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肥红瘦

2014-04-29 00:00:00孙喦
北京文学 2014年4期

祝小帅鼓足勇气,走到于芳菲跟前说,我送你回家,好吗?

于芳菲小嘴一撇:你送我,别让风吹跑了,还得我揪着你。

祝小帅讪讪道,我是怕路上、路上那个……

惠双禄走过来,壮得像头大黑驴的身子往前一横:“就你这细胳膊细腿跟棵草似的,还想充护花使者呢?去去去,一边呆着去。”说着一把将祝小帅推得趔趔趄趄退出两三步,又冲于芳菲涎笑说,坐我的大奔,怎么样,我送你回家。

于芳菲小脸一扭:“不稀罕,你自己大笨死去吧。”惠双禄大瞪了眼,待要纠缠,于芳菲已掉头走了。

两个一身藏青西服的男子走过来,向惠双禄躬腰做了个请的手势。惠双禄朝于芳菲后影哼了一声,又冲祝小帅打了个响指,在两个青衣男子护卫下,挺胸扬脖上了一辆乌黑锃亮的奔驰600。学校是不准校外车进的,但惠双禄的爸爸赞助给学校一大笔钱,因此惠双禄的专车就理所当然地享有了进校接送的特权。

祝小帅羞恚得恨不能把脑袋扎到地里去,又恨不得把惠双禄的脑袋也跺烂了跺到地里去。他耷拉脑袋踢踏着脚下的东西往回走,看什么都像是羞辱他的仇人,对一块看作是大黑驴的石头更是狠狠一脚。虽然脚疼了好一阵,还是解气地骂道,踢死你个大黑驴,你不就仗着驴老子有几个臭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嘴上是这么骂,可他心里明白,惠家有的可不是几个钱,而是少说也得有十好几个亿;那钱也不臭,引得不知多少人跟臭虫似的往上爬;更不是有什么了不起,而是大大地了不起,眼前就可以让惠双禄享有各种特权作威作福。因此也就让他愈加愤恨,走到一所豪宅前面时,一股邪气忽地冲了上来,先在黑漆大门上画了只王八,然后去按院门的铃,却又倒跑出一段,等听见开门声,便大模大样走过去,走过院主跟前时还一脸无辜地看了几看。

跟有钱人捣了个蛋,祝小帅心情转好,步子也轻快起来,不多时就走到了食品市场旁边的一条小街。一到这里,味道、气候、色调便跟别处明显不同。那味道一忽儿辣,一忽儿酸,一忽儿咸腥,而且变化无常,走一遭就如同饱尝了一顿大餐。装货卸货时又是青烟飘彩雾绕,一街之间便景色气候有别;道边水沟流的水也是七彩缤纷,如天地倒转了的彩虹。

国人最贪口腹之欲,最讲究色香味俱全的美食,而加工各种饱口腹之欲的食品、烹调各种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佳肴的特殊辅料,XX精XX素XX胺XX醇XX红XX绿……在这里便全能买到。这条十安街上全是卖化学试剂、食品添加剂、香精香料的店铺,祝小帅家就在这儿开了个半大不小的化学试剂店。

小帅放学回来,十安街上的店铺也就该打烊了。他帮父母收拾了店面,下了卷帘门板,一起乘一辆客货两用面包车回家。

小帅一家来省城已五六年了,一来是为了小帅的教育前程,二来是听说这里的生意好做。要说祝小帅也够给父母争气,来省城一年多,就以第三名的成绩考进了省重点第一中学,从初中到高一,每学期成绩都是名列前茅。家里生意也是越做越好,虽算不上发达,但境况不断改善,不久前还以租代买买下了小两室的住房,就是地段偏了些。

到了家,小帅忙功课,父母忙做饭,吃饭时一家人才坐下说话。小帅扬了脸告诉父母,他数学联考得到满分,获得一等奖。父母从心窝往外透喜兴,一个劲往他碗里夹肉夹菜,说他真有出息,将来一定能考上个名牌大学,光宗耀祖。

说了喜兴事,小帅又想起堵心事,说,我们班那个大黑驴惠双禄,数学联考才得二十几分,整个一“蛋白质”,就仗着他们家有钱有势,净欺负同学,还笑话我长得像棵草,今天差点跟他打起来。

“蛋白质”是学生们贬损人的词,就是笨蛋白痴加弱智。小帅爹说,好好念你的书,别理他,咱也惹不起人家,省里城里卖的肉多一半都是他们惠家的,他再蛋白质也够吃八辈子的,咱不行。

祝小帅听了不大痛快,没吭声吃完了饭,在镜子前比着照了几照,说,我怎么才能长壮实点呢?

小帅妈说,你这文文气气的多好,要那么壮实干什么?你爹倒壮实,还不是一辈子没出息,干个小买卖混日子。你呀,就好好念书,将来当个叫公务员的官儿,那才出人头地。

祝小帅的爹个不很高,但很强壮;祝小帅的妈却是又瘦又小。小帅的身体多半随了他妈,又过度用功念书,不进行体育锻炼,身子骨就愈加瘦弱。

小帅在镜子前又比照了一番,才进自己屋做功课,可心里就跟长了草一样,时不时就从课本转到惠双禄笑话他瘦得像棵草的事上去。等做完功课出来,见他爹正在看电视转播的体育比赛,在一边跟着看了会儿。运动员壮实的身体、虬结的肌肉让他羡慕得不行,说,他们怎么长得这么健壮啊!小帅爹说,人家先天坯子好,再加后天营养好,还吃这个剂那个药的,咱可没法跟人家比。

小帅问吃什么药能让人健壮。小帅爹说,电视里不总报有运动员吃兴奋剂嘛,前些时查出来个女飞人,那长得比男的都壮;还有个男飞人,那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看着都要往外崩,就都是吃了兴奋剂,说是叫什么类固醇的。

“类固醇是什么东西?”

“这我哪懂啊。不过我寻思,大概跟瘦肉精差不多。”

“瘦肉精,那不是给猪吃的吗?”

“是啊。猪吃了瘦肉精,就浑身长腱子肉,还兴奋得乱拱乱叫。”

小帅出了会儿神,“我们店里卖瘦肉精吗?”

