那五万元也是给你的,不用还了。”
可是女儿始终不说那句话。齐山东只觉得一座大山齐刷刷地压下来。往后的日子,他就要想办法挣钱还债了。
齐山东分析了一下形势,女儿是外人,终究靠不住。儿子虽然不是外人,但是齐永盛结了婚,家中的大小事看样子都是媳妇做主,因此要齐永盛帮忙还钱是行不通的。齐永茂倒是没有结婚,但是齐永茂不工作,没有收入,不跟他借钱就算烧高香了。分析的结果是:这个世上谁都靠不住,唯有靠他与秦素芳。
齐山东65岁了,但是八万元欠款逼得他必须出门找工作。工作没找到,倒是遇到了从前的一位老同事。老同事同样找了个农村媳妇,但是同时在城里找了个相好,退休之后,他留恋相好,没回农村。齐永茂问他住哪里,他说住单位分的房子里。齐永茂诧异道:“你老婆不是农村户口吗?怎么能分上房子?”
同事说:“找领导呀。不光我分上了,我儿子也分上了,儿媳妇与小孙子的户口也迁到城里来了。”
同事领齐山东到他家里去。骑着自行车一路向东出了城,来到靠近铁道的一排小平房。齐永茂认得这个地方,是从前的铁路宿舍区,60年代盖的小房子,早就没有家属,是市民的铁路职工住了。这个地方,就是叫秦素芳来住,秦素芳也不愿意来。
同事炒了几个菜,开了一瓶白酒招待齐山东,问齐山东怎么跑进城里了。齐山东说他将家搬过来了,简单地说了说过程。同事也感到酸楚,说:“我们这些找了农村老伴的人可倒霉了。”又说某某,退休回农村不长时间就得癌症死了;某某干不了农活,上吊死了;某某的老伴死后,他抓紧到单位申请福利分房,说户口本上就他与老伴两个人,老伴死了,他的家庭户口就是城镇户口,符合分房的条件了。哪知单位答复:即使老伴去世,他的家庭仍然属于农业户口。
齐山东眼里的泪涌出来,说:“不要说这些了,说了叫人难过。”又问同事的儿子在单位做什么工作。不问倒好,一问同事的眼泪也流出来,说儿子洗澡时摔了一跤,头磕到水泥台子上磕死了。
齐山东“呀”了一声,急忙端起酒杯将酒喝干了。
一瓶酒喝完,齐山东骑着自行车回家。他没感觉喝醉,可是风吹到身上,立刻脸热心跳了,车把控制不住,一下子摔倒地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没人扶他,两名妇女站在路边,指着他说:“看,这个老头喝醉了。”齐山东想爬起来,试了几次都爬不起来,他索性躺到地上。自行车像个恶霸一样压在他的身上,他却不感觉得沉。他抱紧了车身,心想:这样,别人就偷不走自行车了。睡着之前,齐山东抬头看了一下天,天蓝莹莹的,飘浮着朵朵白云,灿烂的阳光给白云镶上了耀眼的银光。这样的景致应该是非常美好的,可是他为什么感觉不到美,感觉不到好呢?
回到家,已是晚上,家内空无一人,暖水瓶空荡荡的没有一滴水,锅里没有任何吃食。齐山东拧开水龙头喝了一气凉水,邻居告诉齐山东,秦素芳去了医院,齐永盛住院了。
齐永盛住在重症监护室,头上戴着一个巨大的帽子。齐山东询问得了什么病,永盛媳妇脸向墙角一扭,话都不跟他讲。秦素芳告诉他:永盛因高血压造成了脑出血,昏迷了。
齐永盛的病非常严重,日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拉屎尿尿都在被子里。秦素芳与儿媳妇轮流陪床,起先儿媳妇还算精心,慢慢地开始寻了理由不到医院,秦素芳日夜陪床,累得话都讲不出来。齐山东有心陪床,秦素芳又不放心。齐山东帮不上忙就继续找工作,有人给他介绍个看厕所的工作,一月800元工资。齐山东想:堂堂的寻芳村四大户之一怎能看厕所,断然拒绝。又有人给他介绍做门卫,齐山东嫌上班时间长,又拒绝。一个星期眼见着过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找不到还债的门路。齐山东心急上火,嘴上起了一圈燎泡。搁往常,他就得冲秦素芳发一通火,可是秦素芳陪床辛苦,这火他又发不出来了。
齐山东到医院看齐永盛,刚进门,儿媳妇就冲进病房,没待开口,眼泪先流下来了。儿媳妇说:“医院要钱,家里的存款花完了,怎么交钱?”
齐山东说:“我有工资。一会儿,把工资取出来给你。”
儿媳妇说:“你那点工资能顶什么。这病房一天一千元。我嫁给你儿,除了受穷还是受穷。结婚、买房,你们才给我们多少钱呀,到头来,你们买房却要我们出三万元。”
齐山东脸一白说:“那钱是借的,我肯定还。”
“还?还?你倒是得有钱呀。你一月一千元退休金,哪辈子能攒够三万元。”
儿媳妇又说她与齐永盛过日子的艰难,又说齐永盛对她不好,两人吵架时齐永盛如何如何骂她,甚至动手打她。说着说着儿媳妇号啕大哭起来,说:“嫁条狗也比嫁给你儿强。你们这是什么穷家呀,你家这是个什么破儿呀。趁早,我和他离婚算了。”
齐山东又气又羞又愧,一句话说不出来。秦素芳站起身,两步走到儿媳妇面前,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说:“好儿媳妇,可不能和他离婚。他这个样子,你和他离了,他可怎么活呀!妈给你磕个头,求你了。”
儿媳妇尖叫一声,跳到病房外,说:“你这不是威胁人吗?”
齐山东将秦素芳骂了一顿,说再怎么难也不能给儿媳妇下跪,看她那副没教养、不孝顺的样,离就离了。
秦素芳抓起一只杯子扔到齐山东身上,说:“你这个老不死,都怨你。你不搬到城里,就不用借永盛的钱,不借永盛的钱,他媳妇就不会埋怨他。他媳妇不埋怨他,他就得不了这个病。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怎么不去死?得病的怎么不是你?”
齐山东没想到一切罪过都是他造成的,他扑到窗户上,扒着窗框说:“我跳下去,跳下去死,行吗?”
护士冲进病房,大声吼道:“你们闹什么?有利于病人治疗吗?”
