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次听说罗隐竹时,他已失踪半个多世纪了。与他同时代的人大多去世,而后一代人对他一无所知。他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为世人所遗忘。
我写的那篇介绍他水墨画作品的文章发表后,重新唤起人们对他的兴趣。不少刊物转载了我的文章,甚至有出版商找我约稿,让我写一本介绍罗隐竹传奇人生的书。可惜,我对罗隐竹的生平逸事知之甚少。查阅有限的资料,只有1935年3月25日《大公报》上有一则他与林媚嫣女士结婚的公告。林媚嫣为东南师范大学的才女,其父林实为国民党将军,黄埔三期,官至南京政府军事参谋院院长。林实是个亲共抗日派,为蒋介石所猜忌,抗战结束不久便被国民党特务秘密刺杀于重庆。《省志·文艺志》中有关于罗隐竹的记载:罗隐竹,清平市人,画家,1902年出生,1927年入党,1938年叛变革命,1946年6月失踪。
寥寥两行字,无法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对他的失踪,有许多猜测:一说他并未真正叛变,而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党,后被国民党特务杀害;一说他因叛变被我党地下组织清除;还有一种说法,他逃离大陆,隐姓埋名,移居海外。种种说法莫衷一是。他失踪时已44岁,如果在世也近百岁高龄。对于一位垂暮老人的生死之争似乎并无太大的意义。
我在那篇《水墨人生——罗隐竹作品赏析》一文中,这样写道:
罗隐竹,10岁学画,15岁师从刘海粟大师,18岁游学法国,毕业于法兰西艺术学院。他是中国在法国举办个人画展的第一人。当年,他的画展轰动巴黎。1925年,罗隐竹回国,不久加入共产党。十年后,与东南师大“一枝花”林媚嫣成婚。后叛变革命,导致我地下党组织遭严重摧残,几乎瘫痪。罗隐竹的人生,正如他的水墨画,一黑一白,泾渭分明:艺术上,他革新中国画画法,将西方写实主义融入国画,开创中国画新纪元;在政治上,他背叛组织,成了可耻的叛徒。我们一面赞叹于他艺术的辉煌,一面又惋惜他过早地陨落。如果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在革命洪流平息之后,不知道他会有何感想,是为自己的艺术而骄傲,还是为自己的人生而耻辱?
这篇文章并无新意,读者只因好奇于罗隐竹艺术家与叛徒的双重身份,或是对他浪漫的爱情与神秘失踪感兴趣,而我正投其所好。但我婉拒了出版商的约稿,因为能够查找关于罗隐竹的资料实在太少,我不愿凭空捏造或主观臆想他的传奇或逸闻。
我以为罗隐竹的事到此为止,可在文章发表的五个多月后,我收到一封神秘的信件。信封上的邮编表明,信是从清平市寄来的,地址只有五个字:木棉岛林园。里面是一张蜡黄的宣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娟秀的蝇头小楷:
尊敬的莫川教授:
拜读大作,深感惶惑,恳请来寒舍一叙。如有空,请您于七月十七日至清平市万金斯国际休闲酒庄,届时有人接洽。罗隐竹谨上。
这封信我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它好像从遥远的坟墓中寄来,隔了好几个世纪。可是信上的墨迹尚新,还散发出淡淡墨香,证明确实为今人所作。可我还是一头雾水,感觉一定是个恶作剧,是哪个罗隐竹的粉丝对我写的那篇文章不满,才写了此信。我把信扔到抽屉里不再理会。
人们对未知世界总充满向往,喜好查根究源,我也一样,毕竟存在罗隐竹活在世上的可能。那封信也时不时跳到我脑子里诱惑我。当前,研究罗隐竹已成为时尚,他像从墓穴中出土的古尸,一身珠光宝气,熠熠生辉。如果对他研究再深一步,我一定会被媒体奉为研究罗隐竹的专家,虚荣心驱使我下定了去清平市的决心。
知道罗隐竹是个偶然。去年年初的一个寒夜,也就是我与妻子签订离婚协议后的第一个晚上。我蜷缩在客厅沙发里,屋内漆黑一片,我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婴儿。
这时,一位姓杨的画商敲开我家房门。我神情恍惚地以为妻子回家,开门后甚是后悔,但碍于情面,我还是接待了他。一阵寒暄过后,他问:“你知道罗隐竹吧?”
我摇摇头。
他好奇地问:“你在大学不是教中国美术史么?”
我讪笑说:“难道教中国美术史就必须知道这个罗隐竹?他是什么人?是徐悲鸿?还是张大千?”
姓杨的画商见我不以为然,反倒兴奋起来:“莫老师,正因如此,才是绝佳的时机!”他贴近我耳边诡秘地说,“昨天美国纽约赖斯拍卖行,高价成交了一幅中国画,就是罗隐竹的作品。如今,罗隐竹的画在国内市场一文不值。也许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像变魔术一样成百、成千倍增长……”
我起身粗暴地打断他:“对不起,我没有这个叫罗隐竹的画,也不了解这个人,您还是另找别处吧!”我摆出送客姿势。
姓杨的画商用指头捋了一下稀疏的头发,皮笑肉不笑地说,“罗隐竹与你一样,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东南师大教美术史,只不过他教西洋美术史——你们学校有些老师曾是他的学生,你能找到他的作品,我愿出高价收购。”
我心情坏到极点,根本无意再谈下去。姓杨的画商见我一脸怒容,便知趣地告辞。
那年寒假,我与妻子离婚的事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为了避开同事们异样的目光,我应读博时的导师王平教授之邀,到省美术馆做民国时期书画作品的整理工作。工作非常简单,将民国时期本省画家的作品进行归类编辑,出版一套介绍他们生平与画作的系列丛书。老师负责这项工作,让我来帮忙,我欣然应允,有些事做总比闷在家里强,起码能远离烦恼,内心的苦楚也得以缓解。
整理编辑工作一个礼拜做完了。一天,我与老师喝茶闲聊,突然鬼使神差地竟想起罗隐竹。我依稀记得那位画商说他也是民国时期画家,可我们整理编辑的资料中并无他。于是,我问老师:“您知道罗隐竹么?”
“罗隐竹。”老师惊了一下,手指微微抽搐,他起身慢悠悠地朝窗前走,声音变得沙哑:“罗隐竹,是中国的米勒,他开创了中国画现实主义表现手法。可惜呀!”