“我们可不卖那东西,那是政府禁止的。”

小帅眨巴眨巴眼没说话。

到了学校,祝小帅看着惠双禄的模样就来气,心里不住地咒骂:你们家的猪吃瘦肉精,你也吃瘦肉精,才长了一身膘子肉,才长得像头大黑驴。可隐隐地又挺羡慕人家长得身高体壮,想象着自己忽地一下长得比他还健壮,一把将他也推个趔趄。等打了下课铃,他没像往常那样整理课堂笔记,而是去了操场。

操场上有些同学在玩单杠、双杠、吊环等健身器械。祝小帅在一旁讪讪看了会儿,鼓起勇气上了双杠,也像别人那样做臂屈伸的动作,可看着别人挺轻松的事,到他这儿却想不到的难,勉强做了一次就再也撑不起来了,脸憋得通红在杠上挣巴。正巧于芳菲和两个女同学走过,见他的模样,嘻嘻哈哈笑起来。他一慌,从杠上掉了下来,虽没摔着,可面子栽大了。

于芳菲和同学笑着走了。祝小帅悻悻回了教室,心不在焉地上了一节课。下了课,他既没整理笔记,也没去操场,呆呆地坐在那里。于芳菲过来问他道数学题。祝小帅想着于芳菲笑话自己的样子,虎着脸带搭不理的。于芳菲撇嘴一笑说,生气啦,谁让你平时缺乏锻炼呢,以后多练练不就成了。

看于芳菲苹果似的小脸一颦一笑,再加鼓励自己锻炼的话,祝小帅消了气,和于芳菲讨论了数学题,接下来上课也有了精神。中午吃过饭,就跑到操场上去锻炼。

一些天下来,小帅在单杠双杠上也能做几个引体向上臂屈伸什么的啦,可看着自己的胸肌还是平平的、二头三头的臂肌还是扁扁的,他的气就有些瘪了,想什么时候才能练得有点模样呢?

这天放了学,他正要去操场锻炼,看见副校长兼德育主任管前进把于芳菲叫走了。

于芳菲家里是下岗工人,属于必须好好念书求前程的,学习上肯下功夫,成绩也不错,就是眉眼俏皮,爱招惹是非。管前进来学校时间不长,据说是他在教育局当头儿的亲戚安排来的。管前进管的是思想品德教育,学生们却说这个老师最无德。一是向钱看,比如对惠家,就紧着劲巴结给惠双禄办事;二是向色看,见到漂亮的女老师和女学生,一双金鱼眼就冒色光。

祝小帅上了心,练两分钟杠子就到管前进的办公室外兜一圈。兜到第七还是第八次,离着管办还有十几米,忽然见于芳菲哭着跑出来,衣服也有些凌乱。他急忙跑过去,问于芳菲,怎么啦?于芳菲也不说话,抽泣着往前走,一直走到公交站,抹了泪,上了公共汽车。上车后,才跟小帅挥了下手。

祝小帅想于芳菲准是被管前进欺负了,不由得豪气上冲,决心要教训教训那个金鱼眼的色狼,帮于芳菲出气。可怎么教训呢,自己斗得过那家伙吗?小帅曲起胳膊劲鼓得足足的,三头肌二头肌还是扁扁的不给劲。

星期六祝小帅上完英语强化班回父母的店,心里还想着要替于芳菲整治管前进的事。他穿过食品市场时见到鱼虾新鲜得微微泛绿光,想起水产养殖户们为了防治鱼虾生病、往池子里加孔雀绿的事。要是能让管前进那双金鱼眼变成冒绿光的色狼眼,一定很好玩。对,用孔雀绿给管前进治治病。

到了店里,他爹说你回来得正好,我跟你妈要出去一趟,你照看会儿店面,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小帅爹和小帅妈开着面包车走了。小帅一边打电脑玩一边照看着店。还真有顾客来,一个顾客来买一种叫乙烯利的水果生长促进剂,另一个顾客来买石蜡。小帅打电话问,是他妈接的,告诉了他放乙烯利和石蜡的地方,还有价钱。做成两笔生意,小帅挺得意。一会儿又有个顾客电话问有没有孔雀绿,小帅问你是不是养鱼用,政府不是不让用了吗?顾客说那鱼病了死了怎么办,你们到底有没有,什么价?小帅电话给爹,他爹让直接把电话打过去。之后怎么谈的,小帅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听爹的口气,店里是有孔雀绿的,想起要用孔雀绿治金鱼眼病的事,便在店里四处寻找。

在一个柜子角,小帅找到一个纸箱,里面是些小袋,什么标注也没有。他有些奇怪,仔细翻找,在箱底找到一张英文的说明书,名称是Ractopamine,是印度生产的,内容他看不大懂,便上网去查。原来Ractopamine是瘦肉精的一种,长肌肉的效率特别高,美国许用,中国不许用。小帅看着Ractopamine呆坐了好一会儿,脑子乱得很,一万个没头苍蝇般的念头在里面乱转乱窜。最后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鬼推磨似的推着他拿出一小袋Ractopamine,藏到了书包里。

小帅把其余的瘦肉精原样放好,还四下望望有没有人来。他想爹没说实话,店里有瘦肉精;又想为什么美国让用中国不让用呢,美国的食品管理应该比中国严格啊?这东西猪吃了长腱子肉,人吃了会怎么样,又有哪些副作用呢?

小帅胡思乱想了一阵,又记起要找孔雀绿的事,便接着翻找。在一个有许多抽屉的柜子里,小帅发现有几个抽屉放的是些红红黄黄的料,他在里面找到几袋深绿色的料,上面印着英文“Malachite Green”。小帅认识Green不认识Malachite,一查,正是人们说的孔雀绿。

祝小帅觉得瘦肉精是严重的事,而孔雀绿是不严重的事,因此对这件事不大忌讳,等爹妈回来、一同乘车回家时,便问起刚才顾客要买孔雀绿的事。他爹说小孩子少管这种事。小帅说,政府不是不让用吗,怎么养殖户还用?小帅爹说,人病了还得吃药呢,鱼病了,也得治病救鱼吧。小帅问,鱼还得病,孔雀绿又能治什么病?他爹说,人囚一块儿还得传染病呢,那么多鱼啊虾啊的囚一个池子里,能不得病吗?在饲料里加孔雀绿,能防治鱼虾得水霉病鳃霉病什么的。小帅说那政府为什么不让用?

“说是鱼虾里残留多了对人不好。可总要给鱼治病啊,养殖户就换氯霉素、恩诺沙星什么的用,不过都比孔雀绿贵,副作用也不比孔雀绿小,治病的效果还不如孔雀绿,所以不少养殖户就坚持用。”

看来孔雀绿没有严重的问题,小帅坚定了用来整治金鱼眼的念头。

祝小帅在管前进的办公室门口踌躇了好一阵,虽说只是来探探路,可仿佛里面潜伏着可怕的怪物,让他不敢上前敲门。

终于敲了门。听到“进”的声音,祝小帅怯生生地推开门。他还是第一次进这间办公室,迎面有张土黄色的办公桌,侧面有两个同样颜色的书柜,另一面放着一套沙发。管前进坐在中间的长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端着一个大茶缸——是个套了塑料编套的大玻璃瓶子在喝茶。

管前进放下茶杯,“是祝小帅同学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问问——资本、还有《资本论》,是怎么回事。”祝小帅虽然预习了许多遍来找管前进的说辞,可心里的鬼胎还是一个劲地作怪,让嘴巴不听使唤。

“这种学习态度很好嘛,有问题就来问。”看上去管前进对有学生主动来问问题挺满意,从沙发上抬起身坐到办公桌后面,示意祝小帅坐在桌前椅子上,“资本呢,就是资本家的钱,资本家用来赚钱的本钱;《资本论》呢,是马克思的伟大著作,讲资本家怎么剥削工人、怎么赚钱的。”

祝小帅为了来找管前进“问问题”,事先看了《资本论》的介绍,知道这部著作是从生产关系和生产力,来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发展规律的,管前进说的只沾点皮而骨头和肉都不对。不过管前进讲得也蛮有趣,就顺着他的话说,那我用存的零花钱压岁钱买了股票,赚了点钱,这算不算资本?这样赚的钱,是不是剩余价值,算不算剥削工人?