齐山东从医院出来,恨不能一头扎到马路上让汽车撞死。他拼命扼制下这个念头,坐在马路牙子喘了一阵子粗气。冷静下来,他来到医生办公室,询问治疗费用。医生告诉他,齐永盛参加了医保,医保范畴里的钱不用自己掏,自费的部分个人承担得起,不过在报销之前,所有费用需要个人垫付。齐山东心头松了一下,暗想,既然如此,齐永盛的三万元就先欠着,等有了钱,第一个还齐永盛。
回到家,接到女儿的电话,齐山东将医院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女儿。女儿诧异道:“我给了永盛媳妇两万元钱,她应该不缺钱的。”
齐山东也诧异,说:“她压根没提你给钱的事。”齐山东问女儿从哪儿弄的钱,女儿说跟婆婆借的,女儿的婆婆是离休干部,有一定积蓄。齐山东说:“你能不能再跟她借三万元,我先把欠永盛的钱还上。”
女儿没有接茬,半晌才说道:“爸,我的家不仅仅是我自个儿的。为借给你的五万元,你女婿和我吵了个天翻地覆。我哪好意思再跟婆婆开口借钱。”
齐山东说:“好,好,算我什么都没说。”
女儿说:“爸,你别嫌我不孝顺。大学毕业我就开始补贴家里,我一个人能挣多少钱?我自己有家,有孩子。我也累了。”
齐山东眼里沁出泪来,说:“都是爸爸连累了你,咱家就是个无底洞。”
女儿说:“过日子就怕瞎折腾。爸,你说你在村里住得好好的,干吗搬到城里呀?”
是呀,他干吗搬到城里?搬到城里做什么呢?
齐山东放下电话,站在窗户前向外看去。他买的这个房子地处老住宅区,房子的房龄都在四十年以上,对面的房子似乎更老,几户人家连窗玻璃都没有,胡乱地钉着塑料纸。一户人家的窗户还冒出黑黝黝的铁皮烟囱。齐山东想起寻芳村的大房子,想起在寻芳村过的日子,想起女儿给秦素芳买了许多衣服,秦素芳稍微看不上眼的,就送给别人。秦素芳到集上买菜,一毛两毛的零钱,从不叫菜贩子找。现在倒好,住这样旧的、小的、没有暖气的房子不说,一毛钱都恨不能掰成两毛花了。
秦素芳破天荒地回家了,说是儿媳妇良心发现,要求陪床。齐山东热了两个馒头,切了两片咸菜从厨房端出来,看到秦素芳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秦素芳端了一盆热水洗胳膊,一遍又一遍,洗得胳膊像褪了皮的猪蹄子一般。齐山东问她做什么,她说:“洗干净了才好扎针眼。”
“扎针眼,扎什么针眼?”
“卖血。”
齐山东端起脸盆,“哗”地一声将水倒掉,说:“你疯了。这么大年龄去卖血,不想活了?”
“不卖血,不卖血怎么活?永盛住院需要钱,咱们又没有钱,怎么办?”
“怎么办?死了算了。”
“好,好,咱们去死。”
秦素芳用头撞齐山东,齐山东也撞她。两人厮打在一起,用尽力气,像仇人一样地你打我,我打你,你骂我,我骂我。这段时间积聚的怨气、委屈、憋屈、不满、不平……如同决堤的洪水 “嘣”地一声倾泻出来。等到倾泻完毕,两个人都累了,一个躺在地上,一个坐在地上。同样花白的头发,同样满脸的皱纹,齐山东看着秦素芳又心痛又心酸,想掉眼泪,可是眼窝里干干的,一滴泪都没有。
为了防止秦素芳卖血,齐山东跟着秦素芳来到医院,一进病房就见一名中年男子坐在病床边,身边搁着一只花篮和一些营养品。
儿媳妇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介绍说:“这是永盛单位的工会主席。”
齐山东慌忙跟他握手,告诉自己是单位的退休职工,退休年数太久,所以不认得单位的领导。
工会主席个头高大,长胳膊长腿,一直握着齐山东的手,问齐山东有什么困难。齐山东说:“别的困难没有,就是钱有些紧张。”
工会主席跟齐山东介绍单位的政策,什么“不让一名职工看不起病”,什么大病补助,困难职工补助等等。总之就是一句话:齐永盛不会看不起病,齐永盛不会因病致贫。
齐山东心中万分感激,秦素芳冷不丁问:“既然单位这么好,能不能给我们分套房子?”
工会主席诧异道:“齐师傅没有房子吗?”
齐山东说:“我老伴是农村户口,不符合分房政策。”
工会主席说:“文件是这样规定的,家属是农村户口的,因为国家已经分配了宅基地,所以不享受单位的福利分房或是集资建房,请齐师傅理解。”
工会主席走后,齐山东训斥秦素芳,嫌她乱说话,万一将工会主席得罪了,什么大病补助、困难职工补助取消了怎么办?
秦素芳说:“一套房子二十几万,如果分上房子,能顶几个大病补助、困难职工补助。是你不会算账还是我不会算账?”
儿媳妇见他俩争吵,转身出了病房。秦素芳向四周看看,压低声音说:“儿媳妇怎么突然变好了?永盛就是个普通工人,工会主席凭什么来看他?是不是他们俩……”秦素芳将两个大拇指凑到一起,碰了碰。
齐山东一把打到她手上,说:“乱说什么。你以为铁路上的干部跟村里的干部似的,我们单位从不出这样的人。”
一个星期后,齐永盛从昏迷中醒过来,见到齐山东与秦素芳泪水长流,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秦素芳搂着他的脖子,泪水涟涟地说:“好儿,不要哭,病好了就好,不要哭。”说着话就听到“噗嗤”一声,一股恶臭弥满屋子,齐永盛大小便依然不能控制,拉被窝里了。秦素芳撩开被子收拾,齐永盛满脸通红,费劲挤出三个字:“别,别,别。”
“还别,”齐山东说道:“你昏迷这段时间全是你妈给你收拾。”一看儿媳妇站在门口,又说:“你媳妇也收拾了不少。忘了我跟你妈,也不能忘记你媳妇。”
接下来就是康复治疗,因为脑血管破裂,因为长时间昏迷,齐永盛的智力、四肢功能受到影响,不仅走路费劲,牙都不会刷了。秦素芳日夜泡在医院,扶着齐永盛走路,教齐永盛刷牙。她将牙膏挤到牙刷上,教齐永盛:“牙刷放进嘴里,手来回摆动,就能刷干净牙。”
齐永盛将牙刷放在嘴里,却不是手动,而是头来回摆动,摆动的节奏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样子非常好笑。秦素芳一下子笑出声来。这是搬进城里后,秦素芳第一次笑,这笑似乎预示着苦日子要过去,好日子要来到了。
齐山东依旧没找到工作,可是他寻到一个营生。人民公园门口,他遇到一名老人卖纸叠的玩具,一张红纸叠成虫子的样子,有头、眼睛、嘴巴、鼻子,尾巴,虫子的头顶拴着一根白线,一拽线,头尾一齐活动,活灵活现,非常好看。老者告诉齐山东,“虫子”叫地龙,一元钱一只。齐山东守在一边,看到一会儿工夫,老者卖出了十只地龙,买卖非常“兴隆”。齐山东的脑子“叮”地响了一声,问:“我批发你的好不好?五毛一只。”老者的眼睛亮了,说:“好,好。”数数箱子里剩下五十只地龙,全部卖给齐山东。
齐山东来到步行街,寻个地方,将地龙拿出来,牵动白线,地龙动来动去,来来往往的行人却看都不看。齐山东才发觉卖地龙需要吆喝的,可是他张嘴,张嘴,再张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才能喊出来?
