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画家去看了那个院子,这一看非同小可。
画了一辈子水粉画的他,自认为从未见过这样古朴而又结构严谨的院子。其中有一幅北宋欧阳修写的《荣乡亭记》还刻在墙上,墙体灰黄有些蛛网,但字迹斑驳掩不住楷体内容。本县的《印月井两千年》文史志书里就收有这篇文章,刘画家前些年读过,是批评本县世风的,自己已耳熟能详。天井,前后小花园虽已颓废,但格局还在。那些木屏、雕窗、画栋虽古旧,因有土漆护着,减慢了岁月的毁损步履。尤其是刻在门上的绵竹年画,髯须的墨黑,眉目的赤金,即使风蚀雨剥,依然能看得出匠人刻绘的功夫。哦哟哟!要说的可就太多了。
刘画家真名刘克银,“文革”时期开始学画,画了四十几年水粉画,其乡情系列在国内渐渐有了些名气。他是在画室里被人请去看那个老院子的。按常理他极不情愿去的。倒并不是说他正在画“震后的灾区依然美丽”系列水粉画,是县委宣传部安排的任务,将在地震四周年参加在北京的展出。而是因为那陈家院子是谁都知晓的是非之地,一位钉子户点燃满身的汽油自焚的事件上了网,主管的副县长和城市建设规划局局长受了处分,主抓项目的副局长还被撤了职。那虽是三年前的事了,也就是大地震发生前一个月的事,可是大街小巷的人记忆犹新。
那天下午,刘画家刚接了个电话,是成都一家画廊的老板吴先生打来的,说是明后天可能要过来,一是把几幅画钱送过来,二是顺带几幅新画回去。画家谁不喜欢接这样的电话呢,天天接都行。没有比这更调动创作热情的了。所以他正挥动画笔在兴致上,门笃笃地敲响了。门是掩着的,这是他画画的习惯,窗户和门都得打开,仿佛自己的灵感就全靠吹进来的凉风和地气。他没搁笔,眼睛盯着画布喊道,进来。门吱嘎一声。他扭过头去,顿时瞪大了花白头下的眼珠。一身皱皱巴巴的旧衣服,但洗得干净;瘦脸,大鼻,细眼。这不是电视上报纸上报道过的钉子户么?他不是身浇汽油活活烧死了么?眼前的时光一下子暗淡了。刘画家问道,来者是人是鬼?对方扑通一声,双腿就跪下了。刘画家这一辈子何曾受过如此大礼,不是折煞人么!就赶紧放下画笔,将对方扶到椅子上。他身后一个粗嗓子的女声,刘老师你误会了,那被汽油烧死的是他的哥哥大陈,他是小陈,我是他的嫂子。两弟兄是双胞胎,长得像。刘画家这才发觉来人不是一人,身后还站着位全身鼓胀得菜瓜般白皙的女人。她边抹着眼泪边说,可怜他的哥哥,为了保留陈家大院的文物,连命都搭进去了,政府只负担了丧葬费。小陈细眼噙着泪花说,我本不该来打搅你。可我确实莫有其他办法,我们就想请刘老师你去陈家院子看一下,就看一下,如果你感兴趣,就把那些老屋和古董画下来,也对得起祖先和后人。不感兴趣就算了,算我们尽心了。叔嫂俩一起来求自己,刘画家还从来没有因为画画而受过如此高看的礼遇。
刘画家也听说过陈家大院,那不过是一个老得很的院子,民国时期租赁给川军一个团部作为驻地。土改时一切财产充公,先后为合作社、红卫兵、供销社办公点。改革开放,供销社解散,一时空闲,法院新建办公大楼,作为临时办公地。陈家大院的知名度就是从那时开始显现的,而大院的继承人也是从那时开始浮出水面的。法院里有一个副院长姓韩。按一般的级别提升,这一辈子有可能也升不到副厅级,他受益于自己是党外人士。党的民主统一战线政策,各级干部配备中务必应有民主人士,即党外人士任副职。他就从副局长副县长一路上升到了市法院副院长。他这个副院长平时也不是很忙,因为大事和要事有院长和下面的庭长在抓。他好书画印鉴收藏,自一搬进这个古色古香的院子就被迷住了,庭院布局的紧凑典雅可以说是比大邑县刘文辉的哥哥刘文彩的大院子还美。还有那些雕梁画栋,门扇窗格,堂屋神龛,椅床几案虽已古旧,但却还能使用。还有画在大中小庭门及各式房门上的手工年画,可以说是当今绵竹年画仅存的珍品。韩副院长暗暗称奇,经过了“破四旧立四新”的那些年头,这个院子居然还能保持下来,可能要归功于是当年红卫兵和合作社供销社等的办公驻地。韩副院长就写了篇短文《川西民居的奇葩》发在市级报纸上,居然引起了些反响,市、县的文物单位和省上一些媒体也有跑来的。眼看陈家大院子有可能申报为市级、省级文物单位,这时却一下子停住了,仿佛二月里猛然来了场倒春寒般,吐出的花苞却又停住了。一条消息不胫而走,说是本市欲推出“城市向南”经营城市招商项目,陈家大院那一块正是腹地,属于将要拆迁的对象。上面的意思是低调处理,不能宣传,更不能申报什么所谓的文物单位。那样的话,岂不是给自己的手脚上镣铐。宣传部长通过院长给韩副院长打了招呼,陈家大院的文章就不要再写了,不要影响市上的中心工作。这些都是韩副院长摆给刘画家听的,他有这个爱好,有时还请刘画家吃饭,或给法院的会议室画几幅,当然润笔给得比平常个人求的就高些。韩副院长当着院长心里窝囊但不敢发作,但在刘画家这个说得着的朋友面前,当然就把窝囊气发泄了出来,妈那个巴子,搞些啥名堂,为了点利益就什么都不顾了。
他说这话是在五年前,而后来的事情却是连他这个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都瞠目结舌,甚或萎缩地躲开,生怕自找些虱子往脑壳上爬。
一个星期天,邓老师约请韩副院长和几个朋友吃茶,地方在静园,一处新开的农家乐。邓老师是韩副院长的中学班主任。后来邓老师到统战部工作,韩在商业局工作。从办公室主任提一个副局长时,他就在时任统战部副部长的邓老师的推荐下,向人事局报了党外人士的这个名额。一路上,也是邓老师指点迷津,他才升为副县长副院长。所以邓老师牵头的活动他没有特殊情况都会参加。桌上增添了两张新面孔,长得很是挂相,都是瘦脸、细眼、大鼻,一看就是双胞胎,很难辨认,只有眼力老到的,从其言谈举止程度上才能分清谁是哥,谁是弟。邓老师向他作了介绍,说也是云溪中学的学生,只不过比你低一级,陈铁军、陈铁兵,陈家院子的后人,老年画家陈兴才的孙子,现在也跟着爷爷画年画,大家都称他们兄弟俩为大陈小陈。想认识认识你,了解下房屋产权历史遗留问题方面的法律法规。如果是其他人介绍的,韩副院长肯定就找个理由推脱了。在这种火候上,谁去干羊肉吃不到惹一身臊的事啊!是邓老师介绍的可就不好推,人嘛,总有几个能说真心话、工作之外耍得拢的朋友。见韩副院长有些矜持,大陈说,韩院长,我们只是咨询下法律,如果你为难就算了,能认识你才是最主要的。小陈笑了笑说,你那篇文章把陈家院子写得太美了。说着,就从黑色的皮包里拿出登有那篇文章的报纸,当着一桌子的人读了起来。说实话,打动自己的是小陈的这个举动。一个人可以在生活中趋炎附势,为了自己立足变得油滑和虚伪,但是情感深处却无法拒绝被尊重。韩副院长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谈了自己知晓的房屋所有权的变故和继承权的期限等方面的法律法规知识。两兄弟听得认真,小陈还摸出笔记本认真记着。我说的也不完全,也不一定十分准确,你们可以买一本《继承法》和《民事诉讼法》作详细了解。背着大陈和小陈,韩副院长与邓老师说,解放这么多年了,两兄弟现在说这事,靠谱吗?邓老师说,复杂。据说他们现在都还住在陈家院子里,父亲手里还保留着屋宅的土地证。韩副院长哦地叹了声。
后来陈家兄弟到法院来找过他两次。一次是他在外开会;一次是门卫把电话打到办公室,他不见。门卫说韩院长不在,自然就不会放人进去了,对方自然也就见不着了。
后来陈家兄弟不知使的啥子法,真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居然把这条法律界人士都认为悬得很的事走通了。听邓老师说,陈家大院当年的土地重新登记好像还有了眉目。陈家兄弟及其父子还真就搬进了大院里,悠哉游哉地画起了年画。据说生意比年画馆里的还好。可是后来却闹出了陈家父子坚守院子拒不拆迁的事,闹出了陈家兄弟往身上泼汽油自焚的事。
来人手捧着头蜷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尤其是那浑身菜瓜样鼓胀的三十来岁的女的,眼睛里噙着泪水。看来刘画家不答应,他俩是没有走的意思。刘画家盯着兄嫂俩可怜无助的样子,又盯着自己画板上正在画的画,就闷着了。倒并不是来人影响了他的创作,要说手中的事情也重要,这可是讲政治的事情。你一个在轻工局退休的水粉画家,虽然在全国有些知名度,你的退休工资和社保,还有轻工局顶楼的这间大画室,可是县上分管宣传的副书记给轻工局长打招呼免费提供使用的呢!现在叫你画一组灾区巨变的水粉画去北京参展,你不全身心投入创作,还去揽其他事,至少自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吧!可是,艺术家都是孩子般好奇的,如果没有这种好奇,创作灵感早就枯竭了。刘画家闷着的心突然又产生了想去看看这个引起新闻媒体关注,令陈家后生汽油焚身誓死捍卫的院子到底是何模样,有多少文化价值。自己二十来岁栖居在这个城市也有三十来年了,忙于生计,的确还没有去过这个院子。不就是去看看吗?于是,他转动腰身,偏起斑白的头说,我答应你们,去看看。但并不答应能画些什么,也不会涉足与院子拆迁相关的任何事情。来人抬起双手抱着的头,那神情与先前来时大相径庭。女人闪了闪眼睑,久旱的秧苗迎着喜雨般,说,刘老师,谢谢哈!男的说,我代表我们陈家所有的人感谢你了。说着又要下跪。刘画家赶紧拉着他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方说,你哪天去,我带你进去。刘画家眉头一皱说,就不用了,我能进得去。
待对方走出门,刘画家一琢磨,才知道这件事的燥辣,才知道来人说带自己进去的意思。反应过来却已经迟了。对方虽然留了电话,既然说了不用了,也不好再去联系对方,那样的话岂不显得自己太无能。但自己吐出的口水总不可能舔回去,说过的话不可能不兑现。还有自己还是想去看看那陈家大院。刘画家立马想到了文管所的杨所长,平时有些往来,且都在每年政协会一个小组里。电话挂过去,先还是一番客气。杨所长说前几天才从报上读到你的水粉画在深圳、海南办展的消息。当刘画家说欲去看看陈家大院时,对方的语气立马有了些紧张,说,大画家,陈家大院现在可是个是非之地。这你是晓得的。你不会与县上的拆迁和钉子户有啥瓜葛吧?上面打了招呼的,任何人进去都得我们和宣传部严格把关,防火防盗防记者啊!那次陈家钉子户汽油自焚,在社会上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你是知道的吧?都是记者捣的乱。你想到哪儿去了。刘画家道,听说那院子很有民居风味,我去写写生,为县上安排的“灾区依然美丽”积累点素材。对方顿感轻松地说,是这样啊!陈家大院的钉子户把大家的脑壳都搞得神经兮兮的了。嘿嘿!你看,我犯糊涂了,连大画家都敢阻拦了。还是多年的老朋友呢!你的工作我们理当支持。你去看看好!或许那院子能启发你的创作灵感。