“那点零花钱怎么能算资本呢?股票涨了跌了跟剩余价值没关系,算不上剥削。”

“那惠双禄家一买一卖就是成千上万头猪,得算资本了吧?他们家雇成千上万的工人,杀猪卖肉赚大钱,得算剥削工人、榨取剩余价值了吧?”

“那不一样,那是、那是红色资本,是社会主义经济的组成部分,再说我们是和谐社会,不存在剥削。”

祝小帅说了会儿话,心不跳得那么慌了,眼睛转着圈打量室内情形:办公桌上凌乱地放着些报纸、书本、文件,还有电脑、电话和几件杂物;书柜里书本码得整整齐齐,倒像是摆在那儿做样子的;沙发上没什么东西,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两本印着美人头的杂志,管前进刚才把大茶缸也放在那里的,不过给他讲资本和《资本论》的时候又去端了来捧着喝、转手放在办公桌上了,茶几下层还有几个瓶瓶罐罐,其中一个是个大茶叶罐……

“人家惠家的钱也是通过合法途径致富来的,而且对我们学校帮助很大啊,不说以前的资助,就前几天胡局来视察,嫌学校的大门太寒碜,我和惠家一说,人家立马答应出钱给学校修大门。所以啊,你们平民子弟不要有仇富心理,总看着人家不顺眼。”管前进翻翻金鱼眼,又端起玻璃茶缸喝了口茶,“这资本和《资本论》的事儿太深奥,不是你们高中生理解得了的,我就不多给你讲了。你还是要好好学数理化,联考、竞赛拿成绩,给学校争光。”

祝小帅对管前进的话很反感,但他看着管前进一会儿喝一口茶,还有那个大号茶叶罐,心中的鬼胎已结出了主意,于是就着管前进的话应了一句就出来了。

不过,真的这么干吗?

“466分。”祝小帅拿着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得意地给旁边同学看,又四下瞥瞥,“那个大笨驴,五门加起来还不到200分,这还上什么学啊!”

下了课祝小帅正往操场走,突然右腮遭到重重一击,打得他眼前发黑跌跌撞撞,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又被重重一脚踢倒在地,摔得眼前又直冒金星,慢慢爬转身,才看清打他的是惠双禄,还指着他骂道,你个草棵兔崽子多考了几分有什么了不起,竟敢骂小爷是笨驴。

于芳菲和几个女同学过来说惠双禄,你凭什么欺负人。惠双禄瞪了眼还要耍横,班主任姜老师闻声赶了来,斥责惠双禄打人,让他到办公室来。惠双禄轻蔑地乜了班主任一眼,骂骂咧咧扬长而去。班主任是位四十来岁的女老师,气得脸煞白泪光在眼眶里晃,无奈地把祝小帅扶起来安慰了几句。

祝小帅嘴被打破了,膝盖也摔破了,差点没哭出来,委委屈屈上了一节课。接下来是姜老师的语文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姜老师把后面的三篇小古文提前讲了,其中一篇是柳宗元的《黔之驴》。姜老师讲驴子貌似强大,其实没有真本事,一鸣一尥蹶子就玩完了。同学们听了止不住嬉笑,瞧着惠双禄窃窃私语,祝小帅也解气地嘿嘿笑。惠双禄脸上搁不住了,脸涨得黑红黑红的,听上面还在讲黔之驴的黔,不是金钱的钱,是黑今黔,注意,不是黑金的金,是——他腾地站起来大声说,驴一鸣,吓死了祝小帅;驴一怒,踢死了姜丽萍。

姜老师没想到惠双禄如此肆无忌惮,气得嘴唇直打颤一时说不出话。惠双禄还不肯罢休,撂下句:“你们合起来攻击我,我找校长去!”就摔门走了。满教室哗然,课也没法上了。

不大工夫,管前进来了,鼓着金鱼眼,把姜老师叫走了。班里吵吵嚷嚷说什么的都有。有人喊了一嗓子“开除害群之驴”!于芳菲应道,对,我们集体去请愿!

同学们正议论纷纷,姜老师回来了,红眼圈显然刚抹泪来着,说同学们请安静,不要影响别的班上课;又说,祝小帅,你跟我来。

祝小帅跟着出了教室。路上姜老师说,一会儿你把惠双禄打你的事,跟管校说说。还没走到管前进的办公室,就见惠双禄晃悠着身子走过来,冲二人龇牙哼哼着作个蔑视状,摇摇摆摆地走了。

进了管办,管前进脸鱼板鱼板的,说,姜老师,刚才当着惠双禄,我就没多说你,你身为人民教师,还是模范教师,怎么能借题发挥、嘲讽学生呢?姜老师反驳说,讲什么课是教委定的,怎么讲是语文组备课会定的,我怎么借题发挥了?管前进说,你上课是不是驴啊驴的没完没了地讽刺惠双禄来着?别以为这套玩意我不懂,我搞这套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呢。

听管前进拽痞子腔,姜老师也火了,顶撞道,你们家讲黔之驴不讲驴讲猫讲狗,你讲过课么就乱说,你调查研究了么就乱扣帽子?

其实管前进刚来学校时是讲过课的,不过他讲的政治课就像他打麻将做十三不靠,哪儿也不挨哪儿,差点被学生给哄下去,学生家长们也找学校反映,于是此后管副校长就只讲话不讲课了。姜老师的话显然戳到了管前进的痛处,鱼板面涨成了虾油面,眼珠鼓得吓人,拍桌子吼道,你眼里还有领导没有?你还老虎屁股摸不得了!我就不信处分不了你!