齐山东脑子里乱纷纷一片,他想到回寻芳村借钱,想到秦素芳将头埋进洗衣盆里喝脏水,想到自个儿喝醉了酒,摔倒在房东家的台阶上,想到秦素芳抱着儿媳妇的腿,跪在儿媳妇的面前,想到女儿对他的埋怨……这么多的困难摆在面前,他有什么理由矫情,有什么理由喊不出来。
齐山东张圆了嘴,一连串的话脱口而出:“小小地龙真好看,红彤彤的身子圆圆的眼……”
夜幕降临,齐山东卖出了四十五只地龙。挣到手里的钱令齐山东非常高兴,他又去找老者批发地龙,可是人民公园门口,商厦门口,步行街上,人群聚集的地方找遍了,都没找到老者。刚刚到手的财路就这样断了吗?齐山东拿起一只地龙端详,发现地龙的结构非常简单,红纸叠成身子,硬纸壳剪成龙头,一小截水泥柱搁到头底下,缠上皮筋与线,线牵动水泥柱滚动,身子就活灵活现地爬来爬去。别的做起来都简单,难的是带满了褶皱的身子。齐山东找了一张白纸叠,叠了十几遍,没有叠成功。第二天,他又到处找老者,找到中午,终于在学校门口找到老者,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围着他,老者如同演员一般拽着地龙转来转去。
等到孩子散尽,齐山东向他讨教叠地龙的方法。老者不教,说这座城市只他一个人卖地龙,多一个会叠的人就多了一个竞争对手。齐山东好话说尽,最后给了老者二百元钱,老者才教会他这门手艺。
齐山东马上购买材料,挑灯夜战。第二日中午做出数十个地龙身子,只可惜小水泥柱干得慢,不能立即安装了拿到街上卖。好不容易等到水泥柱干透,安到地龙身上,拿到人群里,不长时间就卖了出去。
日子似乎向好的方向发展了。林永盛的身体也一日好似一日,月底出院回家了。除了脑子反应慢,走路不是很利落,齐永盛看上去与正常人没有多大区别。儿媳妇告诉齐山东,她偷偷给齐永盛吃一种藏药,齐永盛才没有落下偏瘫。齐山东一下子又觉出儿媳妇的好来,这种好捎带出了他对儿媳妇的愧疚,人家一个城里姑娘,嫁给齐永盛确实有些委屈了。齐山东拿出一千元塞给儿媳妇,说是对儿媳妇的奖励。儿媳妇张了嘴要说话,齐山东立即打断,说:“这钱是给你的,不是还你的。三万元欠款,我会一分不少地还你。”
这段时间秦素芳一直呆在医院,回家看到满屋子的红纸、硬纸壳、摆在阳台上的一排排小水泥柱、盛在箱子里做好的地龙,一下子呆了。齐山东将做生意的事情告诉了秦素芳,很得意地说:“一天能挣二十到三十,加上退休金,咱俩再省吃俭用,还债不成问题。”
秦素芳眼圈红了,说:“老头子,你受苦了。”
秦素芳加入制作、销售地龙的行列,齐山东本以为生意会做得更好一些,哪知道秦素芳不是做生意的料。她体胖,站在人群里明显显的一个身子,反将地龙遮蔽得几近无踪。她不会吆喝,只知道将地龙摆在地上,拿眼瞅过往的行人,瞅得急了,身子一晃,胖脚踩到地龙上,又将地龙的尾巴踩坏了。最气人的是秦素芳不会讨价还价,地龙的定价一元,别人给八毛,秦素芳卖,给五毛,秦素芳也卖。有日遇到个女人牵着个小孩,小孩哭着喊着要地龙,女人不给买,说是没有钱。秦素芳白白送给小孩一个地龙。五次三番下来,齐山东就不要秦素芳出去卖,只要她在家帮着割龙头,做龙身子,制小水泥柱。这个活看似轻松,做起来才知道辛苦。一张张红纸割成四四方的小块,一个横褶一个横褶连续不断地叠下去,从白日叠到半夜,叠了不长时间,秦素芳就患了颈椎病,脖子里像插了一根铁棍,又硬又疼。齐山东教她仰着脖子叠,秦素芳才知道齐山东患颈椎病已经很久了。身子叠好了,再做龙头,从市场上买来硬纸箱子,同样裁成一小块一小块,画出龙头的形状,用裁纸刀细细地割,裁纸刀非常锋利,一不小心就割到手指头,割出一个血口子。最难做的是小水泥块,水泥兑水和好后,用手揉成一个个小圆柱形,中间掐出一条细腰。水泥腐蚀皮肤,十几个小泥柱做完,手上的皮肤就被腐蚀掉一块。秦素芳的两只手就烂乎乎的,没有一块好皮肉。地龙做好,齐山东拿出去卖,风雨无阻,即使得了感冒,也挣扎着出去。卖得好了,齐山东就欢天喜地地回家;卖得不好,就阴沉着一张脸。最近一段时间,齐山东阴沉脸的时间越来越长,秦素芳问他怎么了。他将手里的一只茶杯扔到地上,摔得粉碎。脾气发完了,才告诉秦素芳:街上卖地龙的人突然多起来,那些人又是年轻人,嘴巴巧,走得快,竟然将他的生意抢走了。
秦素芳不相信,说:“这个城市会做地龙的就你和那个老头,年轻人哪来的手艺?”
齐山东说:“人家可以学呀,找不到老头学,买咱们一个地龙回去拆开,就学会了,年轻人脑子好使,哪像我这个老头。”
秦素芳叹气,说:“你说我们家缺钱,做个地龙卖卖,那些小年轻,腿、胳膊好使得很,到建筑队、到工厂多好,干吗来抢咱们的买卖?”
地龙生意不好做了,齐山东开始寻思别的营生。没等寻思到,突然接到齐永盛媳妇的电话。永盛媳妇要他找单位领导安排永盛上班。放下电话,齐山东来到齐永盛家,正遇到永盛在厨房做饭。齐山东心下恼怒,对媳妇说:“他好利索了吗?就要干活。”
儿媳妇说:“爸,我这不是要他干活,我这是锻炼他,他手脚不灵便,脑子不好使,天天养着更糟糕。我不仅要他做饭,还要他到菜市场买菜,算账,他进步大得很。”
儿媳妇这样一说,齐山东感觉误解了儿媳妇,急忙问齐永盛上班的事。儿媳妇说她们厂效益不好,一个月开不到两千元钱,齐永盛的病休工资低,老歇着,家里就存不下钱。齐山东说:“你们两口子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儿媳妇脸阴下来,“我们能不要孩子吗?你不想要孙子,我还想要儿子呢。一个人能老为自己活着,就不为儿子、孙子想想吗?”
齐山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不容易缓过气,又问儿媳妇:“永盛上班,找我做什么?”