改天,刘画家就揣着文管所的介绍信和豆腐块大的数码相机去陈家大院,想的是如真有陈家兄弟说的那样值得画的东西,就把它拍下来作为资料,回来再细细琢磨。可是,一走到那条街,气氛就不对了。街道上的老房子已拆得满目疮痍,到处是砖头瓦块,椽条垃圾,除了稍微可以行车外,两边完全是废墟。而在一排黑森森的柏树下就是陈家大院,于断垣残壁中显得那么的孤立。进门时,刘画家没有想到的是还有城管把守。出示了介绍信,一位城管说,不能拍照啊!上面给我们打过招呼的,你随便画,但不可以拍照。面对城管板着的脸和硬生生的口气,刘画家心里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心里升起股无名火,直想转身而去,不进院子了。可答应了陈家兄弟的,也就进去了。柏树掩映的院里和院外的确是两个世界。一跨过门槛,身上顿感凉飕飕的,五黄六月的炎热瞬间没有了。青砖结构、木柱、灰墙,标准的四合大院,有烧香祭祀祖先的神台;神台设在坐东朝西的大天井里,柱子上是盘龙,石碑上是篆字铭文;神龛两边有神兽,神兽的嘴里和身上都长了青苔,香炉上也长了杂草,比青瓦房顶上的杂草要稀疏些。正门、耳门、侧门、后门上都有年画,因是凹刻进去的,尽管黑漆剥落,门板裂缝,但却能识得是绵竹年画。正门上是双扬鞭,当然是秦琼和尉迟恭。耳门上是两员立锤武将,侧门上是张天师,后门上是钟馗,其神态威严,气势逼人,依然能穿透木板。绵竹与本县相邻,亲戚婚嫁血脉关系濡染紧密。过去家家户户每到过年都要旧桃换新符,四川境内都要张贴绵竹年画的。所以在这里发现绵竹年画的木刻版也不觉奇怪。绵竹年画分手绘和木刻两种,手绘是年画之母。年画的画法又分南派和北派。像这样直接刻在门板上长久存在的年画却不多,只有大户人家才请得起匠人进行木板雕刻。不觉间跨入铺满灰尘的大房间,朝东的北墙上一幅手书的楷体映入眼帘:“汉某县,户若干;可征役者家若干;任里胥,给吏事又若干;其豪又若干。县大以饶。吏与民尤傲恶猾骄,善货法,为蠹孽。中州之人,凡仕宦之蜀者,皆远客孤寓思归,以苟满岁、脱过时、得去为幸;居官既不久,又不究知其俗,常不暇刖剔,已辄易去。而县之大吏,皆宿老其事,根坚穴深,为其长者,非甚明锐,卒难击破。故一县之政,吏常把持而上下之。然其特不喜秀才儒者,以能按见官府,知己短长以谗之,为己病也。每儒服持谒向县门者,吏辄坐门下,嘲咻踞骂辱之,俾惭以去;甚者阴用里人无赖苦之,罗中以法,期必破坏之而后已。民即素饶,乐乡里,不急禄仕;又苦吏之所为,故未尝有儒其业与服以游者。其好学者,不过专一经,工歌诗,优游自养,为乡丈人而已……”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欧阳修是印月井县人陈岩夫的同榜进士和朋友。在欧阳修任西京留守推官时,陈岩夫告诉他关于该县的一些情况,请他在文章里写下来。欧阳修得知陈岩夫的父亲在儿子高中进士后喜建荣乡亭,就写了《荣乡亭记》。这篇文章收录在《欧阳文忠公全集》里。欧阳修写这篇文章主要意思是批评当时印月井吏治的恶浊。宋代的印月井是个只有四五千户的小县。从中原到蜀地来做县官的远客,抱着熬到任期满,摆脱是非和过失就脱身的态度到该县来做官,不去了解县情,分析矛盾和问题,着手解决的方案,就一个个调走了。而把持县政的县吏们是一批有背景的根坚穴深的“宿老”。土豪胥吏地痞无赖们相互勾结盘根错节,如果县官不强势决断的话,根本无法清正廉明。文章中还写道,当时的县吏们最不喜欢秀才儒生,因为它们能被官府接见,怕他们有知识,掌握了自己的短处,检举告发自己。每当秀才生员穿着儒者衣服、手持名帖进县衙时,他们就坐在门下,嘲笑谩骂进行侮辱,甚至暗地里唆使地痞无赖惹是生非,栽赃诬陷。造成县里没有人敢正大光明地攻读儒学。好学的人只好优游自养,当一个乡先生而已。那些年,参加进士举试的人渐渐增多,但印月井绝少。
因是大名鼎鼎的欧阳修的文章,刘画家早些年就读过,一个当时的小县居然因为出了个进士陈岩夫与大文豪欧阳修挂上了钩,还专门写了篇文章。而多年来人们都在寻找这篇《荣乡亭记》,久找不着以为是遗失了,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却在这里。是自己的侥幸,还是人们没有发现呢?刘画家就觉得这院子非同小可了,这多半是北宋进士陈岩夫家的老院子了,不管后人怎样扩修、改建、翻新,总之欧阳修的《荣乡亭记》是不会假的。他就觉得很兴奋,真想用包中的数码相机把它拍下来。可是不行啊!他觉得身后老是有个人盯着自己,只有唉地叹息了声。今天是抱着来看看的想法,所以并没有带画架。他想明天来把它画下来,还有各种门,门上的门神年画,以及古老的天井、院落、神台,真是很有意思的。回去后一细想,越想越不对,这欧阳修的《荣乡亭记》可是了得的文物,明明就刻在墙上,不可能没有人知道。其他人都可以恍惚过去,那文管所杨所长的眼睛能恍惚过去么?当年船棺和古蜀国祭祀坑不都是他们几个土专家发掘鉴定的么。
刘所长很兴奋地给杨所长打了电话,告知在陈家大院发现了宋代大文豪欧阳修的《荣乡亭记》,还有诸多门板上的刻版年画和祭祀天地君亲的神台等。杨所长听着,没有表现出自己想象中的热情。刘画家说,院子里有欧阳修的文章可是件大事情,杨所,你是文物专家,不可能不晓得吧?对方说,这事啊!也不必大惊小怪,可不是你我能掺和得了的。这几天是多事之秋,县委书记听说都要换人了。我说啊!你还是以收集“灾区依然美丽”系列画的素材为主吧!如果上面知道了我们给你开手续是支持你另有所谋,我们可是要挨刮的,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这句话就把刘画家呛得连喷嚏都打不出来了。但他这人是个一根筋,正因为天生的犟,在轧钢厂、工艺厂、轻工业局干了几十年都没有混出个头,都是一个工人,除了画一手好画,再无其他谋生技能。好在通过画画结识了些附庸风雅的领导,自己才在住房、养老等方面得到了诸多关照,还弄了个政协委员当当,说是去参政议政,实际上就是每年去白吃白喝几天,领七八百元钱,听县长作政府工作报告时举举手而已。可别小看了这个委员,文艺界和其他无党派人士每到三年换届时,可都削尖脑壳找关系争着当呢。陈家院子令他睡不着,他想,要是这院子被保护下来,让中国四大年画之一的绵竹年画绽放异彩,让欧阳修的文章供世人瞻仰,这对于城市的文化内涵和城市形象不是一件好事么,为什么要把好好的文物拆毁了呢!这样想着,他就决定要把陈家院子里有意思的东西尽快画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背着画夹去时,院子却锁着。外面挖挖机和手持钢钎、面带口罩的工人正忙碌着拆除南街上腾空的住宅。灰尘纷扬,一片喧腾,他真担心陈家大院被很快拆毁。往柏树前面走了一段,进了一家小茶馆,想坐坐后再去。这时茶馆里有两个人向他使劲地招手,喊着刘老师刘老师这里坐。近前,原来却是前天来找过自己的细眼大鼻的小陈、邓老师。小陈说,我昨天就看着你进了陈家院子。果然你今天就背着画架来了,也不枉我前天跑了一趟。原来小陈来找自己也是邓老师撮合的。这个邓老师,还在统战部工作了些年,团结各方面人士共同为地方社会经济发展出力的人,怎么会掺和到这件事里来呢?刘画家心里真就有些搞不懂。白瓷彩花的镔铁盖碗茶泡上,邓老师就叹了口气,说,一辈子吃文化的饭,不为文化做点事,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言谈中,刘画家知道邓老师的前辈都是印月井的文墨人。祖爷是举人,爷爷是私塾先生,祖辈的希望就是子孙能靠传道授业养活一家人。祖爷和爷爷都在陈家大院里当过先生,与大院子有着感情,难怪要想方设法把大院子保护下来。小陈向着刘画家,脸憔悴,眼睛血红,显然是没休息好。刘画家知道小陈向着自己是什么意思,是渴望听到自己对院子的好感。但刘画家总觉得那小陈起血丝的眼睛里有一股阴气,憔悴里掩着说不出来的东西,就像莫奈笔下阴暗色调里的人物。还有,刘画家总觉得这个人就是电视上点燃汽油自焚的人,总觉得他是死了的。他奇怪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是不是搞艺术的人过于敏感的缘故。他是想说说院子里有绵竹木刻门神年画,说说房子里发现欧阳修《荣乡亭记》的墨迹。可是,他想到杨所长昨晚电话上讲的,快要出口的话又止住了。还是谨慎点,不要自找些虱子往脑壳上爬,少惹麻烦吧!刘画家就颇有心机地说,我最近在画一组《灾区依然美丽》的画,需要一点写生素材,小陈请我去这个院子看看正好不过。说着就起了身,背起画夹往茶馆外走。邓老师说,你是得抓紧时间,不耽误你,有空再坐。
院门还是没开,刘画家准备回去。小陈幽灵一样从身后跟了来,说,刘老师,我带你去。刘画家心里有些迟疑,但还是跟着他去了。踏过满地的砖头瓦块,穿过一条窄窄的巷子,三棵苍黑的柏树立在眼前,柏树下是残缺的老土墙,长了草和一些旺盛的藤蔓。一道院门开着,院门边有几家棚户和一幢三层的楼房。小陈说那是多年画年画的积蓄修的。原来这是大院的后门,进到里面才知道,大院的西厢房和一个天井住着两家人,就是陈家兄弟。