姜老师不敢再说了。管前进吼完了,又转过来训祝小帅说,惠双禄打人不对,我已经批评他了,可事情的起因在你,是不是?你学习成绩好点,尾巴就翘天上去了,就看不起同学,嘲讽同学是笨驴,不要仗着老师们宠你你就为所欲为,你必须认真地深刻地检讨。

祝小帅挨打受了伤本就一肚子委屈,没想到反吃了一顿熊训,气得浑身打哆嗦险些痉挛。这时电话响,是校长找,管前进气汹汹道,我正要跟校长讲这事呢,你们等我回来。

管前进到校长室去了。姜老师气道,这还是学校的领导吗?都成惠家的管家了,我这课没法教了,我找校长评理去。

姜老师一顿脚也走了。剩下祝小帅一人在屋里,气得委屈地用小拳头捶桌子,捶过桌子还痛愤得一口一口捯大气,想找张面巾纸擦擦打转的眼泪时,摸着了口袋里那一小袋孔雀绿。他一咬牙,拿起了茶几上的大茶叶罐。

任爹妈怎么问,祝小帅什么都没说,连期中考试名列年级前茅都没说,好歹吃了两口饭,就回自己房间了。

再没心思做功课了,拿出考试成绩单,“你个草棵兔崽子多考了几分有什么了不起……”“你学习成绩好那么点,尾巴就翘天上去了……”好好学习真的有前途吗?还不是照样挨欺负!小帅低号一声,发疯般撕碎了成绩单,痛苦地趴在写字桌上。

痛愤不能自已了好长时间,才精神恍惚地抬起头,思绪仍是飘飘忽忽,在白晃晃的灯光下、在狭窄的小屋里、在窗外星月晦暗的夜空中,像缕白雾浮啊浮、沉啊沉的,不知不觉间幻化成了来去如飞、神功盖世的武侠,在神幻的空间驰骋。唉,要是成为有神功绝技的武侠该有多好,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祝小帅站起身,以指代剑,在斗室里盘旋进退、比比画画,想象着使出独孤九剑,一招就挑出了管前进的两只金鱼眼,摔在地上当泡踩;又化剑为掌,想象着使出刚猛无比的降龙十八掌,一掌掌把大黑驴拍成了驴肉饼,还拔下想象的驴尾巴,在屋里转着庆贺,胜利地举起拳头。可只看了那瘦弱的胳膊一眼,就一下子跌回了严酷的现实。他恍然若失片刻,颓然跌躺在床上。

难道就这样任人欺辱吗?小帅摸摸肉少得可怜的身体,说不出的悲哀。“超健壮的身体-虬结的肌肉-兴奋剂-类固醇-瘦肉精”,绝望中忽地闪过一个邪性的念头,随即想起他偷藏起来的那一小袋瘦肉精。

小帅从书桌抽屉下面取出那袋Ractopamine和英文说明书。翻着英汉辞典看,还是半懂半不懂,只看明白了一吨饲料中加入20克,就可以让猪增加25%的瘦肉,而且代谢快,很少在体内积累——哇,这么高的效率,还不积累,太妙了!祝小帅兴奋得从椅子上蹦起来。

兴奋之后,还是不大放心,于是又去查有关瘦肉精的资料:在中国造成毒害的瘦肉精主要是Clenbuterol ——译名克仑特罗,因有危险的毒副作用被严格禁止;Ractopamine和克仑特罗不是一种,译名莱克多巴胺,中国禁止使用,但FDA——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批准使用,只要求猪肉里的残余量低于50ppb,而世界卫生组织的标准是低于40ppb。既然FDA和世界卫生组织批准有限制地使用,就意味着副作用不大,祝小帅放了一大半心。

可如何服用呢?ppb是十亿分之一,50ppb相当于每公斤50微克,他的体重是48公斤——可怜啊才48公斤,满打满算可服2.5毫克。这么小的量,没有精密天平,怎么控制呢?嗯,尽量少点就是了。祝小帅捏了一小撮,用水服了下去。

之后几天,祝小帅每天服用一小撮莱克多巴胺,还每天到健身器械上进行锻炼。这天正在操场的单杠做引体向上,白眉老狼来了。

白眉老狼姓郎,眉毛很浅,跟肉皮色差不多,故此得了这么个大号。老狼比小帅高一年级,年纪却要大三四岁,因为从小学到高中总共留过三次级,而且不光是学习的问题,要不是他爹是公安分局的头,早就被学校开除了。

祝小帅见白眉老狼来,很是害怕,想溜已来不及了。不想老狼今天心情好,只不轻不重地在小帅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小子怎么不念书跑这儿来了,抽风啊,哼,你这也叫练杠子,一边好好看着,看我教你两手。说完老狼上了双杠,来了个倒立支撑加前空翻挂臂,又来了个悬垂大摆……一套动作看得祝小帅眼花缭乱,禁不住喊了两声好。白眉老狼用个挺花哨的动作下了杠,得意地拍拍手说,小子,好好练吧,等练得有点模样,爷收你当个马仔。

白眉老狼哈哈笑着径自去了。祝小帅心情复杂地望着老狼的背影,然后又练了会儿杠子。他虽不可能像白眉老狼那样玩帅,却也能做些个臂屈伸倒立之类的基本动作了。练完了曲起臂,憋足劲看自己胳膊的肌肉。胳膊上的二头肌三头肌刚有点凸起,腿和胸、背的肉也开始发硬发胀了,不过从外形看还是变化不大。他有些焦急,什么时候才能明显见效呢?

晚上吃饭时,电视里正播报一些不法奶商在牛奶里加三聚氰胺、致使许多婴幼儿患了肾结石等疾病的事,说正在追查有关责任人。小帅爹骂道,这些黑心肠的家伙,就得把他们都抓起来。小帅妈说,前几年我们还买三鹿奶粉给小帅喝呢,这些家伙真是丧尽天良啊,应该把他们都枪毙了。

原来自己身体这般瘦弱,一定程度上就是受了这些不法奶商的害!小帅也愤愤骂了几句,随后想起瘦肉精的事——瘦肉精的副作用还是让他不大放心,这会儿又让三聚氰胺的严重后果给勾起来了,就问瘦肉精的毒副作用比三聚氰胺大还是小。

小帅爹说。这不好比吧,三聚氰胺直接给人吃,肯定要严重;瘦肉精呢,是给猪吃,猪长了瘦肉再给人吃,绕了个弯,要好一点吧。

“我听说瘦肉精有好几种,有克仑特罗、莱克多巴胺,还有沙丁胺醇、特布它啉什么的,这些东西都不好吗?又都有哪些毒副作用呢?”小帅这些日子对瘦肉精的事很关注,搜了些资料看,可是资料上对瘦肉精的品种啊、毒副作用啊讲得稀里糊涂的,结果让他也糊涂稀里的。

“这些鬼名字我也弄不大清,就那个莱克多巴胺有些国家让用,可能是好瘦肉精吧,不过中国不让用;其他的大概都是坏瘦肉精,哪儿都不许用。毒副作用嘛,听说是对心脏不好,挺危险的,再具体我就说不出了。”

“前些年政府还推广瘦肉精来着,后来又说有危害,不让用了。怎么个好怎么个不好,咱们也没那学问弄明白。反正是让卖什么咱们就卖什么,不让卖什么咱就不卖什么呗。”小帅妈插了一句,就又接着说三聚氰胺的事了,说奶商奶霸伤天害理,还说政府怎么管的,任这些黑心肠的家伙害了这么多人……

小帅想,爹妈是遵纪守法的,自家店里的瘦肉精,大概是在政府禁止以前进的货;又想,既然莱克多巴胺是好瘦肉精,毒副作用定然小得多。

这天服用莱克多巴胺时,小帅加大了一点剂量。

曲起胳膊,二头肌三头肌硬邦邦凸起来嘞,胸肌、腹肌、背肌,还有腿上的肌肉,也都发硬发涨要往外凸呢!祝小帅喜不自禁原地蹦了几蹦,亢奋得又往旁边一棵大树上撞,撞了好一阵都气喘吁吁了,可还定不下来,还亢奋得一个劲儿要往树上撞,也不觉得疼。似乎有点不对劲呢!