儿媳妇说:“永盛虽然好了,但是脑子不太好使,用句不好听的话形容,就是缺个心眼。铁路单位,你是知道的,处处跟铁打交道,一个闪失,就会出工伤。我想叫你找单位领导,给永盛安排个轻快、安全的活。”
齐山东说:“我退休这么多年了,跟单位早没有联系了,那些领导,不知道换多少茬了。”
儿媳妇的脸更阴了,说:“爸,你在单位白混了一辈子吗?我不管,反正你要去找领导。”
齐山东想起到医院看望齐永盛的工会主席,说:“你不是和永盛单位的工会主席熟悉吗?你去找找他不行?”
儿媳妇的脸一下子红了,头低下来,说:“人家那么大的领导,我哪和人家熟。还是爸爸去找领导。”
齐山东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为了验证儿子是否“缺个心眼”,他带着齐永盛去卖地龙。齐永盛脑子果然反应慢,别人问他卖什么东西,他半天说不上来,好不容易说上来了,问他多少钱,他又说不上来。齐山东摇摇头,这个样子,怎么上班呀?
齐山东带了十只地龙,卖完了,收拾箱子,发现齐永盛不见了,到处找找不到。旁边一个老头告诉齐山东:齐永盛坐上开往齐桥的小公交走了。
齐桥是离城市四十分钟车程的镇子,齐永盛怎么坐车跑那里去了?
齐山东急忙坐上开往齐桥的小公交,到了齐桥汽车站,看到齐永盛踮着脚往人群里瞅,齐山东一把抓住他,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丢了可怎么办?”
齐永盛将齐山东拉到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黑包,打开,齐刷刷的一沓钞票出现在面前。
齐永盛说:“捡的,怕人家跟我要,我跑车上了。爸,我就知道你会找我。”
天哪,这齐刷刷的票子得卖多少地龙呀。
齐山东慌忙将包塞进怀里,拉着齐永盛重新坐上小公交。他看到很多人提着黑色的塑料袋,问他们买的什么,他们说:“齐桥有个大批发市场,批发了货物到集市上卖。”
下了车,齐山东嘱咐齐永盛不能将捡包的事告诉媳妇,他带着齐永盛回到自个儿家,秦素芳看到那么多钱,惊得下巴子快掉下来,说:“丢钱的人多着急呀。”
打开包,除了钱还有一些票据,一张银行卡和一个身份证,钱总共是一万二千元。齐山东将它们摆在那张做地龙的桌子上,说:“怎么办?”
齐永盛说:“当然留下。我是冒着生命危险保存下这些钱的。”
秦素芳说:“这钱不是我们的,这钱我们不能要。”
齐永盛说:“能要,要了还债。”
齐山东脑子有些乱,想把钱据为己有,又良心不安,毕竟这钱不是自己的,这钱兴许是失主治病救命的钱。想还给失主,又有些舍不得,毕竟他这样缺钱,六十多岁的年龄,顶着花白的头发,拼死拼活都是为了钱。齐山东将钱、票据、身份证收拾进包里,说:“明天再说。”
齐山东差不多一个晚上没睡,第二天起来照照镜子,头发更白了,脸似乎也瘦了。不过,他的主意,已经拿定。吃过早饭,齐山东领着齐永盛来到昨日捡包的地方等待失主,等了一上午没有等到。没办法,他们拿着包来到派出所。民警以为他们要报案,一脸不耐烦,及至听说来送失物,立刻热情得不得了。民警要齐永盛描述丢包人的样子,齐永盛一会儿说那人是个胖子,一会儿又说是个瘦子,一会儿说穿着蓝衣服,一会儿又说穿着白衣服。民警生气了,说:“你想好了再说。”齐山东慌忙解释,齐永盛得过病,脑子不好使。民警这才消气,将他们送出门,说找到失主会通知他们。
看看四下无人,齐永盛趴在齐山东耳边说:“爸,那人大约一米七三,穿着绿色T恤,是个光头。”
齐山东恨不得打他一巴掌,说:“你怎么不早说。”
齐永盛说:“爸,我不是看你没钱吗?想把钱给你。”
这下子巴掌打到齐永盛身上了,齐山东说:“我看你不是缺心眼,你是心眼太多了。”
齐山东回派出所将信息告诉了民警。民警说:“通过身份证能够查到失主,不过要进行核实,这钱可能是失主丢的,也可能是别人偷后又丢的。”
齐山东忙说:“不是我儿偷的。”
民警笑了,“当然不是你儿偷的,你与你儿是少见的大好人。”
失主很快找到了,果然是个身高1米73左右的光头男子,他对齐山东千恩万谢,非要送给齐山东一千元钱。齐山东说:“如果我是贪财的人,就不将包送派出所了。”那人过意不过,做了幅锦旗送给齐山东。齐山东与秦素芳将锦旗挂在客厅,说:“城里人办事就是体面。”挂了不到半小时,齐永盛的媳妇来了,一把扯下锦旗,喊道:“你们就是穷人的命,到手的钱竟然全部送了出去。”
地龙的生意眼看着做不成了,将手里的存货卖掉,齐山东开始找别的营生。他坐车来到齐桥镇批发市场。批发市场内的货品上千上万上十万种,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齐山东转了一上午,决定批发点儿童玩具回城市卖,儿童玩具成本低,坏了可以换货,卖不出去可以退货,比卖地龙省劲多了。齐山东购买了二十几样儿童玩具,像其他旅客一样,手里提着黑色塑料袋上了小公交车。
塑料玩具不怕踩,齐山东动员秦素芳与他一起卖,他怕秦素芳吃亏,就在秦素芳身边摆了一个摊。秦素芳还是不会讨价还价,只要顾客给的钱超过成本,她就卖,有时一个玩具才挣一毛钱。一个小孩相中了一个需要吹气才能鼓起来的塑料企鹅,小孩母亲要秦素芳吹起来。秦素芳年龄大,体胖,力气不足,但是为了挣这几毛钱,还是将小企鹅放到嘴边,使了使劲,歇了三歇,才将小企鹅吹得鼓鼓的。小孩拿着小企鹅欢天喜地地走了,一旁看着的齐山东心酸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寻芳村的村干部,寻芳村的妇女主任竟然沦落到卖小玩具的地步,秦素芳,你受苦了。
卖了一段时间玩具,齐山东与秦素芳总结出一条经验,火车站附近流动人口多,玩具卖得好。齐山东与秦素芳就在火车站西侧的路口寻了个一米见方的地方,打扫干净了,铺上两张报纸,摆了个小摊,打算以此为据点,长期卖下去。小摊后边七八米处是家饭店,不见生意多么红火,只见那个美容过度,一张脸好似扒去一层皮的女人拿着扫帚扫饭店前面的空地。第一个星期无事,第二个星期,女人就来撵齐山东与秦素芳,说他们的小摊挡住饭店的客源,致使饭店生意不好。秦素芳气得说:“我没来之前,也没见你的生意多么好。”
女人欺负秦素芳年老,说话又是外地口音,恶言恶语骂将起来。秦素芳从未挨过这样的骂,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晕过去。齐山东上去理论,女人连齐山东一起骂了,齐山东想伸手打女人两个耳光,看她的身量,自知打不过她,气得直瞪眼。
这时,听到一声大吼:“你再骂,看我敢不敢打你?”