刘画家问,你家就住在这里?小陈说,一解放就住在这里,托毛主席的福,土改后没收了陈财主的大院子,给我们两兄弟分了几间,其余的被工作组占了办公,后来是合作社、供销社、法院等单位的临时办公点。刘画家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小陈继续说,我们与陈财主是前几代的本家,他们发达了,我们在民国时期变成了穷人。一个胖女人扫了刘画家两眼,神情有些忧虑。小陈大鼻子皱了皱,大声说,瓜婆娘,还不赶快倒茶,这是大画家刘老师。显然就是小陈的老婆了,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了。她脸上立马转忧为喜,大声说着,贵客,贵客。就动作麻利地放茶叶,连声说,不好意思,开水是冷的,我马上烧。小陈骂道,龟儿子瓜婆娘,半夜我就说水是冷的,就叫你烧,今天都还莫有烧。刘画家赶紧说,口不干,不客气。我们还是进院子吧!小陈板着脸说,水烧好,把茶给刘老师端来。婆娘呵呵地应答着。小陈在前,手里端着两根高板凳,刘画家在后。走到了西厢房的一扇后门,木门晦旧,黑漆剥落,漏光的缝隙现出镶接处的竹钉。小陈抽了门闩,开了木门,对面的天井和房子就在眼前,只是隔着一道雕花的窗。刘画家想,把窗子打了进去岂不是破坏,用得着吗?只见小陈将一根高板凳安在窗下,站上去,双手逮着黑漆脱落的雕花木窗轻轻摇了几下,就将窗框取了下来,漏出四四方方一个大洞。刘画家懂他的意思了,将另一条高板凳递给他,他将高板凳穿过窗洞,俯下身,安在对面的窗下,脚落在高板凳上,身子就半蹲着,轻巧地下了地。刘画家把画夹递给小陈,依法炮制,也就轻巧地钻了过去。说,早晓得可以这样,我就用不着劳神费力地去开手续了;只是有些像做贼。小陈说,原先外面也是有道墙的,前几年他们硬性想要收了我们的房子,把墙给拆了,我们两家人拼命力争,又拿出土改时的土地证找上面的领导,可还是要拆,说是国家占用,按规定赔偿,赔偿很少。妈那个鳖什么国家占用啊!无非就是他们把旧城改造开发权卖给了房地产商,他们从中吃钱。听说那房产商是从杨书记的老婆手里把项目拿到的。这个社会真他妈的太腐败了,书记吃大家的血汗钱还不够,老婆也参与了。书记避嫌,不直接出面,让老婆接工程项目,这其中的好处谁人不懂。
哥哥和我就拿着地契去找城建局,城建局说我们走错了门,住房的事该去找房管局。房管局说五几年的土改分房,地契属于宅基地产权归属,不是房屋产权,哪里归我们管呢?应该去找国土局。国土局的一个年轻人说,按政策呢,你这证可能是过期了的。80年代初,老房子老地契都是更换过的,你们这地契怎么没更换呢?更换的房产证才是有效证件。我哥哥说,我们当时还小,老黑和老母亲拉伸在外,做手艺东奔西跑,就莫有人管这个事情。都是共产党领导,都是一个政府,咋会不算数?这句话还当真就把那年轻人给问住了。年轻人说,你明天来,我请示下领导再给你答复。
一大早去了,那年轻人却不在,办公室的人说他开会去了。这可咋办?早先拆我们房子的人听说我们要上告还有些犹豫,不敢下狠手的,现在不知从哪里得知我家的房子没有产权,原来的土地证是不作数的,就给我们门上贴了一纸公告,说是因城市建设需要,陈家大院片房均在被征用之列,相关补偿政策将视不同情况兑现,限我们在15日内搬迁,届时将与陈家大院一同拆除。这个房子我们用了多少心血,现在的地多少钱一亩,他们给我们的那点钱按现在的物价根本就修不起这样宽的房子。我和哥哥就直冲局长办公室,运气还好,局长在办公室。他看了我们的地契,说,现在还有这事,会不会是假的哦?我哥说,咋会是假的呢?上面盖有县政府的大印。局长把地契放在灯光下仔细地看,说你们一直就住在那房子里?我们说是。他说按政策呢是该换成了房产证的,可是你们莫有换,也是有原因的,如若将它视为作废呢,也是莫有道理的。这样吧!你们到档案馆查个土改时县城公房的分配花名,把有你爷爷陈兴才名字的档案复印一份拿过来,我们酌情处理。
官大好办事。局长给我们越走越黑的路好像是挑了盏指路明灯。可是我们去了档案馆才知道,这指路明灯只是闪忽了下而已,很快就熄灭了,前方的路越走越黑。
档案馆工作人员,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板着脸问,介绍信?我哥说,啥子介绍信?对方说,单位介绍信。我哥说,我们莫有单位,个体户。那你来查啥子?女的眼镜后面的眼珠子眨巴着说,谁叫你查的你就叫谁开介绍信。我哥说是国土局局长叫查的。那你就叫他给你开个介绍信。我哥骂道,妈的个巴子,当官的莫一个好人,当时他就应该给我们开个介绍信嘛!我哥气呼呼地跑过去,笑嘻嘻地把中华烟给肥头大耳的局长打上。说领导,档案馆说要开个介绍信,不然就不给查。局长伸手把我哥手中的烟挡开,说,我为啥要给你开介绍信?你又不是我单位的人。我哥赶紧把黑塑料袋裹着的两条中华烟拿出来,飞快地递上去,说,领导你就救苦救难一次,既然你说我们的地契有了档案证明就可以有效,那就是给我们开恩了,你就是我们的救命菩萨。局长飞快地把烟塞进抽屉拉好的时候,我哥退后一步,双腿向下,咚地一声就给局长跪下了。局长站起肥胖的身子,把我哥拉起来坐在皮椅上,朝门外喊了声,小琴,叫张主任过来。我们就开到了介绍信。从这时起,我于是知道,烟酒开路就能办成事,以前听说过的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话,现在算是懂它的意思了。
下午再去档案馆,却是一个老头。出示了介绍信,说明来意。老头昂着头,声音铿锵,不要说土改分房的花名册,就是县委、政府的文件都莫法查找,早在历次运动中,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派别斗争中搞得不在了。我们现在的文件存档基本上是从1978年拨乱反正后开始的。一句话,1978年以后的都很好查找,1978年以前的就莫法查了。我哥哥以为是档案馆的人狗眼看人低,认为我们给不起查阅的费用,于是掏出几张一百元的红花花票子啪地拍在桌上,说,要多少么?我们给查阅费就是了嘛!老头说,不是钱的问题,几元钱的查阅费都给得起。我说,你们需要多少费用,我们给就是了。这个同志,你要我怎么说呢!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是你们查的卷宗莫有,何况又是历史遗留问题,前些时候公安局的来查五几年的一个档案都空手而回。这样一说,我们两兄弟先前的高兴劲一下就莫有了,送给局长的烟也白送了,跪也白跪了。遇着的这些人呢,全是些不耿直的,绕弯子的,整冤枉的。明明晓得前面是个坑,却不给你说透;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却要给你留半截,让人觉得那是治病者按方子要求的草药,走拢了,双手一刨,才发现那苗是断了根的,药蔸早被人挖去。前面的路又陷入了一片黢黑。
我和哥蔫搭搭地往家里走,走到电影院时,哥突然来了精神,抬起脑壳朝人群里看,并大声喊起来,邓老师——邓老师——。就见人群中一个瘦高个扭过身来朝我们这里看。斜撇头,长瓜脸,真是我们初中时的班主任邓老师呢!哥哥端端正正地向邓老师鞠躬,我也忙着弯下身子。邓老师说,你两兄弟搞些啥,现在哪还拘这些礼。走走走,老公园坐坐,好久没看到你两兄弟了。我们两兄弟真是感激零涕,就把一肚子的苦水倒了出来。邓老师说,这样子咋行呢?明明是土改工作组发的地契嘛,咋会不算数呢!没有档案记载就不算数,那这个世界上没有档案记载的事情就太多了,比方说每座小山、土丘,每条无名小溪小河没有具体的书本记载,还有天上的行云、树上的鸟儿,难道我们就说它们不存在?你俩不要急,急也不能解决问题,我找个懂法律的咨询咨询。
这样,我们就回到了小说的前面,邓老师约请他的学生——法院的韩副院长与陈家两兄弟一起在农家乐吃饭,陈家两兄弟向韩副院长咨询房屋产权的事。
根据韩副院长所讲,我们两兄弟又咨询了相关律师,得到的结论是房屋产权的终结是七十年,土改时的地契就是当时房产归属的有效证件,到现在只有五十四年,六十年都不到。法律以最新颁布的为准,土改时的地契变不变更,现在都应该是有效的。
可是呢!当官的说发展是最大的事情,一切都要给发展让路。本城的城市向南,旧城改造就是最大的事情。一旦被政府征用了,都应该服从拆迁。小陈的婆娘把茶水送来了,还端来了凳子。刘画家一下想起她有些像与小陈一起到自己画室来求自己的胖女人,却又明显不是,那女人身上透着股妖冶气,这女人年龄虽小些,身上却没有的。刘画家在神台前支开画架。小陈继续说着。
刘老师,在你面前我就不说假话,我们嫌拆迁的相关补偿费少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陈家大院的门神、年画都是我祖爷画的,听说现在又在搞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我们县这些人硬是不懂文化吗?为啥子不申报呢?刘画家,我悄悄跟你说,那院子里不光有我们祖宗的年画,宋朝大文豪的字画,还有徐悲鸿的画。刘画家听前半句不奇怪,后半句让他心里一惊,问道,有徐悲鸿的画,当真?小陈说,有。我爷爷曾说有的,只是那财主被正法前不知藏在哪里,好多人想了许多办法,把屋子的各个角落都找遍了,都未发现画的影子。说着,眼里就噙满了泪水。刘画家心里想,昨天转了圈,发现了欧阳修的文章,却未曾看见徐悲鸿的字画。早些年也曾耳闻徐悲鸿在重庆美院期间确曾来彭州、印月井等川西县城为抗战义卖筹措经费,确曾有些大财主出重金求得徐悲鸿的画,但却不知道在陈家大院。刘画家就觉得有些稀怪,陈家大院的大半部分自上世纪50年代就充公了,一直是工作组、合作社、供销社的办公场地。如果有徐悲鸿的字画,还没被尽早发现,没被某个官员据为己有,还能留存到今天?君不见一些古墓一些庙宇,早被盗贼挖得连棺材都翻了身。想这小陈多半是故弄玄虚,一个空落着的院子,即使有徐悲鸿的画,早已被人掘地三尺了。
这神台很有意思,灰旧的砖瓦,翘角的飞檐,香樟木的神龛,石錾的香炉,细腻的兽头雕刻、镂空的窗格、鸟纹,瓦楞上稀疏的头发样战栗的衰草,构成了一种言说不尽的沧桑意味。就从这里起笔吧!刘画家手中的铅笔轻走,寥寥的线条在纸上勾出轮廓。画了会儿,扭过头去,小陈和其老婆已不见了。刘画家想,先前还忘记了,要是城管问我是咋样进来的,自己咋说?嘿!这小陈,看起来是提供了方便,说不定就是为难呢!还好,画了一上午,院子里除了飞进来几只麻雀,东停停,西歇歇,向着自己喳喳叫了几声又飞走了,没有其他人进来。中途小陈贼脚模手的进来说,拆迁办的人刚才又来找我了,说是这房子肯定是要拆,叫我去领补偿金。我说要领前几年就领了,还用得着现在。对方说前几年是前几年的价,现在给你长了两万。我没有表态。他们叫我考虑下就走了,并说下午去一趟,有事和我协商。刘画家说,你家的事我倒是不懂也参与不了,只是这院子拆了太可惜了。堂堂一个城市,现在只有这一座老院子有点历史文化了,其他全是近些年推倒了新建的。正说着,自己的手机响了。是成都一画廊的吴先生打来的。说这两天来当真就来了,人是爽快人,说一不二,这也是自己放心把画给他衬堂子,卖了再结账的原因。自己的画挂在他画廊里卖已有十来年,每年多少都要卖几幅,一个地方上的小画家,人家也算对得起自己了。这个社会,画家就靠画廊和经纪人,离开了他们,画家根本莫法生存。小陈说,菜都买回来了,老婆正在弄,起心留你吃饭。刘画家说,你们自己吃,客人从成都来,是我的一个老交情。边说边就收拾画架,心里想,吃你的饭重要还是我卖画重要。
匆匆走出大院的大门时,却没有看见守门的城管。刘画家心里感到奇怪,往天不是要凭手续才进得来吗?