回到教室上课,听着听着脑袋不知怎么忽悠忽悠的有些发晕,晃晃脑袋定定神,好像又没事了。今天是怎么啦?

下了课,于芳菲过来说,小帅你看这道题这么做行不行?又捏捏小帅肩膀,笑说,你锻炼锻炼还真见效,好像长壮实点了呢。

祝小帅听于芳菲这么说,再见她冲自己笑盈盈的,高兴得心花怒放,一挺臂膀说,我也觉着长壮实了呢,等再练练,看我怎么训那头……说到这儿斜眼看见惠双禄正往这边走,不想再惹是非,把底下的话缩了回去,转眼看了看数学题说,你这想法不错,加延长线从外面来证明,也许比老师讲的方法简单,我们再来验证一下……刚讲到这儿,就觉后脖领子被只手揪住了,一股大力直把他从座位上提起来,“在FF跟前显什么显,再练也是棵豆芽菜,也是爷的菜。”

祝小帅见是惠双禄,愤怒得两眼两鼻孔加上嘴一起往外喷火,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劲,用力一带一甩竟把壮他一头一圈的惠双禄甩了开去,甩了一个趔趄。惠双禄没想到祝小帅会反抗,瞪眼愕了一愕,才骂着街扑上来。祝小帅大脑已像被火吞没一样,也不知道害怕了,发疯般和惠双禄揪搏在一处。惠双禄一时间竟没能把祝小帅摆平,打了祝小帅几下,可自己也吃了几记疯拳疯爪。于芳菲一边揪惠双禄用小拳头捶,一边喊:“惠双禄打人啦,惠双禄又打人啦!”老师和同学们一起上来把两人分开。祝小帅眼前除了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疯了般乱跳乱叫。惠双禄呢,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喊了两声“你们一块儿欺负我”,竟抽抽搭搭出了声,甩开老师跑走了。

同学们七嘴八舌夸祝小帅干得好,说,大黑驴逮谁欺负谁,没想到这回软柿子变硬钉子了。于芳菲说,小帅好样的,就不能任大黑驴欺负。祝小帅仍处在癫狂状态,浑身充血冒火地嘶叫,不过模模糊糊听到于芳菲和同学们的话,精神慢慢平复下来。

惠双禄带着管前进回来了,叉着腰气势汹汹站在教室前面,用仇视加蔑视的目光看着众人。管前进扯高嗓门吼了一气,但只呵斥了打架的几句,大概也知道打架一准是惠双禄欺负人肇的事,却是气汹汹训斥了没有具体对象的众人一通,说是不应该拉偏架起哄,助长歪风邪气。然后又声色俱厉地训斥祝小帅不学好,沾染了打架斗殴的流氓习气。

祝小帅刚平静下来,听了管前进的训斥,血又往上冲,眼前一片黑红,浑身直打颤,还越颤越厉害,四肢和身子都止不住地抖,跟痉挛了一样。同学和老师都害怕起来,抱着他的身子又按又拍,商量要不要叫救护车送医院。管前进见状哑了火,不痛不痒说了两句走了。惠双禄龇着牙连说两个“活该”,也走了。

祝小帅被老师和同学放躺在对接的椅子上,一会儿抖得不那么厉害了,脑子也明白事了,听见个带哭音的女声一迭声问:“小帅你没事吧,小帅你没事吧?”他见是于芳菲,正用胳膊架着自己的脑袋,老师和其他同学也都关切地询问,忙说,我没事,刚才就是太生气了。

大家见祝小帅没事了,开始愤愤抨击惠双禄和管前进,说惠双禄为非作歹仗势欺人,整个一驴衙内;说管前进是老师里的败类,色眼钻钱眼成了惠家家奴。一个同学说,今天驴管脸都绿了,看着真吓人。于芳菲恨恨道,那个色狼,长的金鱼眼,却跟狼眼似的冒绿光。

祝小帅在管前进的茶叶里加了孔雀绿,刚开始那些天,他天天盯着管前进看,半是得意半是不安。后来见什么动静都没有,又忙着学习和长肌肉,就把这事放在脑后了。听同学们一议论,他忙问管前进是不是真的脸和眼睛都发绿。一个同学说,还真别开玩笑,驴管脸真是青绿色的,金鱼眼也荧荧发绿光,好不邪性。祝小帅听了,先觉得解恨,随后又紧张起来,害怕会有想不到的后果。他这一害怕,手脚又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老师和同学急忙照料安慰,等祝小帅平复了,才将就着又上了小半节课。

放了学,祝小帅怏怏出了校门。没走几步,见白眉老狼带着俩同伙正在道边嬉笑逗弄,见了他,招手让他过去,说,小子练得有点模样了,也不说谢谢师傅,去,给师傅买包烟来。

祝小帅不敢不听老狼命令,去了一旁的小店。转念一想老狼也许真能教自己两手呢,练了也好和惠双禄抗争抗争。于是买了两包烟外加三罐可乐,给老狼及同伙捧了过去。

老狼挺满意,胡噜着小帅的头说,小子船儿还挺亮,以后勤孝敬点,要有什么事,不是吹大气,在这地面上还没有我罩不住的。又问道,今天你们班闹哄哄的,出什么事了?

小帅说惠双禄又欺负同学,就打起来了。他没说是自己和惠双禄打起来了。老狼吸口烟朝空中吐了几个烟圈,说,那头卖肉的驴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不光不来孝敬我,还喝五吆六地摆谱,我早就看着不顺眼了,看我什么时候找个茬修理修理他。

小帅真希望白眉老狼能修理修理惠双禄。

转天放学,惠双禄带着两个保镖截住了祝小帅。一个保镖勾住祝小帅的脖子一拨一带,一股大力把他直发送到另一个保镖跟前;另一个保镖如法一勾一带,祝小帅又被发送了回来……惠双禄拍了两下手也上前凑了一手,三人站成个三角形,中间的祝小帅像壁球般被抛来扔去,最后天旋地转一头栽到地上。

惠双禄哈哈笑着和两个保镖走了。

祝小帅膝盖和手掌都摔破了,可一点不觉得痛,就是天旋地转的头痛欲裂,好半天都止不住,旋得痛得他不停地用手捶脑袋,恨不得用头去撞树撞墙撞石头,而且心跳得厉害,跳得异常地快,还一口接一口地喘大气,手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

好长时间,他才平复下来,抱着头坐在便道牙子上。再怎么练,不算惠家的保镖,单是惠双禄,恐怕自己也打不过,何况惠家那像山一样压得他喘不上气的巨大财势权势。还有谁能够指望?学校?惠双禄带着保镖截住他时,他看见管前进的车正开过来——那辆翠绿色的马自达很扎眼,想求救来着,可管校的车一直开过去了……祝小帅木木呆呆坐在便道牙子上,死一般地绝望。