齐山东闻声望去,看到齐永茂不知何时站到秦素芳的身后,手指着女人的鼻子,一张脸涨得通红。
女人先是被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反应过来,骂得更加难听,齐永茂冲上去,眼看得耳光就要打到女人脸上,秦素芳一把拉住他,说:“儿啊,不能打女人,男人哪能打女人。”
女人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一步步退回饭店。秦素芳收拾起玩具,说:“不在这儿卖了,咱们走。”
齐永茂说:“凭什么?国家的地方,凭什么成她的?她说不叫在这儿就不在这儿了。卖,就在这儿卖。”他摊开报纸,将玩具一个一个摆了出来。
不长时间,饭店里出来一名矮个子男子,齐永茂一看,袖子挽起来,就要打上去,秦素芳慌忙拉住,带着哭腔喊:“儿啊,要讲道理,不能打人。”
矮个子男子说:“大娘说得对,要讲道理,不能打人。大娘,我来给你赔不是了。”
矮个子男子说骂人的是他的妻子,她骂人肯定不对,但是齐山东与秦素芳在这儿摆摊卖东西也不对,因为饭店前面的空地他全承包了,齐山东与秦素芳要卖,得给他缴租金。
这不是放屁吗?齐山东摆摊的地方是马路旁边的一块人行道,这人行道被他承包了吗?他能承包得了?谁又敢包给他?这块马路他也承包了吗?
但是怕齐永茂跟男子发生武力冲突,齐山东收起摊子,好说歹说将齐永茂劝走了。三个人窝着一肚子气,来到公交车站点。秦素芳问齐永茂怎么到这儿来了。齐永茂说他刚下火车。
刚下火车?是做生意去了?齐山东想问,可是怕问出个失望的结果,就收了声。
公交站点挤满了人,大家都在嘁嘁喳喳地说话,齐山东听到有人喊他,扭头竟然看到从前的一位同事,同事穿着公安制服,站在不远处冲他招手。
齐山东走过去,两人站在人群边说话。齐山东也不怕丢人,将搬到城里后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同事。听到刚才发生的事,同事的眼睛瞪圆了,拍拍身上的衣服,说:“你知道我现在干什么?火车站广场治安,在我眼皮底下,他还敢欺负你!”
同事带着齐山东来到饭店,那两口子认识同事,满脸堆着笑,点头哈腰地像条哈巴狗。同事板着脸说:“听说你们把门口的人行道与马路全承包了?谁承包给你的?租金是多少?”
矮个子男子连忙认错,拿出两盒烟拼命塞进同事与齐山东手里。同事将他们狠狠训了一通,说:“再欺负我兄弟,小心饭店开不成。”
两口子急忙跟齐山东道歉,齐山东那个舒心就别提了,抬着头挺着胸与同事走出饭店。秦素芳与齐永茂仍然在公交站点等他们,齐山东将事情告诉了秦素芳,秦素芳脸上乐成一朵花,一定要请同事到家里吃饭。同事推辞不过,跟他们一起上了公交车。
家中自然没有好饭菜招待同事,但是他们要的是叙旧,不是吃喝。同事谈了退休之后的生活,也是充满辛酸,这帮58年上班的老铁路职工,上班时受苦,退休后也不见得多么幸福。同事的儿子因为偷汽车判了刑,好在他有个好女婿,在他们退休的单位做材料科长。
齐山东脑子“嗡”地响了一声,立刻托同事帮忙给齐永盛安排工作。同事答应回家跟女婿说说,但是不敢保证办成。
千恩万谢送走同事。齐永茂坐到饭桌前面,说要告诉齐山东一件事,听到齐永茂说完这件事,齐山东的头嗡地响了一声,眼前一片金星。齐永茂的这件事是——他要结婚。
且不说结婚的对象是谁,单说结婚需要钱,需要房子,他齐山东欠了一屁股债,哪有能力给齐永茂操办婚事?
齐永茂似乎看出齐山东的心事,说:“爸,我结婚不用你花钱。”
“不用我花钱?与女方父母家的见面钱得给吧?办酒席的钱得给吧?”
“这些都不用你管。”
“我不管,谁管?难道你有钱?”
“小李一手操办,爸,她叫李萌萌。”
“人家操办?婚事哪有女方操办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告诉你,挣不到钱,别结婚。”
父子二人不欢而散。齐山东跑进卧室,一心巴望秦素芳与他站到一条战线上。一会儿,秦素芳进来,反劝说齐山东同意齐永茂结婚。
齐山东打了自己脸一下,说:“寻芳村最穷的人家都有能力娶儿媳妇,我这个四大户之一竟然一分钱不出,我丢不起这个人。”
秦素芳说:“都穷到这个份上,就不讲究面子了。永茂快四十岁的人了,也该成家了。”
齐山东一下子跳得老高,说:“他那个样,成家,还不是害人家姑娘。”
一夜无眠,第二天出门卖玩具。饭店那两口子不敢撵齐山东与秦素芳了。那女人又开始一遍一遍地扫地,不扫地的空当就坐在板凳上恶狠狠地瞅他们,生意都没心思做了。
齐山东与秦素芳只想着挣钱,无心与他们计较。秦素芳卖东西的当儿,就见一个男人拖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一间小屋出来,过往行人纷纷避让,却无人阻拦。
女人一边尖叫,一边喊:“还我钱,还我钱!”