吴先生倒是没耽搁多少时间,也就是取了画,给了刘画家一万六千元钱。刘画家理当请人家吃顿饭,也就是小县城的一顿便饭,吴先生倒是从没叨扰过。饭桌上吴先生说到了冯骥才,说自己的画廊里最近挂了幅他的画,是省作协一位姓傅的作家拿来的,称手紧需要钱,开价也不高,十万起价。刘画家咂咂舌头,心想还不高,我的画你才给我五千起价呢。不过,刘画家心里闪亮了下,冯骥才,他不是全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主席,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发起人么?这几年文坛频频有他为保护某个历史文化现场奔走疾呼的新闻,艺术界谁人不知。刘画家打断吴先生的话,说,我们这里有一个绵竹年画味很浓、川西民居风味很老的大院子,倒是想请冯骥才先生来看看。吴先生道,是不是前些年说的陈家院子啊!网上说有钉子户汽油自焚。刘画家说,哦,我想起来了,三年前你来我这里时正沸沸扬扬的。吴先生你是否愿意牵这根线?愿意啊!那冯骥才这些年的主要精力据说都放在民间历史文化的保护上。吴先生说,不过,我要问下傅作家,他才有冯骥才的联系方式。临走时,刘画家又叮嘱了几句,联系冯骥才的事你要放在心上哈!吴先生点点头说,试试吧!
刘画家心里惦记着陈家大院,他想尽快把大院的格局草图按比例尺寸画下来。他想用美术的方式记录下来定然有其他方式不能替代的意义。还有他想的是,如果吴先生联系不上冯骥才,自己就将画下来的图形及年画、雕刻等局部仿真复原给他寄去。他想,既然陈家兄弟、邓老师、韩副院长等都在为陈家大院处心积虑,自己何不来个潜伏,不露声色地把事情做成。去屋里拿了画夹,顺带把豆腐块大小的数码相机也带上了,想瞅着没人一定要偷拍些。急匆匆地往南街走,一路上一些警车和城管队的拖斗车满载着人也急匆匆地往南街赶,一些男女老少也都成群结队地往南街赶。刘画家心里一紧,想,糟了,难道陈家大院有事了?可是自己才开了个头呀!走拢陈家大院,却没有看见想象中的场面,后来才知道是当地群众围攻县委,叫他们取缔城南铜钼厂的项目。这件事从去年开始就说起了,铜钼是个具有毒化空气和地下水的重金属污染项目,据说是其他市县都不接招,本县当官的想捞政绩才不顾老百姓死活而接招的。周围纷扬的灰尘和七八台挖掘机挥动铁臂发出的巨大响声震得地皮发颤,陈家大院在混乱中更显得孤单而岌岌可危。大门是锁着了。想上午都是开着的,估计守门的城管是去吃中饭了还没来。刘画家在木门上看见了一张告示,其内容是,根据县房管所组织的专家多次检测鉴定,陈家大院在“5.12”汶川大地震中属于危房。根据县上灾后重建的项目安排,近期将对该危房和周围建筑房屋予以拆除,对涉及的住户进行搬迁。刘画家联想到杨所长说的县委书记要换人了,想是不是这些人狗急跳墙,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刘画家直接转到后面去小陈家,门是关着的,敲了几声,没有人。就只好去柏树下的茶馆。茶馆里喝茶的人比上午多,却没有小陈和邓老师的影子。倒茶的老人倒是好眼力,上午见过一面,就认得他,高声喊,刘老师上座,邓老师球莫事,一会儿就来。刘画家坐下时不经意就看见了一张熟脸,那人虽埋头看报纸,只瞟一眼就八九不离十的。这人怎么会坐在这里?刘画家喊了声老韩,那人抬起头来,果然是韩副院长。两个人就坐在了一起,刘画家这才知道老韩已离岗待退,属于单位调研员喝清茶每天可去可不去的那一类了。打麻将遛舞厅倒是混时间,老韩又不屑与之为伍,所以就与无其他嗜好的邓老师搅到了一起,成了小茶馆里的茶客,倒也听了民声透了气也打发了时间。说邓老师邓老师就到,新添了盖碗茶,话题自然就扯到了陈家大院上。邓老师说,光责怪韩国日本抢注了我们的文化商标,有祖宗传下的文物又光糟蹋,光喜欢推倒重来。韩副院长说,身不在局中,不知局中情,到处都是这样,要发展,要政绩,利益链一环扣一环,不推倒砸碎怎么会有建设项目?没有建设项目,资金怎么滚动,八方怎么吃钱?你们晓得不?杨书记已经被双规了。刘画家说,老韩,你以前可从来不发表这样的言论的。他们说的杨书记当然就是县委杨书记了。邓老师眼珠子猛然鼓得汤圆样说,真的,难怪老百姓都在说他有一两周没有上电视了,难怪老百姓围攻市政府,他妈的他的婆娘娃娃一样在这里,却在城里办铜钼厂。往天电视新闻里每天都有他的光辉形象,摄像记者没有拍周正可是要掉饭碗的。
韩副院长抿了口镔铁盖着的茶道,不说胸口憋得慌,总防憋出神经病。来这里坐坐,听听市声,喝点闲茶写点闲文章。邓老师和刘画家就哈哈地笑。刘画家不解地问,前些年说要拆掉这个院子,咋又莫有拆掉呢?韩副院长说,你这是明知故问,哪个不晓得是遇上了钉子户,还闹出了钉子户自焚的事,在全国的影响可不小,分管城建的副县长都挨了批评,城建局长受到了党内处分,调离了岗位,具体主管的副局长被撤了职。邓老师对陈家兄弟的情况比在座的都了解的。刘画家于是知道了陈家兄弟自焚的前因后果。
事情呢,还得接着陈家兄弟的那张地契说起。档案馆查找不到当年分房到户的资料,地契换不了房产证是陈家兄弟的一块心病。两兄弟想来又想去,觉得解铃还需系铃人,又买了两条中华烟去找国土局长。国土局长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经不住两兄弟的纠缠,他斜乜着眼珠子对两兄弟悄声说,档案毁掉了,人总还莫有全毁掉,当时的工作人员总还莫有全死光。你找一两个当时在工作组参加分房到户的活人,他们写个证明比你那档案还管用。拿来我就给你出土地证,你就到房管所去换房产证。两兄弟眼前一亮,嗨!局长就是局长,这么个简单的办法我们咋莫有想到呢!办法倒是好办法,可实施起来却难。去县政府一打听,人家说,都隔了五六十年了,县长都不晓得庄稼样换了多少茬了,当年的工作人员早更换调离,早不知东西南北了,谁去帮你查?两兄弟又找到了自己的老师。邓老师略一愣神,说,也不是很难,我帮你们问问。邓老师不愧在县委里呆了这么些年,他首先把解放初期的县志找出来,第一任县长陈文光赫然在目,土改工作组开展的工作概要也有记载,就是没有工作组领导机构名单。
邓老师合上书就朝老干局走,想去年重阳节电视台还在播放县委书记看望陈文光等老红军老干部的镜头呢!应该还在。去了一问,老干局的人说,你找陈老革命啊!他在体育场打门球。邓老师就在门球场见着了当年的陈县长。邓老师把要问当年土改的事大声地说了三遍,头发眉毛都白了、驼着背的陈县长才听清楚,一下子高兴起来,说,你问土改分田分房的事哪,全都记得清楚,像放电影样。邓老师说,当年陈家大院分给谁有没有印象?肯定是分了,不分不算革命成功,不分不算完成革命任务,不分土豪劣绅就不算打倒,穷人就不算翻身做主人,就不算扬眉吐气。陈老革命颤动着一头的银发说,陈家大院是当时一个大户,都说那院子比大邑县的刘文彩庄园还修得好。那你还记得分给谁家了吗?陈老革命弯驼着背愣神了许久,他说想不起来了。总之是分了,分了就分了,一切财产都是公有的,每个月公家收一点点房租就是了,但从没发过啥证的。邓老师就把陈家大院要拆迁,陈家兄弟更换房产证急需人证明的事情说了。陈老革命腰略微直了直,说,哦,对了,是陈家,好像与户主是隔房兄弟,但是划清界限的,住进去的叫陈什么才,是画年画的。邓老师闷着的心里一下子明光水亮般,问:分给陈家的房子是几间还是整个院子?那么大个院子不可能分给一家人,好像是几家人吧!陈县长,你愿意当个证明人吗?这陈家的房子面临着被拆迁呢!陈老革命昂起头说,革命成果哪能拆呢!这个莫问题,你写,我在上面签个字盖个手印。邓老师激动得啊,蹲下身子,飞快地摸出包里备好的纸笔,垫在包上,双手抖动着写完,递上印泥,看着陈老革命在上面重重地按上了自己的大拇指。邓老师想这陈家兄弟的地契是咋来的?自己编县志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土改时发什么证呀!