转天祝小帅把自己攒的零花钱拿出来,买了两条好烟,去找了白眉老狼。老狼眉开眼笑,说,你小子是学习尖子,还知道来孝敬我,倒是难得。就冲你这份孝心,以后就是我罩着的人啦。说吧,谁欺负你了,我给你找场子。

小帅讲了几次挨惠双禄欺负的事,求老狼帮他出这口气。老狼捏了捏小帅肩膀:“好说,你既然拜了我的门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咱们定准吃了这头驴的肉。”

过了两天,白眉老狼派同伙二虎把小帅找了去,说要抓了惠双禄好好收拾收拾,让祝小帅在他家店里弄瓶乙醚来。

惠双禄上学总带着许多饮料,不停地喝,因此几乎每次课间都要上厕所排尿,又总是先玩耍够了、该上课时才去。白眉老狼据此制订了计划,在这天下午的第二个课间捉拿惠双禄,由二虎和牛三埋伏在厕所里,胡四在厕所外面望风接应,乘惠双禄撒尿时用乙醚把他麻醉了,然后架出学校。

惠家掏钱正给学校修够排场的大门,师生们都改走侧门,大门周遭成了工地,人货进进出出的乱得很,正好从这里把惠双禄弄出学校。白眉老狼开了辆越野吉普车候在大门附近。祝小帅下了第二节课,就溜出校门上了老狼的车,等着抓来惠双禄揍他出气。

打过上课铃好一会儿了,还没见二虎他们的影,老狼着急起来,吩咐祝小帅去看看究竟。小帅刚走到大门口,就远远望见两个人架着一个人走过来,急忙跑回来报告老狼说“来了,来了”。

老狼一拍方向盘,喜道成了,这回怎么也得让惠家掏个百八十万的。祝小帅这才明白白眉老狼不是将惠双禄抓来修理修理就完了,而是绑票要钱,吓得心在腔子里上跳下跌险些晕菜,四肢也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片刻后那三人来到近前。看清了架人的是牛三和胡四,中间被架的五大三粗、歪着头的像是惠双禄,可再定睛一看,却是二虎。老狼顿时气急败坏,吼问是怎么回事。牛三吭吭叽叽道,我们听到惠双禄来厕所、准备动手时,担心乙醚不灵,二虎说我闻闻是什么味道,结果一闻,他趴在厕所了,惠双禄撒完尿走了,我和胡四只好架着二虎出来了。

老狼气得七窍生烟,一边蠢货废物地骂,一边扇牛三和胡四耳光,连还没全醒过来的二虎也吃了两个耳光,转身又给了祝小帅一脚,“什么来了来了,你看见谁来了就乱叫!”几个人谁也不敢吱声。待老狼怒气过去,一摆手说,去去去,都给我滚!又发狠道,看下回老子怎么抓那头驴,不绑了惠双禄我誓不为人。

祝小帅和于芳菲都被推荐代表学校去参加数学学科竞赛。

下了竞赛集训班,于芳菲又找祝小帅研究数学题。祝小帅很愿意给于芳菲讲题,半点都不保守。讲完题,祝小帅说:“要是这回竞赛咱们俩都拿了奖,就做朋友,好不好?”

祝小帅觉得于芳菲近来对自己特别好,还帮着对抗惠双禄,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可于芳菲低了头没说话。小帅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敢再多说,默默地等着。过了会儿于芳菲抬起头,说我知道你对我好,想和我好,我也知道班里不少同学都交了朋友,我也想交个朋友,亲亲热热地一起玩,可我不敢。我父母都是下岗工人,供我上这个学多难啊!我若考不上好大学,那就一点前途都没了,家里什么门子都没有,就只能回去帮父母打工,我怎么敢分心呢?

祝小帅心里一阵酸楚,说,其实咱俩情况差不多,我也只有这一条道。那咱们就互帮互学,这次竞赛都拿奖,争取获得保送资格,到时都上最好的大学。于芳菲笑道,好吧,要那样我就和你做朋友。

小帅血往上涌,一遍遍给自己打气。可竞赛时头直发晕,影响了发挥,结果没拿到可以保送名牌大学的名次,只获得了三等奖。

祝小帅不是第一次头晕影响学习了。这些日子他经常头晕,还恶心、心慌气促、肢体颤抖,上课时总不能精神集中,学习成绩开始下滑。这天放学后姜老师把祝小帅留下了,问你最近上课为什么总走神?祝小帅先没吭声,问第二遍时才说我最近总是头晕心慌。姜老师说,我看你近来倒是加强体育锻炼了,也显得壮实点了,身体好了应该有助于学习啊,你怎么反倒头晕心慌呢?

祝小帅有些疑心头晕心慌等症状是瘦肉精引发的,可他不能说,支吾说可能是学习太紧张了。姜老师说,学习也要劳逸结合,注意身体。不过我觉着你不是精神紧张,是精神恍惚呢,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就是跟惠双禄的事,心里憋屈。”

姜老师叹了口气:“有些事,我们老师也无能为力,不过你要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若是因为跟惠双禄怄气影响了自己学习,那就太不值了。你最近成绩下滑得厉害,据说还跟几个不良少年混在一起,这可是很危险的啊。”

祝小帅耷拉脑袋没说话,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下来。除了伤心,还很恐惧,一种比成绩滑坡、惠家和老狼还让他心惊肉跳的恐惧——瘦肉精可能引致的严重后果,像窗外斜阳中教学楼愈长愈暗的阴影,笼罩住了他悸跳不止的心。

出了校门,不想胡四等在那儿,说,你怎么出来这么晚?老大找你呢。

小帅跟着胡四来到一家歌厅。老狼劈成个大字坐在KTV包间的长椅上,外校一个叫英子的女生斜躺在他身上。见小帅进来,老狼说,我看你们班那个叫FF的妞长得可够靓,搭线给我做马子吧。

一听老狼打于芳菲的主意,小帅吓了一跳:可不能把芳菲往火坑里带啊,再说自己也下决心要离开老狼、一门心思好好学习了!忙支吾说,人家根本不理我,我哪说得了这事啊。再说,再说你不有英姐呢嘛。

老狼虎脸哼了一声,然后说,再怎么着我们也得把大黑驴绑了,要不然爷都栽不起这面,这回我们先扎了他的车胎,等半路车抛了锚,司机保镖修车时,那头驴只得下来,又是不安分的,一定是四处溜达找乐,我们就做个套抓了他。

英子翻身坐起来一拍手:“太好了,这下我们几年的花销都有了。”

其余几人也跟着说好,说,跟着老大干错不了,在老大和郎局的地头上,就没有办不成、罩不住的事。祝小帅心里却直打哆嗦:绑架可是犯罪啊!他一害怕手脚又颤抖起来,嗫嚅说,我也没什么能耐,就、就不……

老狼瞪了小帅一眼:“真没出息,还没怎么样呢就吓得直哆嗦。算算算,也不用你干什么,碍手碍脚的反误事。你就还给弄瓶乙醚来。”

老狼给其他几人分派了任务,末了又对祝小帅说,众位弟兄抓惠双禄,可是给你拔桩出气,你干不了别的,就犒劳犒劳众兄弟吧,明天人上人娱乐城。

只要能不参与绑架就好,祝小帅忙不迭地应了。转天小帅拿出私蓄,又编词找父母要了些钱,请老狼一伙去了人上人娱乐城。

“人上人”是新开张不久的一家超豪华娱乐场所。一到那里,老狼冲柜台经理打个响指,“你们老板呢?”