男子将女人扔到地上,劈头盖脸一阵打,说:“敢来要钱,打死你。”
秦素芳认得那间小屋,是家黑职业介绍所,打着介绍工作的名义做骗人的行当,不知道有多少人交上钱,找不上工作。女人显然是受骗者之一,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跑回来讨介绍费,白白挨了一顿打。
女人躺在地上,呜呜痛哭,有人驻足观看,但是没有人扶她。秦素芳跑过去,扶起女人,说:“姑娘,别哭了,快回家吧。”
女人还是哭,说:“身上一分钱没有了,全给介绍所了,想回家也回不去了。”
秦素芳摸摸口袋,摸出一把毛票,总计二十几元钱,是今天卖玩具的收入,她塞到女人手里,说:“这些钱给你,买张车票回家吧。”
女人将钱抓在手里,给秦素芳鞠了个躬,说:“只寻思这城里没有好人,没想到遇到大娘您这个好人,我这辈子忘不了您。”
秦素芳拍拍她的背,说:“我也是农村人,姑娘快走吧。”
回到小摊,秦素芳心里有些害怕,卖玩具的本与利都给了女人,今天与明天的生意肯定都是白做,齐山东还不骂死她。哪知道齐山东表扬了她,说她做得对。
饭店的女人突然端了两杯茶来到齐山东与秦素芳面前,脸上阳光一般灿烂地笑,女人说:“大娘,大爷真是好人。我这人该死,那天骂了大娘、大爷。大娘、大爷这个年龄了,我这不是在骂自己的爹,自己的娘吗?其实我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坏,我以前也挺好、挺善良的,就是搬到城里做生意后,受人欺负,受人骗,挨人骂,天天低三下四,心才变坏了、变硬了。”
齐山东与秦素芳将茶杯端在手里,说:“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不管是农村还是城里,还是好人多。”
同事送来消息,齐永盛可以上班了,安排后勤车间管理单身宿舍。所谓管理单身宿舍就是烧烧开水,看看进出单身宿舍的人员,工作轻松得很。齐山东千恩万谢,同事说:“谢什么,我也是从难时候过来的,知道难的滋味。”
将上班的消息告诉齐永盛与媳妇,永盛媳妇先问挣多少钱。齐山东说:“给多少算多少吧。永盛这个样子,不敢要求太多。”
永盛媳妇说:“那不行,如果挣钱太少就得调个挣钱多的工作。”
齐山东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想说:“我没那个本事,要调你找人调去。”想了想,将话咽回去,改口道:“先上班,上了班再说。”
齐山东看齐永盛脖子上一圈又一圈黑泥,问他多少时间没洗澡了。永盛媳妇接口道:“他脑子坏了,都不知道洗澡是怎么回事。”
齐山东领着齐永盛去公共浴池,告诉他上班的注意事项,要听领导的话,要好好工作,不要惹事生非。齐永盛一口一声“是”,像十六岁顶替上班时那样温顺、听话。齐山东眼睛一热,摸了一下齐永盛的头发说:“病好了,班上了,好好生活吧。”
浴室里,齐永盛脱下衣服,齐山东看到他的后背上一串牙印,“嗨”地喊了一声。齐山东扳了齐永盛的后背仔细看,那牙印从左肩膀一路向下至腰际形成一个鲜红色的伤口,显然是一口下来没咬住,到腰才恶狠狠地咬住皮肉。看齐永盛的胳膊、肩膀有数个已经愈合的伤疤。齐山东问:“怎么了?谁咬你的?”
齐永盛说:“没有呀。”
“没有,还没有?”齐山东按着那个鲜红的伤口,说:“这,这是谁咬的?”
“这,这,这是我咬的。”
“你傻呀,你真是傻呀。”齐山东眼泪滚滚而来。谁咬的,除了他媳妇还会有谁呀?可怜的永盛受苦了。
热腾腾的浴池内,齐山东帮齐永盛搓身上的灰,一层一层灰白色的灰,搓了一遍还有,搓了一遍还有。齐山东的眼泪一遍一遍涌出来。那个媳妇真的靠不住的,不管永盛,打永盛,咬永盛,永盛交她手里哪能放心?可是不交她手里又交哪里,他能要过来吗?要过来后养得了吗?
第二天,领着齐永盛到单位报到,一进院门口,遇到了到医院探望齐永盛的工会主席。工会主席的脸色凛了一下,似乎不高兴遇到齐山东,可是他又请齐山东到办公室坐。进了办公室,工会主席说:“齐师傅,对不起了。”
齐山东意识到工会主席话里有话,沉住气什么话都不说。工会主席说:“我弟弟没教育好,我也有错。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你儿媳妇也有责任。”
齐山东接口道:“我就为这事找你。”
工会主席又将话接过去。听了一会儿,齐山东听明白了,工会主席的弟弟跟齐永盛的媳妇在一个单位,两个人好上了。永盛住院的时候,永盛媳妇到工会主席弟弟家胡搞,被人家妻子堵到床上,俩人下了保证不再往来,可是现在又粘在一块儿,工会主席的弟弟都闹开离婚了。
天哪,天哪,天哪!齐山东没想到永盛媳妇会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怪不得那日她突然主动要求陪床,是因为被人家妻子堵在床上,知道羞愧了。怪不得现在不管永盛,打永盛,咬永盛,是因为又和人家好上了。
齐山东不知道工会主席又说了些什么,站起身,头昏脑胀地出了办公室,领着齐永盛好歹报了到,转身回家了。
寻思了半天,齐山东将事情告诉了秦素芳,秦素芳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叫他们离婚?批评儿媳妇一顿?两个人一时间没了主意。
晚上,齐山东将永盛叫到家里,问他:“媳妇对你好不好?“
齐永盛一连串地说出五个好字。气得齐山东一巴掌打到他身上,说:“你真傻呀,好个屁。”为了对付那五个“好”,他一连串说出五个“屁”。
齐山东又问:“和媳妇一起有没有性生活。”
齐永盛的脸红了,半天才摇摇头,吭哧吭哧说:“她嫌我脏,手指头都不叫我碰。”
齐山东又一巴掌打过去,说:“嫌你脏,你不会洗澡?”
齐永盛说:“洗了澡也不叫碰。”
齐山东叹了口气,说:“既然她对你不好,咱和她离婚怎么样?”
齐永盛一脸惊恐,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她好,她好。”
秦素芳哇地一声哭起来,“她是欺负咱们穷呀,如果咱家不是农村,如果不为搬城里搬穷了,如果不借她三万元钱,她哪能这么欺负咱们?”
这是什么逻辑呀,有钱有势的,婆家是城里的女人也到处出轨呀。齐山东大吼一声:“别哭了,不嫌丢人吗?”
秦素芳的哭声越发大了,她拍着大腿边哭边喊:“丢人呀,丢死人了。我这脸割下来扔猪坑里吧。”
齐永茂结婚主意已定,不顾齐山东反对,将媳妇领了回家,那媳妇一看就比齐永茂大,齐永茂36岁,媳妇少说也得38岁,不能叫“小李”,得叫“大李”。齐山东光生气,守着媳妇的面却不能发作。他问媳妇:“知道我家的情况吗?”
媳妇说:“知道。”
齐山东说:“我家只能用一个字形容,穷。永茂也只能用一个字形容,懒,用两个字形容是无能,用五个字形容是又穷又无能。”
媳妇一下笑了,说:“叔叔这么幽默。穷不怕的,只要心齐,只要努力,肯定会由穷变富。再说我与永茂年轻,相信,我们家不会再穷的。”
一番话令齐山东对媳妇刮目相看。媳妇接着说道:“叔叔对永茂有偏见。永茂有能力,就是太善良了。因为太善良,所以被人骗了,再说被骗也不是坏事,他得了经验教训,现在的生意做得挺好的。”
“骗了?永茂什么时候被人骗了?”
“你们从村里搬出来那年,与他合伙做生意的人偷了资金跑了,为这,永茂才没钱给你们买房子”
“为什么永茂一直没说?”
“永茂怕你们担心,所以没敢说。后来看你们日子艰难更不敢说了。叔叔,我知道你们一家人非常善良,但是你们有一个缺点,就是对外人非常好,家人之间却互相猜忌,相互防备,彼此不信任。”
是这样的吗?我们家是这样吗?难道这么长时间一直在误解齐永茂吗?永茂肚子里饱含着委屈,满怀着辛苦,却一声不吭,任凭他们埋怨、抱怨吗?