陈家兄弟得知当年的县长亲自证明,喜不自禁。两兄弟拿着证明就往国土局跑,但局长不在。第二天再去,事情呢就不是原来说的那样了,国土局长呢也不是原来那张亲近的脸了。他说,这会儿马正踩着卒,急人呢,你们下午四点来。两兄弟就在屋里熬着,并不长的时间却度日如年般。终于到了下午三点,两兄弟考虑再三,又买了两条中华烟,用黑色塑料袋装了放在背包里再去,想的是这下国土证办下来了,房产证就可以拿到了,即使拆迁,政府也可以多赔付些补偿款了。是该好好感谢下人家,要不是局长给你指条路,我们还在瞎猫瞎戳的呢!可是呢,去了局长却不在,办公室一个中年女同志说,老板在县上开紧急会,叫我接待你们。然后陈家兄弟包里的烟不但没有机会送出,她还把往天的三条中华退给了他们,说是局长叫交给你们的。现在上面有政策,对于国家征用的住宅和土地一律不办证,希望你们理解。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找县政府。两兄弟就僵在那里,冰冻了一般,直坐到下午下班,那位女工作人员关门,两兄弟才拖着蔫搭搭的身子往楼下走。
那天晚上,两兄弟睁大着血丝的眼珠子望着屋顶。那天晚上,邓老师与他的另一个学生——县文管所的杨所长畅谈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杨所长乘第一班车直奔省城。陈家两兄弟直奔县政府。
门卫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举着纸板冲进了市府坝子,跪在地上,面前立着两个粘牢的大纸板,上面分别粘贴了当年的土地证和土改时陈县长盖了拇指印的证明。门卫和保安欲上去时,闻着两人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汽油味,看着他们手中晃动着的打火机停下了脚步。那时正是上班的高峰期,事情自然立刻惊动了县长。他走出政府大楼说,两位兄弟,有话好好说,不必扯圈子,摆摊子。如果我这个新上任的县长解决不好你们的问题,我就不配当这个县长。陈家兄弟运气好,这个姓马的县长刚上任三四天,还是代理期,还需经过年终的人大选举他才能转正。虽是走过场,但出了问题可是有影响的。陈家兄弟信了这位马县长的话,收了纸板、火机。虽然那火机打不燃,但除了两兄弟,谁知道打火机的火石是取了的呢。马县长叫了自己的车将他俩送回家,冲了澡换了衣裤,接到县政府。国土、城建、房管、文化、重点办的人就都到齐了。马县长开门见山,说,陈家兄弟,你俩急,我们也急。这不,几大部门的头头都被你们惊动来了。有啥子要求,你们两兄弟就直接说吧!小陈说,我们托共产党的福,如果莫有共产党,我们的爷爷就分不到陈家大院的房子,我们这些靠卖苦力,闲时画点年画的人就住不到这样的房子。现在说拆就要拆了,给我们的补偿费又很少,七万元钱根本修不起房子。大陈接着哥哥的话说,我们主要觉得那大院子拆了可惜,我们的祖上,现在的爷爷、老爸和我们都喜欢画年画,那院子里的民居建筑据说是川西坝子保护得最完好的。昭化、黄龙溪也有这样的古建筑,但院子都莫有这么大,更没有老古董的年画和宋朝大文豪欧阳修的文章,据说还有徐悲鸿的画。我们就想在院子里画年画。大陈与邓老师接触了几次,认为邓老师的观念比兄弟说得对,保护院子才是大事,整个院子保护下来了,自己的屋子呀、年画呀等等自然就随大流保护下来了。马县长听得津津有味,说,好事呀!有这么多历史文化名人的东西。你们这里还有个川西佛都罗汉寺!历史上还出了个在佛教界很有影响的禅宗马祖。市委市政府正在打造历史文化城市呀!这个要求我看不过分嘛!为啥非要拆呢!在保护的前提下规划建设,说不定还是个亮点呢!陈家兄弟想不到事情竟然这么顺利,也就眉开眼笑了。
第二天,省文物局的几位专家突然到了县城,指明要看陈家大院。分管文化的副县长和文化局长及文管所杨所长就各怀心思地陪着去了。那些专家在院子里饶有兴趣的看着,指指点点,议着论着,那气氛是既庄重又神秘,好像这陈家大院真的是有重要文物价值,真有徐悲鸿的画似的。当穿过了一个天井,进到一个简易的书房里,伫立在那幅写有《荣乡亭记》的字前,一位老者看着模糊的欧阳修落款和印章沉思良久,又观了墙体和建筑,不解地晃动了几下脑壳。当天下午,陈家兄弟和其年迈的父亲当真就在院子里搭起了大画案,当真就在大堂屋里画起了年画。左邻右舍、周围远近前来看画年画的人络绎不绝。陈家兄弟现画现卖,自以为生意会很好,可是远近的人却是慕他的九十三岁的爷爷的名前来的。他们的父亲生意虽好,价格却上不去。而爷爷陈兴才的年画价格却是一天比一天高,而他画的画却一天比一天少。可是陈兴才把卖年画的所得全部捐给今后的年画馆的举动,却让两兄弟一个欢喜一个愁。大陈打心眼里赞成,小陈却认为爷爷应该把卖画的钱平分给大家。一段时间,陈家院子虽赶集般闹热,几家人却面和心不和,各自有着自己的心思。自小就鬼精灵的小陈终于想出了个好办法,他想爷爷的知名度不能白白浪费,趁爷爷不在,他拿出爷爷的印章在哥哥和自己画的年画上猛盖一通,并嘱咐哥哥使劲地画,越多越好。哥哥皱着眉头说这样不好吧!然哥哥妖冶的婆娘说,有啥子不好?都是一家人,又不是盖二家爷爷的印,不盖白不盖。大陈只好不吭声。这样爷爷在家养病时或不在摊子上时,他们就摆出来卖。而那些买家居然也没有看出蹊跷,高兴地来去。收入可观,小陈兴奋不已。大院年画知名度颇高,文管所的杨所长和文化局一干人认为,把陈家大院保存下来并修复成年画馆的机会比较成熟。
然而陈家兄弟眉开眼笑得太早了,好兆头刚露了点苗头就被霜打蔫了般。新来的马县长在陈家大院的事情上与县委杨书记发生了重大分歧。县城又重演了一千多年前欧阳修在《荣乡亭记》中所记载的“县之大吏,皆宿老其事,根坚穴深,为其长着,非甚明锐,卒难击破”的乡绅与地痞流氓盘根错节主宰政事挤兑能人之事。说是原来县委的决定和城市建设规划是经过人大表决通过并经上级批准的,项目是经过招标的,是不能随意改变的。马县长代理县长期限还没满就被调走了。一天,文化局苗局长找杨所长谈话,说是杨书记的意思,现在就暂不考虑陈家大院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事了。关于你上次政协会提的修建一座体现县城两千年历史记忆博物馆的事,县上倒是觉得很有必要,准备纳入“十二五”规划,在城南经济开发区划块地。你现在就忙这个事,争取年底拿个具体的方案出来,我们研讨完善后,报县委。我已给省文化厅的分管领导报告了县上的意思,陈家大院就是过去的地主大院嘛!几间烂房子,也没有什么文物不文物的。至于说欧阳修的文章么,谁能说得清楚有价值不,徐悲鸿的画么就更是谣传了。这个苗局长,上次当着省文物局和县上的马县长可不是这样说的,他可是把陈家大院的年画文化、木刻文化、民居文化、名人文化等等都是说够了的,他也是力挺把陈家大院在保护的基础上建成年画馆的。他们嘴上一点定数都莫有,今天这样说,明天又是那样说。杨所长心里清楚修博物馆的事多半是忽悠自己的,忽悠过了也就过了,他们又有不修博物馆的新理由了。因为十多年前,杨所长提出广汉县的三星堆博物馆给地方带来了巨大的知名度,云南宝山博物馆和乡村图书室都是一个地方的名片,建议本县也修建一个博物馆,以使文化馆里日晒雨淋的云母石、乌木、汉雕、船棺等有个栖息的保护场所时,县委杨书记就说,本县有一部分农民还没脱贫致富呢!还有娃儿考上大学读不起,得了病医不起死在床上的呢!这些文物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有啥用处?再说,市里那么大的城市都还莫有建博物馆呢!我们冒什么尖?杨所长心里最气愤的就是这样的人,情绪上定然就是抵触的。于是他说,局长,这是从何说起呢!你那天可是当着县长们和省上的专家们叫我抓好年画馆筹建的事情,今天咋说变就又变了呢?博物馆这么大的重任我可是无能担当。说完就走了,把个苗局长冷在椅上很尴尬。
那边呢,陈家大院的拆迁重又提上了县重点办的工作,国家征用的通告重新又贴在了陈家院子。拆迁办的重又走进了陈家兄弟屋里,通知他们在四月底必须搬到指定的印月井街暂住。陈家兄弟当然就鬼起火了,小陈说,你们的拆迁补偿不增加二十万,我们死也不会拆迁。拆迁办的人说,走着瞧吧!国家征用从来是不会讲价钱的。你们看着办吧!双方也就这样较上劲了。
如果是杨所长硬到底把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拿下来,事情可能就不是后来的样子了。杨所长本来是打算硬到底的,他估计陈家大院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应该是莫有问题的。因为上次在马县长的支持下,省上的文物专家已经来看过一次了。省文物局专家组组长是杨所长文物鉴定方面的老师,也在电话上说确实有一定的文物价值,估计申报能通过。可是呢,就在省文物局核实最后的文物登记情况,要求提供详细的文物资料,包括照片时,杨所长却打了梭脚,因为头天晚上老婆带回的消息不得不使他打了梭脚。
杨所长的老婆卿老师在县中学教数学,她在教学上下的功夫使她所教的科目每年全县会考都名列前茅,她因而被学校委以了学科带头人、教研组副组长的头衔。按道理说,王老师应该主动让贤,数学教研组组长这个位置理当卿老师担当。因为五十七岁的王老师已经离岗待退,却没向校领导提出自己不当的意思。而卿老师呢自然也不好问,只是校长找她谈工作时,她提出过开展学科教研活动经常找王老师商量方案和经费,总觉得对方很不配合,工作上放不开手脚。话中的话呢就是暗示校长自己已经在教研组副组长这个位置上呆了十来年了,早该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了。可是校长却引开了话题,始终未表态。县上分管城建的副县长知晓了卿老师是杨所长的老婆并不难,思想政治工作就通过教育局做到了学校的领导那里。校长就找卿老师谈话,先肯定了卿老师自师大分配到中学以来就爱岗敬业,把智慧和心血用在教学教研上,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有用的人才的成绩,早该升为学校教研组组长了。可是你知道那王老师不仅不让贤,而且还说正因为自己离岗待退了,才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于教研教学,为学校教学教研贡献余力。他这个人牛起来一根筋,只考虑自己,好像这个行业离开了他就搞不转似的,他就不为卿老师想想,才四十来岁,当不了这个学科的教研组长就升不了副校长,升不了副校长,就没有被组织上提拔到其他学校去任校长的资格。这么些年,校长的法眼是把卿老师看透了的,卿老师想些什么他都清楚。卿老师嘴上虽然说校长你高看我了,我把你的一席话当成对我的鼓励,我呢喜欢这个工作,想为学校多做些事,也为自己争口气而已。校长咳嗽了下,清了清嗓子,郑重地说,现在有了变数,学校党委经过研究认为,你出色的工作理当给你一个恰当的位置,不能再耽误了,再耽误几年,既耽误了你的前途,也耽误了学校的教学教研工作。党委决定从现在起由你担任中学数学带头人,任命你担任教研组组长。卿老师喜出望外,说,我一定不辜负组织上的培养和信任。校长话锋一转,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卿老师,有个小事,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知道,我那小舅子分管城建,他说那陈家院子的拆迁开发受阻,钉子户较劲不说,文管所还从中作梗,正在向省上申报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如果申报成功的话,那县上城市向南的“十二五”规划就要泡汤,小县城建成西部中等城市的战略就要受阻。杨书记和县上的面子就要丢尽。这事啊!你还得帮我个忙,回去给杨所长说说,申报的事能不能就不搞了。卿老师哦哦的应答着,我晓得,我晓得。