没等答话,一个衣冠楚楚的汉子已领了三个彪形汉子迎上来,刚凶声问了半句,一个汉子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立刻就转了腔:“哎哟,是郎局的公子啊。久闻大名,今日大驾光临,不胜荣幸啊。”转脸吩咐柜台经理,“好好招待郎公子和他的朋友,费用全免了。”

白吃白喝白玩,祝小帅觉着跟着老狼也不错,头天刚下的“离开老狼、一门心思好好学习”的决心就有点像雪人遇热,开始融化。

一伙人玩玩闹闹转了两处,然后又去打台球。一进台球厅,没想到惠双禄和一男二女三个伴伴也在里面。老狼一双眼上下打量着直冒光,待发现还有三个保镖侍卫在旁,眼光才收回来。

台球厅领班迎上来招呼道,郎爷这边请,几位这边请,这两张球台够用吗?老狼问领班,那边的是什么人,常来吗?领班说,那是肉联集团惠家的公子,是我们这儿的金卡会员,三天两头来消费的。老狼点点头没说话,拿起球杆发力打了一杆。惠双禄的眼光也直往这边瞧,特别是直瞧祝小帅,大概是看见祝小帅和老狼在一起很吃惊。

祝小帅挺起胸,觉得老狼给自己撑了腰,很威风,远离老狼团伙的决心也就雪人烤了火。

期末考试成绩公布了。于芳菲进步为班级第3、年级前10;祝小帅却从班级第1、年级前3,退步成班级第6,年级第27。于芳菲拿着成绩单过来拍拍祝小帅肩膀:“这次我超过你了。”

祝小帅虽然日里夜里都想着和于芳菲亲近,可这会儿心里挺沮丧,怏怏地打不起精神。于芳菲却是兴高采烈,说,按这个名次,我到时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说话间发现祝小帅无精打采的,就安慰他说,一次没考好算不了什么,你基础好,现在身体也结实了,肯定对学习有帮助,下学期一定能再名列前茅。我也继续努力,说不定咱俩能一块儿考上顶级大学呢。

要是几天前于芳菲夸自己的身体结实了,小帅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可现在他止不住地害怕身体的一系列症状是瘦肉精的毒副作用,提起来愈发犯嘀咕。不过于芳菲安慰自己,还有一起上顶级大学的愿景,让小帅心里十分甜美,应道,要能那样就太好了。

“可我觉着你的状态不对呢。”于芳菲坐到小帅前面的座位上,“你最近学习时总是心不在焉的,还跟白眉老狼来往,那可是流氓团伙啊。你是不是想报复惠双禄,去投靠了白眉老狼?他们一个有钱,一个有势,我们这种家里没钱没势的,躲还躲不及呢,瓦盆怎么能愣往石头上撞呢?你夹在他们中间,作死啊!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好好念书考大学。你说是不是?”

祝小帅很感动:“是,你说的是。姜老师也说我了。现在我们一步步迈向高考,更不能跟衙内们斗气影响自己的前程了。以后我躲他们远点,凡事忍着点,好好念自己的书就是了。”

小帅从书包拿出本《哈佛之路》,说,这本书送给你,祝你考上最好的大学。于芳菲笑靥如花,说今天你送我回家吧。

小帅高兴得都不知怎么好了。

“去、去、去。”惠双禄又横加过来,伸手要推祝小帅,又止住了,恨恨道:“别以为你傍了老狼就长筋了,一边呆着去。”转头冲于芳菲涎笑说,FF,我开车送你回家,怎么样?我今儿换了辆兰博基尼,最新的鬼怪,12个缸呢,比500匹马的劲都大,跑起来那叫个牛,轰轰的压过飞机。

早晨惠双禄那辆亮银色的兰博基尼一开到学校就吸引了不知多少目光。坐最新式的兰博基尼,这诱惑可是真够大,弄得于芳菲歪了头直忽闪眼睛。祝小帅心里这个急啊,好不容易于芳菲说要让自己送她回家,大黑驴却横了进来,而且这头驴不是好驴,于芳菲上了他的车谁知会出什么事。可是他又不敢出口阻拦,一开口准得再打起来。

于芳菲终于拿定了主意,小嘴一撇:“不稀罕。又烂又破又挤又泥的车,还跟牛叫似的,不坐。”

“嘿,兰博基尼都不坐,那你想坐什么?”惠双禄就是跟于芳菲没脾气。

“你不牛皮烘烘的压过飞机么,你要有本事开架飞机来,我就坐。”

“当真?”

“当真。谅你也开不来。”

“好,咱们说定了,飞机来了你就得跟我走,不许反悔。”惠双禄冲于芳菲嘿嘿一乐,冲祝小帅嘿嘿一龇牙,出了教室。

祝小帅急切地等着放学,等着送于芳菲回家。他想惠家再有钱能使鬼推磨,也没法把肉猪变成飞机,况且飞行有管制,可不是想飞就能飞的。哼,看到时你个大黑驴怎么一鸣溜之!

他急切等着放学的另一缘由,是老狼一伙布置好了,今天放了学抓惠双禄。小帅还是很希望老狼整治整治惠双禄,虽然知道绑架是犯罪,让他挺害怕,不过想老狼可能就是嘴上说说,到时收拾收拾惠双禄就放了,不一定真的绑架勒索——怎么着人家爹也是公安的领导,还不知道事情轻重、犯法不犯法?