“可惜?可惜什么?”我好奇地问,“我到东南师大快十年了,从没听说过此人。”
“谁会宣扬一个叛徒?共产党人最痛恨的不是敌人,而是叛徒!”
“他是个叛徒?”
“当年,他与其他五位同志一起被捕,经不起严刑拷打,叛变革命。我是他的学生,蒙受他教诲多年,可我一直耻于对别人讲。他确实是位学贯中西的大师,精通国画、油画,懂音律,会谱曲,还能吟诗,才华绝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一缕阳光从窗子透进来,照在老师的白发上,发出幽暗的银光。他抬头向着窗外,凝神远方,一会儿又转过头,眼里充满了泪水。他摇了摇头说:“他本就是一介书生,经受不住敌人的酷刑,什么都招了,什么都招了。哎——酷刑之下,有几人敢保证自己就不当叛徒呢?”
老师年轻时是革命者,是红色教授,但我没料到他会对一个叛徒如此宽容。老师接着说:“美术馆收藏了一些罗隐竹的画,这次我本想把它编进这套丛书,可领导一句话给否了,他说我们想给叛徒扬名立传。小莫,你去看一看他的作品吧,或许可以写点什么,起码让后人知道有罗隐竹这么个人。”
下午,我在美术馆资料库里找到了罗隐竹的几幅作品。其中一幅为《太平湖渔者》,整个画面布局紧凑,远山如黛眉,湖面云蒸雾浊,杂树影影绰绰,有一孤舟穿行湖中,一位中年男人手执渔网抛向空中,渔网像盛开的花朵。画面中不见一丝水,却让人感到烟波浩渺。虽是水墨画,却极富层次感,天中云,山与雾,湖上烟,水间气,人物凸显其中,动感十足。
下面几幅多是人物画,其中一幅画了一位端庄美丽的年轻女子,绾着发髻,穿着一件合体的旗袍,高领圈,荷叶边袖子。她坐在一片草地上,四个孩子围在她身边。女子手握一卷书,好像正在讲故事,孩子们瞪着圆圆的眼,好奇地倾听。淡淡的墨晕让人感觉到初升的阳光下,一切充满安静与祥和。左侧落款:为爱妻林媚嫣所作。
看罢,我不由得叹服。罗隐竹的笔法,是在西方印象派基础上融入了中国写意,减少色相的种类,降低色彩的饱和度,提高明度。能看出他西洋画功底深厚,同时,深谙中国画的精髓。整幅作品流畅自然,浑然天成。就这样,我产生写作的冲动。我拟定提纲,到省图书馆与档案局收集资料,夜晚伏案疾书,一气呵成了三万余字的文章。写成之后,我请老师修改,他坚决要求把自己名字划去,只用我名字发表,我只得应允。作品寄到一家颇有影响的文化杂志,一个礼拜后就刊登了。
暑期开始了,校园内蝉声日隆,人声渐稀。
这天是7月17日,也就是罗隐竹约我见面的日子,我登上了去清平的大巴。清平离省城不到400公里,从高速路三个多时辰。我下午3点出发,黄昏时分便到了清平地界。
我透过茶色玻璃窗看沿途风景。江北大地绿意盎然,花事正繁。路旁一片片树木沐在落日余晖里,它们迎风招展,像一群呼朋引伴的孩童。忽地,我眼前一亮,一片宽阔的水域充满视野,对岸昏黄的山影倒映水面,夕阳已不见了踪影,残霞也渐次落幕,水面凝然不动,几只水鸟穿行其中,一叶扁舟浮于水面……车窗正好成了一面画框,这不正是罗隐竹画笔下的太平湖吗?
“太平湖!”我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我身旁一直打盹的中年男人被我惊醒。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好奇地打量我。我抱歉地朝他笑了笑,他大度地点了点头说:“是太平湖,可太平湖不太平呀。”
“不太平,它经常泛滥吗?”
“那倒没有。不过,去年有四个孩子淹死在湖里。”
“噢。”我惋惜地叹了口气问,“是下湖游泳溺水?”
“反正挺怪的,一天时间,湖面上浮起四个孩子尸体,公安说是失足落水,谁知道呢?”
“湖水很深吗?”
“不仅深,而且冷。即便是夏天,湖水也冰冷彻骨。”
“为什么不修些防护设施呢?”
“以前有的,自从这块地卖给万金斯集团后,设施全部拆除,说是影响湖景。”
“万金斯。”我想起罗隐竹信上约我去的地方好像也叫万金斯。于是我问:“万金斯不是酒店吗?”