卿老师和当下的许多女性一样,在家里历来是比较强势的,大小事情基本上都是她说了算,就是在夫妻生活方面也从来不会由着对方的性子。可这次卿老师却是难得的主动了一回,弄了饭洗了澡,早早地上了床,把个杨所长喜欢得啊,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两口子尽兴后,卿老师说,老公啊!我已升为教研组长了,校长还暗示下一步有当副校长的资格了。杨所长难得这样的好心情,大凡男人高兴了,女人说什么都对。杨所长说,你们学校长期缺个女副校长,我看凭你的能力是莫问题的。老婆并没有因为他这句话而显出预想中的喜悦,而是说,老公啊,做什么事呢都要顺应形势,千万不能与上面的牛着来,更不能与领导对着干。我看你那申报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事就不要搞了。今天校长也给我谈了这个意思,你知道的,分管城建的副县长是他的舅子,这个社会,就是关系网,利益都是相互的,只有根盘根藤连藤互相结成绳才能做成一番事。凡是于己莫搞头的少去操些空心,上面咋个说你就咋个做,长反角的人哪里都混不大的。杨所长望着暗夜中的天花板,难得的身心愉悦就旱地上的水样消失了。当省文物局的老师再次催促照片、拓片、补充的关键文字资料时,杨所长就说了县上不支持申报的事情,而把重心放在了修建博物馆上的情况,再说那陈家大院早就列为了拆迁范围,县上头头的面子不好搁,申报的事只有放放。老师在电话上也只能无语。这样的事情在城市化建设中可是遇得太多了,有的都通过了的,名单都准备公布了,最后还不是被厅长甚至比厅长还大点的官一个电话就取消了。
分管的副县长和城建局及拆迁办的人再次登门做工作,陈家兄弟隔着屋门大声说着先前的那句话,如果不增加二十万,就是死也不会搬迁。但大陈说这二十万自己一分也不会私用,要请杨所长等文物专家来规划,将钱全部用在把陈家大院保护维修成民居特色的传统手工绵竹年画馆上。他说现在的年画掺进了太多的现代印刷技术,已经失去了古老年画的传统本真,一点也不地道了。但是执行拆迁的没有听他的。挖掘机轰隆隆地开到现场,派出所的十来个干警也就到了现场。计划是将陈家兄弟强行带走,帮助他们搬迁后实施拆迁步骤。然而呈现在干警眼前的情景却使他们不得不停住了脚步。陈家的房子是东西朝向,两兄弟隔着些距离,各在自家的门前站立着,手里拿着个液化打火机,从头到脚湿淋淋的,散发出浓烈的汽油味。更令人惊悚的是,身边还有一个大铁桶,铁桶里显然装着的是汽油。场景够吓人的,但只有陈家兄弟知道自己是在上演第二轮好把戏。派出所长大声说,你们吓谁呢?是电视剧看多了吧!我就不相信你两个不怕死,放着这么好过的日子不过。陈家兄弟眼睛木木地盯着,不出声。副县长说话了,人要想开点,都是一个政策,如果补偿费给你们高了,南街还有两百多户拆迁户,政府哪有那么多钱给?你们也要替政府着想,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利益。陈家兄弟仍然不出声。拆迁办的人边说着,民警边就分成了两拨,悄悄地往两兄弟的背后迂回,目的是趁其不备将其制服。然而,这些都没逃脱两兄弟的眼睛。就在警察快要接近两兄弟时,靠东的这一个突然哇地发出一声嘶吼,一脚将铁桶蹬倒,阳光下袅袅浮起缕缕白汽。只听他手中的火机吧嗒一声,轰地一声响,身上燃起血样的火舌,并瞬间引燃地下流淌的汽油。火光中的大陈嘶吼着,老弟,遇鬼啦!但他绝望的嘶吼已被汹汹的火焰吞噬。呼啦啦的火焰逼退了一拨迂回的警察。而靠东的那个看着燃烧的哥哥,也举起打火机,吧嗒扳动,可是他连续扳动了几下,打火机竟然没有吐出火舌。迂回的警察一拥而上将他扑倒,夺下了他手里的火机。派出所长扯破喉咙地喊道,上呀上呀,也将他扑倒呀!然而面对呼啦啦燃烧并发出怪叫的那柴垛般的火光,迂回的警察却没有一个冲上去。事后人们说,幸好警察没冲上去,就是冲上去了也是终身残疾,那样子对政府和他本人都是最麻烦最残酷的事情。一身火光的大陈惨叫着倒在了地上,地上的火小了,警察冲上去了,用衣服扑火,拆迁办的人提来桶水浇,但哎哟哎哟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急救车来了,抬上车送往医院时,人已经死了。
陈家兄弟自焚的事经媒体报道后在社会上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恰在这时市纪委查处了城建局一位副局长在邻县嫖娼的事。按理说,这种事现在已不算事了。可有人举报,纪委也不得不办。这位副局长恰好就是分管拆迁项目的,分管的副县长、城建局长负有连带责任,也就一起处理了。出于人道,应该给陈家一点抚恤金,可县委书记立起眉毛不认人,说这个口子都开得,自己寻死反而成了工伤成了烈士了,县委还咋样开展工作?
一段时间没有再提陈家大院拆迁的事。2008年5月12日的那次大地震发生了,该县的山区乡镇灾情严重,幸运的是县城却没有一幢倒塌的房子。然而,许多医院、学校却都推倒了,列入了重建项目。官员们眼睛一亮,立即将陈家大院列入了危房,属于拆除重建对象。刘画家心里记挂着陈家院子未画完的事情,听得差不多了就起了身。
陈家大院还是锁着的。刘画家穿过小巷又绕到几棵柏树下,这次小陈家的门居然是开着的了。刘画家兴致勃勃地迎上去,说是两个多小时前来过了。小陈两口子说拆迁办的找,也没有请刘画家坐,脸面却明显没有上午的热情。刘画家说,我还得抓紧去画。小陈大鼻上的小眼睛转了下说,还画啊!刘画家就搞不清楚这个小陈是怎么了,上午还把自己当神仙般,一顿饭工夫,人咋就变了样。刘画家说,你们请我来画的啊!小陈脸上立刻堆起一层笑,说,是,是,是我请刘老师你来的。但语气已很不自然。刘画家沿着上午的路线,穿过两间屋,到了西厢房的后门,抽了门闩。还是搭了高板凳,还是取下了那扇黑漆剥落的雕花的窗,就过去了。小陈身后传来他老婆的声音,你就不过去了吧!你又画不来,帮不上啥忙。那语气是不安不逸的。小陈就没有过去,说,刘老师你抓紧画,屋里有点事,就不陪你了。刘画家飞快地摸出数码相机拍了院中的几处有特色的建筑,又快步穿到朝东的大屋里,拍了刻在墙上的《荣乡亭记》。刘画家心狂跳着,几乎是做贼似的。收拾好数码相机,摆开画架,从一扇木门上的刻板年画画起,笔在纸上漾动,小陈两口子的变化就被抛到了一边去。这是一幅《双扬鞭》的绵竹年画,虽然很有些年头,但线条勾勒、凸凹、铺底、着色、描边,以赤红和墨黑透出秦叔宝和尉迟恭的威严肃杀之气。喔唷!看起来简单,其实却复杂,相当于自己又重复了当年匠人的工艺,将这幅年画又重新画了一遍。时间很快就在纸上过去了,但刘画家觉得很有意思,自己以前从没着手过年画,绘秦叔宝时,手中的笔还是犟的,没有戴惯枷的牛犊般,总顺不了气达不了意,手中的笔只得慢慢地走。完了一幅,他哗啦声撕了,重新来过,那笔墨就春泥里的犁铧般熟稔着,遒劲的身姿、扬鞭的手势,与木门上的秦叔宝就有了些神似。刘画家对着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笑笑。这样才不枉画了大半生的画呢。
尉迟恭还没画完,就听见外面猛然响起机器巨大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夹着嘈杂的说话声。大门吱吱嘎嘎地开了,传来无数的脚步小鼓般踩踏着院落的地面,那样急躁而迫不及待。一群戴着帆布手套,手持钉锤钩镰的人在几个穿着整齐的人的带领下已走进院子。一看就是来拆迁的。他们发现了站在画架前的刘画家。领头的中年男子脸上露出惊讶之色说,怎么里面还有人,哪个允许你进来的?刘画家愠怒地盯了说话人一眼,眼光又收回到画纸上。另一个胖状的说,怪了,今天门是关了的,你是从哪里进来的呢?刘画家没有理他,伸手从包里摸出文管所的那张介绍信递给说话的人。对方只扫了眼,说,哦,原来是文管所派来公干的喽!手续到此为止,拆迁公告已发,这里是地震后的危房,你在这里不安全,现在开始拆除,你快快走吧!刘画家说,我,我才开始画呢!一扇门神都还莫画完。哪个管你画完没画完,耽误了拆迁谁负责?耽误了重点建设项目,耽误了城市发展的速度谁负责?最先说话的那个没有一点商量的口气,说,快走吧!马上开始拆了,灰巴弄耸的,不安全。他迟疑着,另两个人就帮着他拿画架,他就只好背上颜料包跟着朝外走。走了几步,又倒回来,拿上小板凳。出了陈家大院的门,穿过小巷,绕到柏树下的小陈家,把小板凳还给小陈。屋里亮着灯,小陈两口子正忙着收拾衣物,翻箱倒柜的,一片凌乱。刘画家把小板凳放下说,要搬家啊?小陈说卵子犟不赢大腿,不搬不行哩。刘画家唉地叹了口气,想说,当初是你放不下,来求我看这院子的。现在你放得下了,我却放不下了。城市改造,难道非要都推倒重来,修成千城一面的楼房吗?刘画家嘴上说出的与心里想的却有所不一致,他说,我可记着你们那天来求我时说的话,来把这院子画下来,推了确实可惜。小陈双手移动着洗衣机,没有接他的话茬。刘画家说,这不才刚刚起了个头,就要拆除了,就不准画了。我想到你楼房上去画画,你看如何?小陈说,刘老师,这个莫问题,我给你把钥匙,你啥时去画都行。只是你自己注意安全,先说清楚,出了事情可与我家莫有啥子关系的。刘画家接过钥匙,走在暮霭中,心里很是郁闷,今天的这个小陈,与前几天的那个小陈怎么这样的不吻合?