不可能吧?他齐山东会养出这么好的儿子吗?
不管怎么讲,齐山东对这个媳妇是不满意的,虽然她说话很有道理,但是仅凭她比齐永茂大两岁,齐山东就对她不满意。38岁的女人肯定不是老姑娘,不是离婚就是寡妇,甚至还会带个孩子。
一问齐永茂,果然如此。媳妇是个离婚女人,但是没有孩子。
除了离婚与年龄大,媳妇的其他条件很好,在银行做主任,收入高,有两套房子。齐山东问:“你不是冲着人家条件好,才喜欢人家的吧?咱家再穷,也不能卖儿子。”
“哪儿呀。”齐永茂生气道,“她人好。我认识她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她一点不嫌弃我,帮助我、开导我,出资帮我重新做生意。”
“出资重新做生意?给了你多少钱?你这不是卖是什么?对了,她是不是那个叫你欠电话费的女人?电话费是我跟永盛借的,你还没还他呢?”
齐永茂笑了,说:“爸,你糊涂了,那姑娘多年轻,我媳妇多老。那个早吹了。”
齐山东气得将脸扭到一边,说:“干别的不行,找媳妇倒不犯愁。”
齐永茂说:“爸,谁叫你儿会说呢。”说完,拿出二千元塞给齐山东,“这是电话费,替我还永盛,多的就给你了。”
这是搬进城里以来,第一次拿到齐永茂的钱。握着齐刷刷的票子,齐山东感觉对齐永茂的意见少了很多。
入夜,躺在床上,秦素芳劝齐山东:“那女的虽说年龄大点,但是条件不错,既然两人感情好,就答应了吧。”
齐山东不说话。
秦素芳又说:“永茂不找她的话,能找个什么样的?他36岁了,小姑娘肯定找不上,要找也是老姑娘或是离了婚的。老姑娘大多脾气古怪,娶回家等于娶了个姑奶奶。离了婚的与现在这个有什么两样?”
齐山东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永茂做生意被人骗了?他们是不是编了谎话骗咱们?”
秦素芳生气道:“他们没人骗了,来骗我们两个老人?”
齐山东叹了口气,翻个身,突然坐起来,说:“不行,咱们得去看看,这个媳妇是不是个骗子。”
“你神经病呀。”秦素芳也翻过身去,胖大的脊背冲着齐山东,“永茂他有什么?有什么可骗的?”
“就是因为永茂什么都没有,我才怀疑。那媳妇的工作、职位怕都是假的吧。城里人心眼多,万一拉着永茂做坏事怎么办?”
这样一说,秦素芳也害怕起来。第二天,俩人来到齐永茂媳妇工作的银行,一进大厅就见永茂媳妇坐在洁净、宽大的玻璃柜台后面给几个穿着制服的男女讲话。看到他们,永茂媳妇急忙走出来,齐山东见她胸牌上写有“主任”两字,一颗心先放下一半。等到进了永茂媳妇办公室,见到桌椅齐整,办公用品齐备,一副做领导、做事业的样子,一颗心彻底放进肚里。可是他又越发怀疑她相中齐永茂的原因了。在他眼里那样不堪的一个男人,在她眼里怎么就成了个宝呢?
齐山东不由得将疑惑讲出来,永茂媳妇眼圈红了,说:“我在感情上受过一些苦。所以对爱情没有任何物质方面的要求,只要彼此相爱,情投意合,就满足了。”
这样文绉绉、书面化的语言唬得齐山东一愣一愣的。出了银行,秦素芳骂齐山东问问题问得傻。齐山东说:“怎么傻了?”
秦素芳说:“离了婚的女人都喜欢找小伙子,她现在不缺钱,不缺房子,不缺地位,就是缺一口气。找个小伙子结婚,等于出了一口气,在原来的老公面前,在别人面前就扬眉吐气了。”
齐山东叹了口气,说:“既然他们都愿意,就叫他们结婚吧。”
接下来商量操办婚礼的事,永茂媳妇提出所有费用由她与永茂出,齐山东不需要花一分钱。齐山东知道齐永茂没有钱,所有的费用肯定都是媳妇出,心下不好意思,就提出粉刷一下房子。永茂媳妇一听,立即掏出钱放在桌子上,说是粉刷房子的钱她也出。这个钱,齐山东哪能要,急忙推让,好不容易推了回去。这下再看永茂媳妇,也不觉得她老了,只觉得永茂好福气。
粉刷房子的材料买齐,工人也找到了,居委会的人突然找上门,说是城市进行老区改造,这片小区要拆迁。他们拿了一张纸要齐山东签字,询问是要回迁房还是要拆迁费。
齐山东一时拿不准主意,要求三日之后再答复。齐山东心头万马奔腾,脑子里无数个闹钟在响,坐在沙发上,汗一阵一阵出来。房子拆迁后住哪里?租房子?回老家?拆迁费给多少?这两年房价飞涨,用拆迁费能再买到一套房子吗?在城里买不上房,回寻芳村肯定能买到,可是秦素芳愿意回去吗?回迁房?要回迁房还得交钱,这钱少则十万,多则二十、三十万,他哪来那么多钱。想了一个下午,齐山东拿定主意:要拆迁费,拿了拆迁费回寻芳村买房。
方案告诉秦素芳,秦素芳立即反对,说:“丢不起这个人。”
“那怎么办?房子没有了,睡大街上?”齐山东大声吼道。
“我不管,即使要饭我也不回寻芳村。我的脸已经被你丢尽了,不能再丢了!”秦素芳的嗓门也大起来。
这叫什么话,这叫什么话。齐山东气得在屋子里转圈。恰巧齐永茂领着媳妇回来,问怎么回事,齐山东一五一十说了。永茂媳妇一听笑了,说:“房子呀,干吗为房子着急。我有两套房子,叔叔、阿姨去住一套就行。”
“这不行。”
“怎么不行?我与永茂举行完婚礼,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家的不也是叔叔阿姨家的吗?”
齐山东脑子飞速旋转,这儿媳妇也是自家人,她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临时住住,过渡一下也好。主意拿定,嘴上却说:“我跟你阿姨商量商量。”
一商量,秦素芳觉得住儿媳妇家也是丢人,可是比回寻芳村丢人丢得小一点,考虑又考虑最终同意搬到儿媳妇的房子住。秦素芳压低声音跟齐山东说:“咱们这不是卖儿子吗?”
齐山东说:“困难时候,先不管那么多了。”
永茂媳妇领着齐山东、秦素芳去看房子,房子也是旧的,但是比齐山东的要新、要大,环境好,又有暖气。
找到住的房子了,齐山东告诉居委会要拆迁费,拆迁费三十三万,比买房时多了近十万。齐山东想不到一堆砖垒个四四方方的框子放在这里,两年时间凭空涨了十万元。他与秦素芳辛苦辛苦做生意,还没挣上一万元呢。齐山东是小区第一个签拆迁合同的,因此又多了两万元奖励。
齐山东从一个只有欠款没有存款的穷人,摇身变成拥有三十五万元存款的富翁,高兴得不知道姓什么了。他先取出三万元还齐永盛。走到永盛家门口,听到永盛在屋子里哇哇哭,他与秦素芳推门推不开,拼命敲,敲了十几分钟,门才打开,见到永盛媳妇坐在地上,暖气管子上挂着根粗大的绳子。
永盛跳着脚地哭,说:“你不活,我也不活了!”