“你不知道万金斯?”中年男人感到很意外,“你一定不是清平人!清平人哪有不知道万金斯的。那可是清平第一大户,酒店、洗浴中心、房地产……只要赚钱的,它无一不涉足。瞧——这条通往省城的公路也是万金斯出资修建的,它获得五十年的收费权。也就是说,我死了,我儿子、孙子还得给他交买路钱!”中年男人愤懑地摇了摇头。
车到站,天也黑了,空中飘起小雨。我打了辆出租车,大约半个小时到了万金斯酒庄。这是一座开放式园林式酒庄,它沿湖而建,几幢仿古建筑耸立其间,古色古香的大门,让人恍若隔世。车开进酒庄,雨仍在下,细小的雨点落在车前挡风玻璃上,似有人用绣花针在玻璃上刺了无数小孔。借着路灯光,看见前面一条油亮光滑的柏油路,两边是整齐的树木,树叶沾濡了雨水,闪着幽幽荧光。整个酒庄阒寂无声,只有稀落灯火明灭林间。车拐了个弯,从右侧树林间隙里,透出灰白的水色。我想,这一定是太平湖了。
车到一幢楼前停下。这是幢别致的建筑,红木雕花的门楣,玲珑精巧的飞檐,散发幽古的情怀。一条长长的腥红潮湿的地毯伸向宽敞的大厅,大厅幽暗神秘的灯光让整幢大楼显得古老而静谧。穿中式对襟缎面褂的服务生无声地为我开门,引导我来到总台前。总台小姐笑容可掬,她穿一件非常得体的翠色旗袍,后脑绾着旧式发髻。我把身份证递给她,她看了一眼便递回来说:“莫川教授,您的房间已订好。服务生这就带您去房间。”
“谁帮我订了房?”我问。
“对不起,我们只是按经理的吩咐去做。”
服务生把我带到一间非常豪华的套间,这让我受宠若惊,我连忙说:“这太奢侈了,我要个标准间就行。”
服务生客气地说:“刚才经理关照,有人替您付了房费,您无须顾虑。”
我忐忑不安地进了房间。房间陈设和装修极为精致,有放满名酒的酒柜,装满五颜六色饮料的冰箱,茶几上放着新鲜水果。我脱下外套,往软绵绵的沙发上一躺,感觉一切像做梦。
离开位于省城东南师大校区的家,我陡然轻松了许多。那曾是我与妻子精心构筑的爱巢,如今已脏乱不堪。可我无法消除妻子留在屋里的气息、声音和影子,即便半夜醒来,我还会情不自禁把手伸向床的另一侧,希望听到她嗲声嗲气的撒娇声。
我与妻子是同学,经过八年恋爱才走到一起。可我们却无力将婚姻维持八年。一年前的一个夜晚,我从外地讲课回家,打开家门,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走进卧室,眼前的一幕令我难以置信:一个男人躺在我的床上,怀里搂着正是声称要爱我一辈子的妻子……
当时,我默默地看他俩狼狈地穿衣,就好像看一场与我无关的体育比赛。我没想去痛揍那个男人,或对妻子大发雷霆。愤怒的极致就是麻木。我感觉身体从上到下凉透了,意识冻僵了,思想关闭了。我像冰雕一样立在屋里,任由那个男的落荒而逃,任由妻子在我面前流泪忏悔。
我认识这个男人,他是妻子的中学同学,在省城投资房产,发了点财。他曾邀请我们夫妻吃饭,酒桌上,他说起当年对妻子的暗恋,表达对我的艳羡。当时我沾沾自喜,全无警惕。我是个自信且固执的人,我坚信相恋八年的妻子不会红杏出墙,如同人们不会相信地球会与月球相撞一样。可碰撞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还说什么呢?还有比戴绿帽更令男人耻辱的事吗?我毫不犹豫地提出离婚。我可以宽容一个罪犯,却不能原谅女人丧失贞操;我们可以原谅残暴的敌人,却决不宽容女人的背叛。妻子在我充满鄙视的目光中签了离婚协议,她带走了几件衣物,留给我全部财产、房屋和刻骨铭心的伤痛。
住在酒庄的这一夜,是我离婚以来睡得最酣畅的一夜。早上醒来时,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好像经历了一次无常的轮回。我看了看表,已近晌午,便又倒头睡,想把这几个月来所缺的觉全部补上,至于罗隐竹来不来见我,并不重要了。
几声沉闷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我开了房门,一位别着“经理”字样胸牌的男青年站在门前。他一副恭谨的神情,双手递给我一封信。信是用淡黄色信笺写的,内容是:
莫川教授,诚意邀请您到木棉岛林园小叙。请务必光临。
罗隐竹谨上
我疑惑地问这位经理:“信是谁送的?木棉岛林园在哪儿?”
经理温文尔雅地微鞠一躬说:“木棉岛在太平湖中,离这儿不远,会有游艇送您过去。”
不一会儿,有服务生引我出门。外面天气浑浊阴沉,空中罩着薄薄的雾气,远处的树木或隐或现,像无数帆船的桅杆。我抬眼远眺,便能看到酒庄前白茫茫一片的太平湖。有一小岛泊于湖心,影影绰绰,像浮在云雾中。
一艘游艇停在湖畔。一个穿灰色雨衣的男子立在游艇旁,服务生跟他说了几句话便径自回去了。灰色雨衣男人不看我,愣愣地走了两步,等我上来,他发动游艇,马达轰鸣,浪花翻腾,小艇像箭一样冲进湖里,湖面上留了一道优美而苍凉的白色弧线,像女人脸上弯曲的泪痕。
我上了岛,沿着一条年久失修的石子路,走不了多远,便看到有一块开阔的空地,前面是个院子。一条曲曲折折的的矮墙,椭圆形的院门,院门上方写“林园”两个字。园内枝藤蔓布,荒草离离,一片残败。
我轻推一下陈旧腐蚀的院门,发出沉重的“吱嘎”声,一股腐浊的气味迎面扑来,像动物尸体腐烂的味道。我小心翼翼地在布满荒草的庭园中寻找落脚之地,心里一直打鼓:这废弃的园子,怎能住人?
我正准备离开,突然听见对面老宅子的门响了一下。我惊魂未定地问:“谁?是罗隐竹先生?”
“来吧,进来!”一个女人沧桑的声音。
我战战兢兢地进了老宅子,中间是一条通透的过道,后面还有一园子,站在小园中心,可以饱览太平湖的景色。说话声是从老宅一侧发出的。在老宅飞檐的阴影下,站了一个人,看不清什么样子。
“你听见他们在唱歌吗?”黑暗中的声音问。
“谁在唱歌?”我凝神静听,只有风轻轻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
“你听听,再仔细听听,他们在唱:宁有故人,可以相忘,曾不中心卷藏?宁有故人,可以相忘,曾不眷怀畴曩?我尝与子乘兴翱翔,采菊白云之乡……”
黑暗中的女人在唱,凄楚而动听的歌声与眼前苍茫一片的湖景相融,似乎回到了半个世纪前的沧桑中。
“罗隐竹先生在这儿吗?您是……”我试探地问。
“罗隐竹?呵呵,你瞧那儿。”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朝着湖对面指去,“瞧见那儿的火光吗?罗隐竹就在那里,去找他吧!”
“火光?”我抬眼望去,果然见湖的另一侧有一处火光。天色已晚,夜幕下跳动的火焰分外刺眼。
我正准备再问,黑暗中的影子不见了,一种吱吱嘎嘎的像轮椅转动的声音传来,突然又戛然而止,轰隆一声响,如同铁门关闭的声音,四周重回寂静。我很想走进黑暗中看个究竟,但还是止住了脚步。
天色已晚,如果小艇走了,我可要在这该死的小岛上过夜了。于是,我沿着老路返回,到了湖边,游艇仍泊在湖边,穿灰色雨衣的男人倚在船舷上,慢悠悠地吐着烟雾,傻傻地发出笑声。见我跳上小艇,他把烟蒂扔进湖水里,嘴里蹦出两个字:“回去?”
我指了指对岸冒着火苗的地方说:“到那儿去。”
他发动马达,小艇朝着跳动火苗的对岸驶去。到了湖岸,我下了小艇,他也不说话,掉头回岛上去。我看着他远去的背景,心中纳闷:这么晚了还要上小岛干什么?