刘画家急匆匆回到家,立即就拨通了吴先生的电话,开口就问,我拜托的事情挂到房梁上去喽?吴先生生说,刘老师,你硬是个急性子,我中午才从你那里走。回到画廊我就给傅作家打电话,说了你那边绵竹年画大院子面临拆迁的十万火急。傅作家答应给冯骥才打电话,一有了消息就给你打过来。刘画家坐在屋子里一点画画的心思也没有了,脑子里装着的全是陈家大院。他把包里的数码相机拿出来,翻看偷拍的几张大院和欧阳修的《荣乡亭记》的照片,庆幸当时没被拆迁的人撞上。接着他又把自己白天画的神台和几幅年画拍下来,他想如有可能把这些都发给冯骥才看看,靠他的影响力,看能否保住陈家大院,建成年画博物馆。刘画家吃了饭,坐在画室里,夜色里又浮泛起了小陈傍晚时的那张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结合着下午在茶馆里听老韩讲的文管所杨所长对于陈家大院保护,因为老婆前途的关联的变故,关于杨书记被双规、新的县委书记已经到任。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想,会不会到时因为冯骥才的介入,新官上任三把火,叫自己把画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收缴了呢!这种先例不是莫有过,大地震发生后,也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当地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拍摄的山区学校倒塌压死成堆学生的带子和磁卡就是被宣传部统一收上去的。想到这里,刘画家背上冒出细密的汗,他想给女儿刘娟打电话,但又觉得不妥。人家很容易就会估计到女儿及亲属那里的。他想到了老韩与邓老师,还是觉得邓老师稳妥些,就给邓老师打了电话。邓老师说,刘老师,你考虑得周到,而今眼目下,县里人心惶惶的。你画的东西是比较珍贵的,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这就开车到你那里来。邓老师取走陈家大院的画后,刘画家的心里就安然了许多。他想就是动用公安来搜查,自己也不怕了。
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睡意就爬上了眼皮,准备上床睡觉。这时座机急促地响起。电话是吴先生打来的。吴先生说,刘老师啊!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我觉得呢,你就不要操心社会上的事了,不管拆哪家的房子,只要莫有拆你的房子,你就没必要去杞人忧天,把有限的精力好好地用在你的画上吧!刘画家一听这话,就觉得有些不对,问是不是没跟冯大师联系上?吴先生哽咽了下说,联是联系上了,冯大师这几天正在成都开会。可又等于没联系上。刘画家问,此话怎讲?吴先生说,中国四大年画之一的杨柳青你知道吧?刘画家说知道。吴先生说,“家家能点染,户户善丹青”的“南乡三十六村”你知道吧?刘画家说,听说过。吴先生说,冯大师这几个月都在为“南乡三十六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临终抢救”而焦头烂额。因为天津杨柳青年画所在的“南乡三十六村”画乡在城镇化的进程中一样面临着全盘推倒,整个村庄都要被开发商推平重建为商业用房,不要说村民,连祖坟都要搬迁,昔时这一历史上著名的画乡将永远不复存在。刘画家疑惑地问,那冯大师还“临终抢救”个啥?吴先生说,年画艺人的口述记录呀,画乡村落的照片呀,一些刻板、手工艺模子、印具呀!没法收藏的,像你一样用画笔画,用数码相机照呀!临终前留点口录,留点影像呀!刘画家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连冯大师这样有影响的人都保不住那“南乡三十六村”画乡,都挡不住城镇化的步伐,小地方几个小文人还能留得住一个老院子么?吴先生那边好像听见了他的叹息他心里想的似的,说,不过刘老师你也不要怄气,傅作家把那院子里有欧阳修的文章和木刻门神年画讲给冯大师听了。说不定冯大师感兴趣呢!放下电话刘画家想,我怄啥气呢?这么多年没去陈家大院,心里没有啥挂念的,去了呢!反而在乎了。这人呢!就是个怪物,实际上陈家大院推与不推管自己啥子事呢?可是这心里呢,就是放不下了。
雀雀醒得最早,最知道晨昏夜昼的时间,天还没亮,它们就在窗外的树上闹腾了。多年的习惯,听见鸟啁啾就起床不会错。刘画家一夜没睡好,急急赶往陈家院子。院门是关着的。柏树下小陈家的门居然没锁,锅碗瓢盆都不见了,塑料袋、酒瓶和坛坛罐罐,一地零碎。往二楼上走,卧室里只有一架床还没搬,其他东西都搬了。这小陈家竟然搬得这样快,连住的人都莫有了,屋已成了一个空巢,难怪他那样爽快地把钥匙给了自己,他们已不住这里了,已不在乎这个家了。
打开窗户,摆开画架,鳞次的黑瓦屋顶展现出来。能够看见的,也就只是栉比的房顶和灰墙了,把这些大的格局画下来,结合院中的天井、亭台楼阁和门神年画,陈家大院才能在纸上留下一个较全面的记忆。仿佛预约好似的,刘画家手中的铅笔发出沙沙的响声,院子中也同时发出了响声。那响声可不是铅笔在纸上的响声能比的,就好比潺潺的溪水声和夏天的惊雷,乒乒乓乓噼噼啪啪。刘画家知道,拆房子开始了,这些人也起得早,多半是上面催得火紧,不然为啥天一亮就忙慌了呢!刘画家也忙慌了,他赶紧画,拆房子有个规矩,都是先把房顶上的瓦蹬了,才拆下面的墙板和柱子,不然瓦落下来会把人打着。估计拆房子的人较多,刘画家只在纸上勾勒个房顶的轮廓,这边房顶上就出现了五六个黑黢黢的人影,他们仰躺着,一只脚对准一槽瓦,使劲一蹬,瓦哗哗啦啦就掉下去了,灰黑的木椽板就现了出来。房顶的细部还没勾勒完,朝向自己屋顶上的黑瓦已经被噼里啪啦地蹬完了,宛如一头壮牛被剔割了肉,剩下了裸露的骨架。这些拆迁的人虽蹬瓦,但都没有像以前的拆除民房样使瓦落在地上腾起烟尘,而是由站在木梯上的人接着,传给下面的人,轻放在地上,码成堆,有用处似的。还有那些灰旧砖墙,也不是以前的锤砸,挖掘机推倒,而是用錾子用钢钎撬松整取,完好地码放。院子里传来的叮当之声更是密集,喧嚣里透着杂乱和急迫。
刘画家想着那神台、门神年画和欧阳修的《荣乡亭记》,就想着那拆除了的刻有门神年画的门板是废旧物,会被成批成堆处理掉。他就想仿效上两次小陈带他翻越窗子的做法,可却找不到板凳,也找不到可垫脚的支撑物。家里有用的东西全被小陈搬走了。这个小陈,哥哥用生命的代价留存下来的房子,在他手里咋说拆就拆了。刘画家就只有背上画夹穿过巷子来到陈家大院的正门上,门上有个年轻人把守,见他往里走,就上前问啥事啥事?这里是拆迁工地,闲人免进。他就只好说,我找拆迁的老板,有事。年轻人说你等等,就进去了,一会儿走出来的人竟然是一张熟练。瘦脸、大鼻、细眼。这不是小陈么?刘画家朝小陈点点头说,你也在这里啊!我找负责拆房子的老板,有点事。小陈有些尴尬地笑笑后恢复了镇静,递过来一支烟,说,你说吧!有啥事?刘画家摆摆手,脑壳还是没转过弯来,说,我见到老板再说吧!小陈身边的年轻人愣了他一眼,说,狗眼看人低,他就是老板,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刘画家才回过神来,喔唷了一声说,我还真是莫有想到,我还以为你是在院里办啥事的。既然你是老板,就好说了。几扇年画门神的木板能否卖给我?拆得比画得快多了,我还没画完呢。小陈轻巧地吐出口烟圈,说,这个嘛!都是熟人,你开个价吧!有人可是已出到一万元一扇了。刘画家倒吸了口凉气,一扇晦旧的木门,有人出如此高价,算是识货的,自己还凑啥热闹呢!就又喔唷了一声说,那就算了。小陈说,里面忙,刘老师,我就不奉陪了。
刘画家后来才知道,小陈之所以对政府的拆迁一改以前抵制的态度,是小陈向有关方面提出了由自己承包拆迁的要求,并开出了政府要将拆除的东西全部收购的条件。政府之所以同意此方案,是唯恐小陈走极端上演前次样的自焚事件,影响头头的官帽和本县的形象。以前的拆房是有关方面要赚钱,因为拆除下来的东西明显是要卖成钱的,最大的让利就是都不说钱,拆迁方把拆迁了的东西卖成钱给工人发工钱。而这次拆除不仅没有收钱,拆除下来的东西由拆迁人自己处理不说,还拨付了两万元的拆工费。据说小陈把拆下来的屋架和所有雕梁画栋、框架、门扇等一切,与邻县的一项古镇打造公司签订了协议,如果拆除顺利完工并成交,他将获利二十余万元。他对刘画家说的年画木门一扇一万元是谎话,因为他与古镇开发商签订的协议规定,陈家大院的一砖一瓦都不能丢失,更不能买卖。他当然就说大话唬住了刘画家。他心里想的是,如果你刘老师敢出高价买这些木门,我就敢卖,到时再想计策应对邻县方面就是了。这样的做法是双方都没有丢面子又得到了实惠。政府并没有直接满足小陈兄弟先前提出的二十万元要价,玩的是曲线救国;而小陈却将得到比先前哥哥自焚提出的要价还高的补偿,他当然很快就搬迁到了指定的临时居住点。
刘画家走进家时,浑身都垮了,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疲乏过。他躺在椅子上,想着那个浑身散发着浓烈汽油味的熊熊燃烧的人,想着一幕幕,想着那个进门来跪着求自己去画画的又演戏一般变换角色的人,心里像五味瓶打翻了样。这个不简单的小陈,吧嗒了几次打火机都没有喷出火舌的人,把憨厚耿直的哥哥的性命搭进去了,自己却坐收渔利。与哥哥都是同样的液化气打火机,哥哥吧嗒一声就燃了,他的怎么会打不燃呢?难道是那打火机没有火石或谁把火石给取了。刘画家猛然想起自己的画架还在小陈家的二楼上,一个打挺爬起来就往那里跑。他害怕被人拿走了。自己这是咋的?咋会被小陈气得连画架都忘记了呢!