永盛媳妇也哭,喊:“我对不起你,我没脸再活了。我死了,你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你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你。”
一看这情形,齐山东就知道肯定与那个跟媳妇鬼混的男人有关,八成是人家不要她了。齐山东心里一阵轻松,脸上却不露声色。他与秦素芳去扶媳妇,怎么扶都扶不起来,媳妇用头撞地,撞得血都出来了。
齐山东问齐永盛:“永盛,想跟你媳妇离婚不?”
“不,不,不,我不。”
“无论你媳妇做了什么事,你都原谅她。”
“她就是我媳妇,就是跟别人好了也是我媳妇。”
这个傻子呀,看来一点不傻。
齐山东对永盛媳妇说:“你看永盛多么爱你。你放心,无论做了什么事我们都会原谅你。只要改好,就是我们家的好媳妇。”
永盛媳妇泪眼看看齐山东,看看秦素芳,看看齐永盛,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爸、妈、永盛,我对不起你们!”
爬起身,冲着齐山东与秦素芳磕了个响头。
三万元钱还给了永盛媳妇,齐山东胆子大了,底气也足了,就劝永盛媳妇对永盛好点,永盛媳妇连连点头。齐山东说:“别的我不要求了,打永盛、咬永盛的事不能再发生了。”
不说还好,一说永盛媳妇一脸愤恨,说:“爸爸,我正好想找你呢。”
“找我,找我做什么?”
“永盛单位的人总欺负永盛,你看这,你看这。”她抓住齐永盛,解开他的衣服,指着胳膊上的一道道淤血,说:“全是他同事抓的。永盛是生病将脑子生坏了,反应慢点,但是也不能这么欺负他。”
齐山东也生气,第二天去单位找齐永盛的领导。领导说:“齐师傅,您不来找我,我还想找您呢。这个永盛您要管管了。”
齐永盛的领导说了齐永盛的种种行为,懒不说,还贪小便宜,自己从来不带茶叶,趁着单身宿舍没人偷别人的茶叶,偷着喝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偷着往家拿。单身职工晒的衣服,一天没收走,就被他收起来,收起来就收起来吧,锁在更衣橱里谁都不知道,可是待不到两天他就穿到自己身上,还一口咬定是自己的衣服。“这不,前天,叫人在走廊里将衣服扒下来,扒了个精光。”
“你说他傻吧,他也不傻,发钱的时候少他一分钱都不行。大家都说他本来就是个喜欢占便宜的人,以前没生病的时候,懂得掩饰,生完病将掩饰的心眼丢了,只留下占便宜的心思了。”
齐山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说:“他喜欢占便宜,我教训他。别人打他的事,还请领导费费心。”
领导一口答应下来,说:“在国营单位打人不行,有事说事,不能打人。”
回到家,将事情说给秦素芳,秦素芳说:“他喜欢占便宜,还不是像你?”
“怎么能像我?”
“想当初你不是想占永茂的便宜,能答应搬城里来?现在又住永茂媳妇家,这不又是占人家便宜?你比你儿子精,占的都是大便宜。”
“你,”齐山东气得大叫,“那你说,我们住哪儿?这便宜我不占了,我们住哪儿?”
秦素芳倒不生气,笑眯眯地说:“跟你开玩笑呢,看把你急的。”
秦素芳告诉齐山东,刚才接到寻芳村的一个电话,说是听说她瘫痪,躺床上起不来了。秦素芳要求齐山东跟她回趟寻芳村,叫村里人看看,她不仅没有瘫痪,在城里活得还挺好的。
齐山东寻思:齐永茂结婚的事得跟寻芳村的亲戚朋友说一声,于是答应跟秦素芳回寻芳村一趟。两人买了衣服、礼品,打扮得光光鲜鲜地回了村。下火车,乘出租车,二十元钱拉到村口。看到一排一排红瓦白墙的房子时,齐山东长出了一口气,大有衣锦还乡的快乐。
村里人看到他俩很是惊讶,看他们的衣着打扮,都感慨城里的生活好,有人甚至问齐山东:“城里是不是到处是钱,怎么去了两年变化这么大?”
齐山东不能说他受的那些苦,也不能说一切的好生活全因为齐永茂找了个有钱有房子、年龄偏大的离婚女子。他抿着嘴只是笑。
寻芳村正在经历一件大事,村南的山上勘探出煤层,马上就建煤矿,寻芳村以及它周边的三个村都要拆迁,村民搬到煤矿建的家属楼居住。年轻人进煤矿当工人,老年人发养老金养老。
齐山东心里“咯噔”一声,这下子寻芳村的男女老少都要成城里人了。他齐山东如果不走,也会成为城里人的,那些苦就不必受了,那些眼泪就不必流了。齐永茂也不必找个离婚的女人做媳妇了。虽然齐永茂很爱她,但是他不会叫他娶的。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虽然口袋里装着一笔钱,但是那种优越感,那种衣锦回乡的自豪感荡然无存了。
村支部书记已经卸任,新支部书记是个在城里开工厂的小老板。小老板平日居住城里,遇到较大村务才回村处理。老支部书记的势力一倒,寻芳村四大户的排名顺理成章瓦解。不过晚间,老村支部书记还是请四大户吃了顿饭。村主任在村委里不得势,两杯酒下肚便满腹牢骚。齐河北的大儿子官做得更大了,可是几乎不回家。小儿子竟然搬到了新西兰定居,春节往家里打一个越洋电话便是尽了孝心。相比之下,还是齐山东过得好,因此齐山东心里又有些小小得意了。
从寻芳村回来不久,齐永茂与媳妇举行了婚礼,一切如他媳妇所言,所有的费用都是她支付。齐山东终究过意不去,婚礼上,包了个两万元的大红包,送给媳妇。
媳妇也送给他一件礼物,穿着洁白的婚纱,看上去异常年轻与漂亮的媳妇说:“爸爸,谢谢你允许我与永茂结婚,谢谢你培养了一个这么好的儿子给我做丈夫。”
齐山东打开那个红纸包裹的礼物,是本写着他与秦素芳名字的房产证。
永茂媳妇说:“爸爸,妈妈,为了使你们在城市住得放心、舒心、开心,我把房子过户到你们名下了。”
齐山东的眼里涌出了泪花,这泪不同于以前的泪,这泪饱含了幸福、激动、感激和开心。齐山东将房产证紧紧抓在手里,哽咽道:“谢谢你,你真是我的好儿媳。”
作者简得:
郝炜华,女,上世纪70年代生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在《北京文学》《清明》《山花》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向南向北》。有作品入选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