我疑惑地往前走,当临近那火苗时,才发现原来是个女人正在烧冥币。夜色太暗,看不清她的脸。
“丁丁,妈妈想死你了,你出来让妈妈瞧瞧。”她对着湖面发出哀鸣。
一定是溺亡孩子的母亲。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感叹道,转身欲离去,她再一次的悲恸让我不得不停下脚步。
“丁丁,你再不出来,妈妈就到湖里找你去!”她剧烈地抽泣,像窒息一样。我心生怜惜,连忙走过去,盯着她,怕她真一时想不开往湖里跳。
“大姐,大姐。”我弄不清她年龄,只得这样称呼她。
她沉浸在悲痛中,不理会我。我警惕地守在她身边,直到燃烧的冥币熄灭,一阵风把灰烬吹到湖面,落到一片白色泡沫上,与浮在泡沫里的翻着白肚皮的死鱼一起来回荡漾。
她站起身,拭了拭眼泪,拍了拍身上的雨迹。借着夜色,我看清她的面容:一张端庄的鹅蛋脸,绾着长发,穿一款白色连衣裙,长得十分清秀,仿佛一幅工笔绣像画。这时,她侧过头,用一双明澈的眼睛回应我。我心头猛地一震,有股暖流骤然从心田沁出。
“你的孩子——”我故意拖长声调,希望她把话接下去。
“我的孩子淹死在这湖里。”她低垂眼睑接上我的话,“死时刚满十周岁。”
“你别太伤心。这些意外我们无法控制。”我安慰说。
“意外?你说是意外?”她怔怔地看我,语气中带着愤懑,“谁告诉你这是意外?”
“不好意思,我,我是瞎猜的。”我连声抱歉。
她打量我,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你是外地来的?看样子像个领导?”
我说:“我哪是什么领导,我在东南师大教书,是位老师。”
她眼睛突然发光,高兴地说:“你是东南师大的,真是巧了,我也是东南师大毕业的。”
不承想竟在这里碰到校友,我于是跟她攀谈起来。她低我两届,音乐系毕业,也就是说,她上本科,我正在学校读研。她如今在清平中学教音乐。我心里想:难怪她的哭声像唱歌一样好听。
湖边的景观路灯亮了。她捡起地上的雨伞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这么晚,就你一个人——要不,我送送你。”我殷勤地说。
“不用,我到路口打个车就成。”她指了一下不远处的路口。
“我送你过去吧。”我坚持说。
她不再吭声。我俩往前走,她挨我很近,被雨打湿的几绺头发沾在额头上,弯曲得像蛇一样。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夹着烧纸气息,痒痒地钻进我的鼻腔。快到路口时,我好奇地问:“刚才,你说孩子的死不是意外?”
“当然不是。”
“不是意外是什么?”
“谋杀!”
“谋杀?”我惊了一下,“谁会谋杀一个孩子?”
“是啊,我也想知道,谁会谋杀一个孩子。”
路口到了,有出租车停下来。她伸出手来说:“师兄,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我抓住她冰冷的小手,激动地说。
回到酒庄时已灯火点点,夜色阑珊。我抬头看一眼我住的那幢楼的窗子,发现自己房间的灯竟亮着。通常,我习惯在离开房间时熄灯,难道这次遗忘了?我急匆匆地上楼,打开房门,发现房间临窗的书桌的台灯亮着,台面旁放了一幅油画,油画旁边附了一封信:
莫川教授:
刚才拜访您不在,深表遗憾。这是我近期的一幅油画作品,恳请您品鉴。
罗隐竹谨上
我满腹狐疑地打开捆得非常结实的那幅画,揭开包在上面的一层油纸,一幅色彩浓艳的油画展现在我眼前。
这幅画与我曾见过的罗隐竹《太平湖渔者》的布局和结构是一样的,但油画夸张而张扬的色彩,使画面失去了平淡而雅致的格调。从风格上讲,这幅油画接近抽象派,以色彩表达情感:湖水画成炫目的红,天空是苍白的,山影成了一团淡淡的黑云,湖岸一片深灰,湖里的那条银色渔船像把雪亮的刀子扎在湖心上……
我突然发现,油画中的这位渔者并没有撒网,而是站在船头,低头看着湖面,湖面上竟浮着四个圆圆的脑袋,他们伸展小手,好像在挣扎、呼救,又像在嬉水、玩乐,站在船头的渔者无动于衷,似乎面带笑意,像是观赏海狮表演一样。
这是罗隐竹的作品么?我没见过罗隐竹的油画,所以无从判断。可他为何要把这幅诡秘莫测的画送给我呢?明明是他约我去木棉岛,可为何说来拜访我?是捉迷藏吗?我顿觉一头雾水,陷入一个接一个的谜团之中。我决定干脆什么都不想,这些事根本与我无关,我只是出于好奇才来清平,如此看来,还是离开为好。我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回省城。
第二日早晨,我起床时,阳光已从窗帘缝隙透过来,形成一堵虚空的墙,把这间屋子隔成两半,也把放在书桌上的油画切成两块。我收拾好行李,看着桌上的那幅油画,想了想还是写了张留言:
大作已欣赏,请转交罗隐竹先生。
莫川
到了总台,服务员果然没跟我结账,我交了房卡后正大步流星离开酒庄。身后有人用浑厚的男中音叫我:“莫教授,请稍等。”
我扭头一看,是那个年轻的经理。他仍然温文尔雅地微鞠一躬说:“打扰您了,您房间有幅画忘带了。”
我解释说:“是一位老先生请我欣赏的,请你们代为转交吧。”
年轻经理面带笑意,态度坚决地说:“不好意思,这幅画您必须带走!”