柏树下的小陈家这次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的灯居然亮着,好像有人。刘画家轻手轻脚地朝楼上走,他想的是不惊动任何人拿着画架就走。快走到那间有架床的卧室门边脚却迈不动了,里面传来一个女人春猫般的呻吟声,夹杂着一男一女的说话。你也太贪了,昨晚才……咋今天又天个电话地个电话的。有啥办法呢!家花没有野花香,想你呗。你就不怕你哥哥在地下骂你连嫂子都……哪存在呢!皇帝还……唔唔唔……女人放肆地叫起来,床也跟着发出了激动的吱嘎声。你说话要算数,整到钱要分一部分给我们娘儿母子……
幸好画架在隔壁的空屋,刘画家做贼般溜进去拿上就走,一路上骂着真是晦气。
一夜没睡好。先是睡不着,脑子里老想着陈家大院,想着韩副院长、邓老师、杨所长夫妇和小陈,围绕陈家大院在拆迁问题上的先后表演,犹如舞台上的戏曲般生旦净末丑转换着角色。天快亮时疲倦地睡着了,却全做的是小陈与一个女人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梦,梦中的女人皮肤白皙,屁股菜瓜般鼓胀,像莫奈笔下的女人裸体。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猫,人发出的猫叫声如月光般铺了一床。梦中的小陈也不全是小陈,一会儿是他的哥哥,一会儿又是刘画家自己,伏在那女人的身上如虾如蜗如蟹般蠕动着。癫狂时醒来,自己多年没动静的下面那玩意儿居然蛇脑壳般翘着。嗨!老不正经的,真是犯贱呢。
太阳已照在窗子上。刘画家洗漱了,泡上一杯白茶,想的是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还是回到《灾区依然美丽》组画的创作上来。这时,手机响了,是吴先生打来的。吴先生开口就问,刘老师你在哪儿?刘老师说在家。吴先生说,我和冯大师已到印月井县城,你走出家,在街边等着,我们一起到陈家大院。刘画家先是惊喜,接着唉地叹口气说,还去干啥,昨天就开始拆除了。对方却已经挂断了。刘画家赶紧蹬鞋穿衣服下楼。一辆有“省文化执法督察”顶灯的白色小车已缓缓到了跟前,车上坐着省文化厅的四位执法人员。后面的一辆黑色奥迪跟着停下来,吴先生从前门下来,拉开车门,一位胖大个子躬身下车。这副相子艺术圈的人谁人不识。不容吴先生介绍,刘画家赶紧迎上去,恭敬地叫了声冯大师,可把你盼来了!一行人立马就往陈家大院赶。车上吴先生说,冯大师已经将情况向省文化厅长反映了,省文化厅长说与印月井县刚到任的新任县委书记是同学,本来陈家大院在他任代理县长时通过了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专家组论证的,后来却被奇怪地叫停了。现在既然连非遗保护发起人都惊动了,就不能把地方保护者宠坏了,那就批准颁发吧!有可能今明两天文件精神就会传达到你们县里。冯大师想来印月井看看,郑厅长就派了执法大队随行。刘画家悲喜交集,又唉地叹了口气说,要是早几天就好了。
陈家大院正门上,一台挖掘机吼叫着,那样子是对准青砖飞檐的院门实施推倒。守门的小伙子看见车子和从车上齐刷刷走下的四个身着制服的人,迟疑了下,还是上来问,你们有啥事?矮胖的执法队长说,叫你们文化局长和相关县长马上到这里来。就昂着头旁若无人地进去了。刘画家也从未有过地理直气壮地昂着头随冯大师等进去了。雾样的灰尘,飞扬的木屑竹片,地上、房上忙碌的人影,人声、斧头锤头钢钎声与穿斗木架砖墙石台的撬碰声,一片喧嚣嘈杂。整个大院房顶的瓦已被掀掉了,柱状的光线把屋子中的凌乱照得分明,灰尘挟裹着蜉蝣和飞蛾顺着光线往上升腾。刻有盘龙和神兽的神台已经被打掉一部分,残缺的石碑和断头裂爪犹如分割的身体摊倒在地上。年代久远的灰墙也已全被弄塌了,院子只剩下了孤单的柱头和穿斗梁架,犹如博物馆里恐龙的化石骨架。冯大师躬身抚着地下的残碑断石,一脸悲怆地说,这跟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和“文化大革命”又有啥区别呢!边走边看,越看越凄凉。矮胖的执法队长不断地用手机与县文化局的相关人员通着话:“妈的个巴子,反了你们了。”语气很严厉,虽是带把子的脏话,但刘画家听着心里痛快。冯大师抬起头问,欧阳修的文章在哪里?还有门神年画?刘画家脚下生风,腰杆硬朗,说,跟我来。可是沿途的前后门、堂屋门、耳房门、侧门都被拆成了空架,穿堂风把尘灰呼呼地吹来。门都不见了,哪里还有门神年画的影子?穿过比浓雾更呛人的尘烟,来到了朝东的一个已拆得见光的房子里。刘画家大步穿进去,一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正手持大铁锤朝着刻写有《荣乡亭记》的老墙上砸。见有人,他转过头来,瘦脸、大鼻,满是灰尘的细眼盯着走在最前面的刘画家,不屑一顾地甩开膀子,砰地一声响,欧阳修批评本县世风的《荣乡亭记》题头被砸了个大洞。矮胖的执法队长上前两步说,你这是在犯法,现在我可以拘捕你。对方停下手中的铁锤,重又转过头来说,别吓人了,我们老百姓懂法,拘捕人要出示拘捕证。来啊,把拘捕证亮出来,拘捕我啊,老子死都不怕,还怕你拘捕。
他转过身甩动铁锤又要砸。这时,蒙蒙的烟尘中响起一行人纷沓的脚步声。一个人高声道,陈铁军,你就不要牛逼了。这是你陈家祖上的荣誉,你哥哥用生命捍卫的荣誉你也要砸?你真是陈家屋里的败类。两个公安走上去拿掉了他手里的铁锤,并叫他跟他们走一趟接受调查。那个人是新上任的县委马书记,就是三年前未转正就被调离了的代理县长。原来的县委杨书记因涉嫌与房地产商过从甚密和在灾后重建资金使用中有重大经济问题已被省纪委双规。马县长一脸庄重地上前紧紧握住冯骥才的双手说,欢迎大艺术家到小县指导文化工作,省文化厅郑厅长已给我说了你已经光临敝县陈家大院,我就马上撵来了。想不到他们趁我还未来得及开展工作就先下手了,真是给政府丢脸。他的身后站着县委、政府和建设规划局、文化局等相关单位的一把手,都在浓雾般裹绕的烟尘中默然垂手,宛如做错了事的小娃儿样。刘画家斑白的头在风中颤动着,两行泪水冲开了满脸的泥灰,弯弯曲曲,但却晶亮。
他心里想的是《荣乡亭记》中的欧阳修批评的本县恶浊世风终于没有延续下去。那些根坚穴深的“宿老”和排挤正直能人的乡绅、地痞势力,已经被社会所唾弃,一种新的政风、世风正穿过尘埃成为历史的新定数。
一行人在马书记的带领下巡视被勒令停止的拆毁工程。走到拆毁的大院中堂,突然头顶上一道亮光一闪,拆得空阔的房梁上轰然掉下一根圆木,啪嗒一声摔落在冯骥才等几步开外的面前。原木断成三截。中间一截碎裂,露出一个火漆封严的古色画盒,画盒上似有一方“东海王孙”字样的红色方印和“徐”字号的小圆印。刘画家两步上前,双手拾起,郑重呈到冯骥才面前,说,大师真是有缘人,达官贵人,几代人寻之不得的宝贝今天居然就在你面前露脸。当年徐悲鸿来印月井义卖捐资救国,出重金买下画的人和他都地下有灵了。冯骥才抬手捋了下齐耳的披发,从胖壮身体上的衣包里摸出个放大镜,躬下身对准“东海王孙”方印细细看着,然后,白胖的小手轻轻启开了画盒上的象骨别簪,一个泛黄的画轴仿佛时光之卷徐徐展开,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作者简介:
钟正林,男,生于川西古镇方亭,2006年9月在《北京文学》发表小说处女作《斗地主》,迄今已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江南》《钟山》《长城》《红豆》《上海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篇),并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和《2008中国年度短篇小说》《2008中国小说排行榜》《2008中国年度短篇小说精选》等选载。其中、短篇小说主要作品有《可恶的水泥》《河雾》《人人偷盗》《鹰无泪》《黛色的核桃花》等。长篇地震小说《山命》列为中国作家协会2009年重点扶持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四川德阳市德阳日报社。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