等放了学,于芳菲喊了祝小帅往外走,惠双禄跑上来拦住说,FF别走啊,你不说好了跟我坐飞机走么。于芳菲说牛皮烘烘的飞机呢?这时就听见空中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而且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一架直升飞机,正从天空缓缓地降下来,落向学校的操场。

祝小帅和于芳菲惊呆了,师生们都惊呆了。惊愕之后,大家喊叫着往飞机跟前跑,跑到跟前的又怕被正降落的飞机的巨大旋翼扫到而往后退,前拥后挤乱成一团。惠双禄牛牛地拨拉开众人挤到前面,冲降下来的飞机扬扬手,转到于芳菲和祝小帅前面,“怎么样,FF,飞机来了,跟我走吧。”

于芳菲直直地望着,有些傻眼。惠双禄又追了一句:“可不许说话不算话。走啊,跟我上飞机啊。”

祝小帅说,芳菲,别跟他走。惠双禄使劲推了小帅一把:“一边呆着去,又不让你坐飞机。”

于芳菲迟疑地环顾四周,最后还是在惠双禄催促下走向飞机。

祝小帅运力一抗,没被惠双禄推动,但他看着于芳菲跟惠双禄上了飞机,又气又急,心脏突地七上八下紧跳起来,跳得他心区揪成一团,闷得上不来气,大口大口地喘还撕扯着痛,踉跄了几步靠坐在操场吊环架下。过了一会儿,心悸胸闷稍好了些,可四肢又颤动起来,连身体也跟着抖,而且恶心要吐、头晕欲昏。

第二天到学校,布置假期事项。惠双禄没到,于芳菲也没到,大家正猜测是怎么回事时,来了消息:于芳菲摔成重伤,正在医院抢救。

姜老师带祝小帅等几个学生代表赶去医院,管前进也去了。于芳菲仍在急救室里抢救,据说是飞机降落时出了意外,从舱口摔到地上,严重的脑震荡,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另外还有两处骨折。

意外的是有公安在场,对他们进行了询问。先问直升飞机飞来学校的情况,管前进推脱说他不知道有飞机飞来这事,需要回去了解。祝小帅和两个同学小声说,明明看见他在现场,怎么会不知道。公安发觉了问他们,他们就讲管前进当时在场,姜老师也说当时看见了管前进。管前进恼怒地瞪着几位师生,绿荧荧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然后吭哧着诡辩说,他的意思是他不知道飞机是谁的和为什么飞来。祝小帅讲了惠双禄纠缠于芳菲、弄来飞机降落在学校、拉着于芳菲坐的经过。姜老师和同学们也反映惠双禄经常胡作非为,而管前进为他开绿灯。

询问中他们得知,医院和于芳菲的家长发现于芳菲身上有抓扯的痕迹,于家据此认为可能不是意外,就报了案;还有惠家飞机的这次飞行在起飞时还没办好手续,因此是违法的。

一出来,又围上来好几位记者,一窝蜂的问题砸向学校的管理责任。管前进气急败坏地嚷道,惠家的飞机是到工地,是惠家给修大门的工地,和学校没关系,这事和学校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完就挣脱包围跑了。

祝小帅又去了好几次医院,于芳菲一直昏迷不醒。而且听医生的口风,康复的可能性很小。他想着于芳菲身上插满管子、不省人事的样子,真是肝肠寸断。

于芳菲出事后始终没见到惠双禄,医院、于家和公安,都是惠家的管家和律师在打点;而惠家违规飞行的事,给祝小帅的感觉是热闹了几天忽然就无声无息了。这让他极端地愤懑和痛楚,各种病症发作得愈加频繁,差不多每次情绪一激动,心就乱跳,四肢就颤抖,还头晕恶心。

祝小帅明白这是服用莱克多巴胺的后遗症了,也明白凭自己毫无可能与惠双禄抗争,更别说帮于芳菲讨公道了——他和同学都认为是惠双禄欺负于芳菲、发生揪斗才出的意外。他横下一条心,罄自己所有买了烟酒礼品去找老狼。

见了老狼,献上敬奉,小帅讲了于芳菲遭惠双禄欺负、摔得昏迷不醒的事。讲到痛处,不禁哭起来,趴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央求老狼为自己的女朋友出头,修理惠双禄。

老狼跳起来,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是你不说,我也要修理那头驴。咱们这就计议一下,抓了大黑驴。

经过几天蹲守跟踪,得报惠双禄去了人上人娱乐城后,白眉老狼当即带领一干人马赶往娱乐城。

仍由二虎和牛三守候在卫生间,另两个同伙负责盯梢惠双禄随时报讯,老狼和英子坐在酒吧里调度指挥,胡四和小帅在左侧后门望风和接应——娱乐城为防不虞留有三个较隐蔽的门,供客人和小姐紧急“疏散”用,他们计划就从这个门把麻醉了的惠双禄弄走。

惠双禄出了台球厅,有一名保镖跟随,不过保镖通常并不跟到卫生间而是在过道等候。老狼用对讲机给二虎等发出准备动手的信号。不想惠双禄没去卫生间而是进了酒吧,四下一打量正跟老狼对上眼,先是微微一愕,然后就吩咐侍者倒了三杯马爹利,送到了老狼桌上。惠双禄过来一抱拳:“久仰大名,不想今日在这里撞见,真是有缘。一杯妈和爹一起发财得利的酒,不成敬意。”

老狼愣了愣,哂道:“这么杯洋酒,就妈爹一起发财了?”

惠双禄说,不光妈爹发财,我们更得利。你想啊,你爹是大局长,你就是小局长;我爹是人大代表,我就是小人大代表。咱俩一联手,谁还敢不正眼看咱们,还能不一起发财得利?老狼说,嘿你个大嘴巴,话说得还有点意思,不过除了虚套子,咱家有什么实在的好处?

惠双禄做了个手势:“每月给你和弟兄们这个数的零花,若有事需要帮忙摆平,另有重谢。”

老狼仰了头还在考虑。英子拉拉他胳膊嗲声说,现成的食不吃,还要自个儿到火里去取,你傻不傻啊?

老狼端起了一杯马爹利,与惠双禄用力一碰,碰得茶金色酒液四溅,“好,咱们就连妈带爹的一起发财得利。”

惠双禄放下空杯,掏出张金灿灿的卡,“这张金卡,权当见面礼。”

老狼接了过来。惠双禄说,我们班那个草棵祝,是不是找你说他那个妞的事,挑拨你找我麻烦?

老狼嘬牙一笑:“那个没用的东西,我这就把他撵走。”

祝小帅跌倒在娱乐城大门旁,一阵眩晕,突然两眼一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摸索着四周,可四肢、身体、心脏一起剧烈颤抖起来,抖得他爬都爬不起来,在地上滚着哀号。还是胡四和二虎见状叫了救护车。

医院诊断结果:瘦肉精重度中毒,莱克多巴胺在脏腑积存并造成了严重伤害,已无法救治。

小帅妈疯了般撕抓着小帅爹,“你个挨千刀的啊,偷着卖瘦肉精。卖给惠家的猪吃也就罢了,你怎么让自己儿子吃了啊,你个没天良的啊……”小帅爹蹲在地上不说话也不挡躲,只低号着一下又一下捶自己的脑袋。

姜老师说,你们别吵了,小帅醒过来了。又对小帅说,有关部门初步认定,是惠双禄非礼于芳菲,发生打斗导致的意外,惠双禄已经被拘留了。

祝小帅睁开眼睛,嘴唇翕动着:“我要和芳菲一起考最好的大学。”

众人只有流泪。小帅突然像想起什么,睁大了眼睛。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告管校,茶,危险,孔雀绿。”

作者简介:
孙喦,男,1954年生于天津。1970~1978年天津发电设备厂工人。1982毕业于江南大学化工系。1988年国际胶体与界面科学家协会(IACIS)会员,1990年教授级高级工程师,1992年天津市界面与胶体科学研究所所长。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