“必须?”我疑惑地看他那张英俊的脸,感觉他眉宇间隐藏杀气,很像电影里那些和颜悦色的杀手,突然从兜里掏出手枪,顷刻致人死地。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是的,必须!您不能拒绝。”他仍不失礼节。这时,服务员把油画包装好送了过来,他接过后双手递给我说,“请您务必收好。”
接过油画,我万般无奈。画沉甸甸压在手上,像捧了张死人的遗像。
我打了辆车去往长途车站。出租车随着车流在清平大街上缓慢行驶,透过车窗,我看到清平中学的大门,脑海中浮现出那天在太平湖边相识的美丽而凄楚的女子。我突然想停下来找她,可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如何找呢?转念又想,找她有何意义呢?她是个孩子的母亲、有夫之妇,我不应有任何非分之想!即便她离异或丧偶,也毫无意义。有哪个爱情是靠得住的?我与妻子八年恋情不就毁于一个晚上。没有什么感情能持久弥鲜的,快乐永远是转瞬之间,任何对爱情的尝试或努力都是徒劳的。
回到省城东南师大的家,想想此次清平之行,恍如做了一梦。有人说好奇心造就了科学家和诗人,可好奇心也会害死平凡庸俗的人。我不想把自己搅在这件事里,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与我无关的秘密,我不可能一一去破解。想好之后,我把罗隐竹的油画扔到储藏室,不再理会。
接下来,我回农村老家看望年迈的父母。在家待了两天,虽母亲苦苦挽留,我还是踏上了回城的路。在别人眼里,或许我是个成功的人,可母亲却不这么认为。临行那天,她拉着我的手,不解地问:“没媳妇,又没孩子,你这日子咋过!好好的媳妇儿,怎么说离就离了?”
我傍晚到了东南师大宿舍。传达室老王喊我:“莫老师,你的同学来这儿找你,都来好几回了。”
“噢。”我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继续往前走。
老王跑了几步赶上我,轻声说:“这会儿她在传达室呢,是个女的。”
“女的?”我正疑惑,传达室出来一位穿白色衣裙的女人。夕阳刚好照在她脸上,我没想这位“同学”竟是我在太平湖边偶遇的女人。
“是你——”我俩几乎同时喊出口。
我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她看看四周,羞怯地说:“我也没想到莫川竟是你,真是太巧了。咱们是不是找个地方?我有话要跟你谈。”
是该找个地方。校门口太扎眼,行人正朝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可家里不行的,已乱成猪窝了。对,这不远处有家“左岸咖啡”。婚前,我常带妻子去那里,我非常喜欢那儿带着薄荷清香的咖啡。我有些年不去了。
可能是暑期,咖啡厅人并不多。我们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她坚持不喝咖啡,要了杯绿茶。不一会儿,服务员便端来饮品和点心,她指了指我的咖啡说:“这苦叽叽的有啥好喝的?”那说话神态很像我妻子。说着,她啜了一口热气腾腾的清茶,放下杯子问:“你知道我孩子的事吧?”
我点了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我听她说过孩子不是失足溺水,而是被人谋杀。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她苦笑了一下说:“大家都说我像祥林嫂,一见面就唠叨孩子的事。可祥林嫂的孩子是被狼给叼了去,我的孩子却死得不明不白……”她的眼里充满悲伤,但没有泪水。
“既然是谋杀,公安机关应该立案侦查的。”我说。
“这年头,查不出的无头案太多了。”她叹息一声。
我轻轻用小勺搅动咖啡,杯面起了小小的漩涡。我不解她为何要跟我谈她孩子的事,我只是个教美术史的大学老师,除了说几句廉价的安慰话,什么也干不了。
“你一定知道谋杀我孩子的人!”她突然说。
我倏然一惊,万没料到我竟与她孩子的死扯上关系。是谁非要把我推向这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呢?我暗吸一口凉气,说:“说实话,那天在湖边遇到你,我才知道你孩子的事。我怎么会知道谋杀你孩子的人?”
她从包里取出一封信,信也是蜡黄的信纸写的,内容是:
夏如卉女士:
惊闻您孩子溺亡,甚感悲戚。欲知您孩子死因,请找东南师大美术系莫川教授,他收藏一幅油画,记录你孩子死亡的全过程。
罗隐竹谨上
我举着信读了老半天,刚才的兴奋与喜悦被它冲得干干净净,感觉这个罗隐竹幽灵似的跟在我身后,一步都不放松。
“我接到信后赶紧到省城找你,没想到我们见过面。对了,我冒充你的同学,你不会介意吧?”夏如卉说。
我摇了摇头说:“我对你孩子真是一无所知。这次去清平,确实有个叫罗隐竹的人送我一幅油画。那只是一幅画而已,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怎么可能记录你孩子死亡的全过程呢?”
“我想看看那幅油画,可以吗?”她哀求道。
“当然可以,不过它在我家放着呢。”
“怎么?我不可以去你家吗?是不是要征得夫人批准?”
“不,不,我……我家太乱了。”
“我只是看一下画,请您放心,不会占用您更多时间。”她语气变得客气而谨慎,一下子拉远了我俩的距离。
我只得点头答应。
房子是学校集资房,是我婚后不久购买的,虽说钱不多,但还是花光我俩全部积蓄。我那时痴迷于字画收藏,为一幅画,常倾其所有,这使原本不宽裕的生活变得非常窘迫,我与妻子的争吵开始不断升级。但我努力挣钱贴补家用,写文章拿稿费、外出走穴讲课、帮别人作字画鉴定……总之,我把所有空闲时间都挤出来,把我能挣钱的招数全使出来。当我挣足了钱想巩固我们的爱情时,没想到爱情城堡早被其他有钱的人轻易攻破。
记得刚搬进新房的第一晚,我与妻子相拥在一起,妻子盯着新装修的天花板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犹豫了,可我再不能以没房子为借口搪塞。那时,我正在读博士,不想让一个吵吵嚷嚷的小家伙干扰我的学业。于是,我哄妻子说:“再等等,等我拿到博士学位再说。”
妻子翻了个身,给我一个冰冷的后背。我感觉她的失望和哀伤。现在想想,如果有个孩子,当我不在家时,她也许不会感到寂寞,那个无耻男人可能就不会乘虚而入了。
“你想什么呢?是这儿吗?”夏如卉用胳膊碰了我一下。
我回过神来,点点头说:“是这儿,12层,咱们上楼。”
电梯正好停在一楼,我按一下按钮,电梯门无声地打开。上了电梯,我俩相对而立,她抱着胳膊,发丝无意中飘到我脸上,我的脸痒痒的,心也痒痒的,我已好久没有这种幸福的感觉了。电梯启动,缓缓上升,电梯内一片寂静,只听见电机拉动铁索时刺啦啦作响。
我打开屋门,拧亮吊灯,她扫了一眼屋子问:“怎么,嫂子不在家吗?”
“不……她……我,我离婚了。”我尴尬地笑了笑。
“难怪这么乱!”她感慨地摇了摇头,随即放下随身小包收拾屋子。我看着她,发现她收拾屋子的动作像极了我妻子。我跑到厨房找来水壶,在煤气上烧水。蓝色的火焰不停地跳动,像我燃烧的心。
当我把泡好的茶端到客厅,客厅已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坐在沙发上,低头好奇地看茶几上放着的一张我与妻子的合影。
“你妻子蛮漂亮嘛,你俩也挺般配。为何要离婚?”她咂咂嘴问。
我苦笑一下说:“婚姻本就是件外衣,一件华丽的欲望的外衣。如果这件外衣上布满脏渍、破洞,你还会要它吗?没了尊严,婚姻就不存在了。”
她似懂非懂地听。我不愿跟她探讨离婚的话题,我耻于跟别人谈论我的妻子,那是我心中的一块伤疤,不想别人再去拧痛它。我调转话题问:“你不是来看画的吗?”
她抱歉地笑了笑说:“瞧,忘记正经事了。”
我到储藏间取来那幅油画,把它放在茶几上。我把落地灯调到最亮,对着那幅闪着诡谲色彩的油画。她认真仔细地看,几分钟后,抬起头说:“湖里四个孩子,看不出他们是戏水还是呼救。如果是呼救,船上的男人为何无动于衷?这幅画想告诉我们什么?”
我也无法在这芜杂绚丽的画面中发现什么,只得摇头说:“看不出来有什么,也许是谁的恶作剧。”
“快看!”她突然惊呼起来,用纤细的食指在画面上比画,“四个孩子与这条小船刚好形成一个十字形,是不是暗含某种意义?”
我看了一下,在翻滚红色波涛的湖面上,这个“十字”果然显得异常醒目。我想了想说:“十字代表基督教,画这幅画的人是基督徒?”
“十字、十字。”她喃喃地说,“基督中‘十字’含义是赎罪!”
“赎罪?你是说用这几个孩子的生命去赎罪?替谁赎罪?”
她蹲下身来,更加仔细地看,食指轻触凹凸不平的画面。我站在她身边,正好可以看到她圆领里的胸罩,是淡淡的粉色,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开始浮想联翩。这时,我为自己龌龊的念头自责。我强忍膨胀的欲望,把目光放到她那双修长而灵巧的手上,它正沿着画框来回滑动。这样反复几次后,突然停下来,扭头说:“你听见了么?”
“听见什么?”我贴近她柔软的身体,呼吸到她的体香,感受到她的体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她又问:“听到了么?”
我镇定自己的情绪,终于听到“沙沙沙”的声响。我说:“好像有纸在里面。”
她点点头说:“拆了它。”我连忙去找来工具,拔出钉在画框上的白色图钉,发现画框上的画布有两层,两层画布之间整齐地铺了一张素描画纸。揭开画布,取得画纸,把它放到灯光下。
看着眼前的素描纸,我俩都惊呆了。
这张素描纸看起来杂乱无章,但它像连环画一样,标着序号,配有文字。记载了四个孩子的名字,出生日期,死亡时间。画了孩子死亡惊心动魄的过程。这些孩子都是被人扔进湖里的。孩子在湖面上挣扎、呼救,直到精疲力竭,沉入湖底,湖面恢复了平静。虽是速写,但能看出作者深厚的美术功底,表现孩子死亡的每一个细节,人物也栩栩如生。
“丁丁!”她惊叫起来,手捂着嘴巴,瞳孔在灯光照耀下莹莹晃动,不一会儿便滚出晶莹剔透的泪珠。我看着画面,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个抱着孩子往湖里扔的男人穿着一件遮眼的雨衣,不正是那天送我上岛的那个男子吗?
在这张纸的末端,留有一首小诗——
Vengeance
谨以此诗献给刘尽忠、张红、黄向前、刘文美、王平等革命者
我是叛徒
灵魂被你染黑
扔进腐臭的垃圾堆
死神来了
捕获一个个生灵
可它竟不知
谁干净,谁肮脏
你不能用你的生命
洗净我的灵魂
这些革命者后代们
必须用他们的生命
向世人昭示
我这个叛徒
高尚圣洁的灵魂
读罢小诗,我与夏如卉张着嘴巴、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问:“你知道这五个人吗?”
“刘尽忠是丁丁的爷爷,五年前去世了,那时丁丁还没出生。其他四个不知。”
“王平是我的老师,从大学到读博,我跟了他十年。”我叹息一声,“你知道这首诗的名字Vengeance是什么意思?”
她茫然地摇摇头。
“Vengeance意思是复仇,Vengeance就是‘万金斯’,清平的‘万金斯公司’是一家复仇公司!杀这些孩子为报复这五人。”我觉得眼前亮堂了许多。
“谁是主谋?”
“罗隐竹!他是复仇者。”
夏如卉呆坐到沙发上,捧着脸哭起来。呜咽的哭声在屋里回荡,如同葬礼上的哀曲。她哽咽说:“上辈人的冤仇为什么要让这些孩子来承受?”
我默默地走到客厅露台,夜空中闪着几点孤寂的星光,像遥远的地方人家点亮的灯火。楼下的街道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人影婆娑。我陷入了沉思:罗隐竹给我写信,并送画给我,目的是释放他已复仇的信息。油画中渔船上的男人,正是他自己的写照。他得意洋洋地看着四个孩子落水挣扎,他的脸色多么平静,可内心充满了快慰。那浓墨重彩的油画正是他喜悦与兴奋的作品,他在炫耀自己雪耻了仇恨。
可复仇的诗上明明写给五人,为何受害的只是四个孩子?也许正如诗里所言,这四位都已去世,所以才残杀他们的后代,而剩下的没有去世的,不正是我的老师王平吗?对了,老师此时正处于危险中,想到这儿,我陡然紧张起来,赶紧给老师打电话,可电话那边只是一阵紧似一阵的蜂鸣音……
夏如卉抬起头,擦了脸上的泪痕问:“你是报案吧?”
“不,我给老师打电话。可打不通,无人应答。”我故作镇定地抓起桌上水壶为她续水,可手却不听指挥地颤动,水溢出杯子,顺着茶几的玻璃桌面往下流,她本能地躲了一下,腿正好与我的腿挨到一起。我没有动,她也没有动,我俩都想得到对方的体温来温暖自己。
“天太晚了,最好别离开这间屋子。知道真相就意味着危险,知道得越多危险就越大。”我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这些理论,难怪有人说紧张也能激发人的智慧。
“会有什么危险?难道就这样躲在这儿?”她不解地问。
会有危险吗?但凡害人的人都想方设法掩盖真相,逃避追查,可是这个凶手却一反常态,明目张胆地宣扬自己的阴谋,他难道不怕我们报案吗?他会不会逃跑……我赶紧拿起电话,给清平公安110打了电话。电话里,我把我收到罗隐竹书信和他送油画以及油画内夹着的那张速写内容大略讲了讲。电话里的警官沉思片刻说:“这样吧,你们暂且待在家里,我跟清平刑警大队先联系一下,请他们回答你。”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时间像停滞一样,秒针间隔好久才蹦一下,角落的柜式空调向外咝咝冒着冷气。我俩的眼睛都盯着茶几上的电话,生怕漏听它的响声。
“我冷。”她缩起身子说。我起身去调空调的温度。她制止说:“别调了,坐我身边吧。”
我挨着她坐下。她的身体正瑟瑟发抖,牙齿咯咯打战,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两个拇指紧张地摩挲。我握住她的手,就像抓一只垂死的小鸟,它正在我手心里绝望地痉挛。
一声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我跳起来抓住电话。
“我是清平刑警大队,您刚才报警说,发现太平湖杀人案的凶手?他是谁?在哪儿?请告诉我们你掌握的证据并留下凶手的地址。”
“他叫罗隐竹,他住在木棉岛林园。”我连忙回答。
“罗隐竹?你有什么证据吗”
“他是个画家,他画了一张速写记录了他犯罪过程。对了,清平的万金斯公司是他开的。”
“画家?木棉岛上早就不住人了。你说犯罪分子画自己的作案过程交给你?”警察疑惑地问。
“是的,他开了万金斯公司,万金斯是英文Vengeance的音译词,意思是复仇!”我辩解道。
“您所说的万金斯公司是清平市委招商引资项目,法人代表也不姓罗。”
我无法说清,只得挂断电话,警察根本不信我。
夏如卉显得有点疲惫,她轻声叹息,身子缩在沙发里,声音细若游丝,“我有点困,想睡了。”
我到卧室找了条薄毛毯盖住她。我坐在一边沙发上,心满意足地看着她的睡姿:她微蹙眉,脸颊泪迹未干,嘴唇紧闭,胳膊蜷缩在毛毯里,一副疲倦而困顿的神情。我把脚跷在茶几上,想眯眼睡一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身边这个女人像磁铁一样地散发着吸力,似乎要把我内心的东西吸空。
我真想把她抱到卧室的床上。这张床,我与妻子曾在那里翻云覆雨,我妻子与她同学也曾在那里翻云覆雨,而今天,我又想着把另一个女人放到上面翻云覆雨……
但我却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无法确定当我抱起她时,她会不会奋力挣扎?会不会愤怒叫喊?我努力打消念头,让蓬勃升起的欲望消退,可它不依不饶地纠缠我,像头莽撞的公牛横冲直撞。我不得不逃到卧室里,用手淫方式消除饥渴。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发现昨晚盖在她身上的毛毯盖到了我的身上。我连忙下床,发现客厅沙发上空无一人,茶几水杯下压了一张纸条:
莫老师:
我先回去了。早餐给您做好,我的手艺不好,见谅。那幅油画及里面的素描我暂且带走了。谢谢您的帮助。
如卉
我趿着拖鞋进了厨房,餐桌上果然摆了几样小菜,粥也熬好了,在灶台上腾着热气。我坐到餐桌旁,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眼泪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流到碗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而且哭得如此淋漓尽致。吃完早餐,我呆坐在客厅沙发上,那张我与妻子的合影正对着我,妻子目光充满哀怨,我慌忙把它反扣在茶几上。
我急忙出门去老师王平的家,可他家大门紧锁,问邻居才知,老师生病了,住到医院里。老师身体一向很好,极少住院。我赶紧去医院看他。
见了老师,我大吃一惊,几个月不见,他竟如此憔悴。那个精神矍铄、精力充沛的老人不见了,代之的是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精神萎靡的病人。老师见我,努力想立起身,我连忙制止他。师娘在一边责备说:“昨天早上打拳还好好的,回来后吃了点饭,读一会儿报纸、看了几封信,上楼时就摔了一跤。医生说是中风,还好,不是太严重,就是说话不便当了。”
“噢。”我稍稍放了心,劝慰老师好好调养,听医生和师娘的话。这种情况下,我当然无法跟他说起那首罗隐竹写给他们五人的小诗了,只等他身体康愈。我正准备告辞,老师一把抓住我,紧紧地抓着,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急促而费力地说:“他——回——来——了。”
“瞧,又来了!一会儿叨念什么人回来了,一会儿又叨念孙子。”师娘抱怨道。
老师厌烦地朝师娘瞪眼挥手,意思让她离开,师娘只得悻悻离开病房。老师让我贴近他的脸。他努力地吐清每一个字:“罗—隐—竹,他-回-来-了。”
我点点头说:“您好好治病,等养好身体再谈。”
“来—不—及。”老师摇摇头,艰难地撑起上身,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封信。我打开一看,原来罗隐竹把那首小诗寄给了老师。我连忙扶起老师,他的身体像寒风中战栗的树叶,下颌有节奏地抖动着,“他—回—来,我—我—们欠—欠……”他说不下去,一股浑浊的泪溢出眼眶,像决了堤的洪水。
我搂住老师因抽泣而剧烈起伏的身子。好久,他才平静下来,我把他放到床上,他长叹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当年我、我18岁。”他举起干枯的手指比画,“6人被特务抓,刘尽忠是领导,他先招了,他找我,我经不起酷刑,也招了。”
“你们就把叛徒的罪名加到罗隐竹身上?”我问。
他痛苦地点点头说:“我不想,可刘说,罗早叛变了,我信了他!”
“您是如何知道罗隐竹没有叛变?”我问。
“林实,罗的岳父,是地下党,他给组织写信,证明罗清白,可信到刘手里,林也被刘出卖,被害了!”
我终于明白:一个尘封半个多世纪的冤案主人,正在用复仇的形式来表明自己的清白,用杀人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圣洁。这是多么可笑,就像强盗为了慈善去抢劫杀人。
“那四个,死得早,孙子们都被杀,我不怕死,怕他害我小孙子。你要照顾。”老师眼里充满恐怖。
“您放心,我把孩子送到我农村老家……”
“不安全!”他绝望地摆摆手,“他无孔不入!”
“让孩子他爸二十四小时守着。”
“何时是个头?”他再次摇头,“你去找罗,木棉岛林园,求他收手,我去死!”
老师喘着粗气,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我努力地安顿他,内心却一片茫然,但我不能不管了。恩师如父,我不想做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即便前面充满艰险,我也有义务保护老师和他的家人。此时,我又想到夏如卉,她会不会有危险?
我决定再次去清平,去看看夏如卉,再就是到木棉岛会一会罗隐竹,劝说他放弃罪恶的念头。我与罗没有利害冲突,他应该不会伤害我。
回到家,我摸出钥匙开门,可门虚掩着,没有锁。我大吃一惊,急忙推门进去,发现妻子端坐在沙发上。我猛然想起,她仍保留着家里的钥匙,而我也忘记去换一把新锁。
“你还好吗?”她低头问。
“当然好。”我轻蔑地看她一眼说,“你怎么不在家陪你那身价上亿的新老公,跑回来干什么?”
“别挖苦我。我跟他分了。”她轻声说。
“分了。”我笑了起来,“是他不要你了,还是你不要他了?”
“别这样好不好。”她哀求我,“他疯狂地追我,只想了结他中学的梦。上中学时,他是个不被人注意的男孩,没有女孩喜欢他。追求我,只是对我的报复。如今追到手了,我在他眼里也就没有意义了。”
“行了,行了。”我不耐烦地摆摆手,“我没时间听你的爱情故事,我急着要出门。”
“你去哪里?是去找其他女人吗?”她不无嫉妒地问。
“怎么,你能找个男人上床,我就不能找个女人陪陪。”我故意说话刺激她。
“你别这么刻薄好不好?”她流下了泪,“我一进门,就嗅到屋子里有陌生女人的气味。”
见她落泪,我并没有怜悯,反倒得意起来,嘲笑说:“你的鼻子真够灵敏的。比起来我真是差远了,要不是亲眼看你跟他在床上折腾,我可能还蒙在鼓里呢。”
“求你了,别这样,别这样。”她吞声抽泣,肩胛有节律地耸动,“我知道我错了,那天不该喝太多的酒。你不能原谅我吗?你想一想,你就没有错吗?”
“我,我有什么错?我一心一意为家里挣钱,我洁身自好,忠于爱情。”我大声地说,像个演讲家作激情演讲。
她终于被我的气势击跨了,不再言语,默默地从包里取出一把钥匙来,轻轻放在茶几上说:“我回来给你送钥匙的。”说完,起身遮着哭红的眼睛逃一样出门了。防盗门被她用很大的力量关上,发出“哐当”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坠入深不见底的枯井里。
我颓唐地瘫倒在沙发上。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对她这么凶,是为了报复,是为了寻求复仇的快乐?可我最终没有得到任何快乐,反而更加空虚,内心死寂一片,像这间死气沉沉的屋子一样。这时,我发现茶几上我与妻子的那张合影被端端正正地放回原来的位置。
我赶到清平时,天已黑了。我打车到清平中学,突然想起学校正放暑假,可我只知她是清平中学老师,其他一无所知。于是,我向保安打听。
“夏如卉?”保安想了想问,“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同学。”我把身份证给他看。
他看了一眼说:“学校放假了,她不在学校,你到她家去找吧。”
“可我不知她家在哪儿。”
“那没办法。”保安抱歉地笑了一下。
我失望地转身离去,没走几步,保安把我叫回来,问:“你找的是不是教音乐的夏老师?”
我点点头。
他说:“她公公刘尽忠是老市委书记,丈夫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她家住在机关生活大院,具体哪号楼我不很清楚。你去那儿打听打听。”
我连声道谢,急忙打车去机关生活大院。可那儿情况更糟,小区保安压根儿不理睬我,把我晾在传达室里。
我坐在传达室塑料椅子上,无聊地看着大门口进进出出的行人。突然,我看见一位穿白色长裙的女人,当她撩起垂落在肩上的头发,露出一侧脸庞时,我脱口喊道:“夏如卉!”
她惊了一下,转过脸来,吃惊地问:“是你!”
我掩饰内心的喜悦,抱怨说:“你那天离开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或是留个电话。”
她抱歉地说:“对不起,那天我急于回去,没来得及跟你告别——对呀,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我打趣地说:“瞧,小看我了,我会算呀。”
她问:“吃饭了吗?”
“吃过了。”
她打量我,用大姐姐一样温存的口气说:“撒谎了吧。我是中学老师,对付撒谎学生最拿手。得了,找个地方吃饭吧,你如果真吃过,算陪陪我吧。”
我点头答应。
我们找了家清静的快餐店,点了三四个菜。她突然说:“喝点酒吧,难得今天心情好。”
“什么喜事让你这么高兴?”我问。
她呵呵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像电视上做牙膏广告的明星。她喜滋滋地说:“太平湖的案子破了,我刚从清平公安局来,凶手抓到了。”她深吸一口气说,“老天有眼,这一天总算来了。”
“是吗?”我惊愕地问:“谁是凶手?”
“一个流窜犯,长年隐匿在木棉岛上。他供认说是为了绑架,因无法联系孩子家人,便把孩子溺死。我的丁丁就是被他害死的。”她叹息了一声。
服务员拿了几瓶啤酒,她不客气地给自己斟满,又推一瓶给我,说:“你自己斟吧。”
我往杯中倒啤酒,黄色液体沿杯壁流入杯中,小小的气泡迅速从杯底上升,又一个个在杯面碎裂,新的气泡又不断产生。我轻声说:“凶手并非为了绑架,而是为了报仇。”
“你说抓住的不是凶手?”
“没那么简单。你不了解这段历史,这里不仅仅是个案件,它隐藏着一段不可告人的历史。”
“谁会傻到主动揽下这杀头的罪名?除非是个傻子。”
看着她快乐的样子,我便不想把事情说破,或许她不知道更好。于是我朝她笑了笑说:“也许是我多虑了。”
她说:“还是要谢谢你,那幅速写帮了大忙了。画得太像了,警察不费力气便在太平湖边上抓住了凶手。来,我敬你一杯。替我的丁丁感谢你。”
我举起杯说:“干杯。”
两只杯子碰到一起,发出悦耳的声音。我一饮而尽,抬头看她时,她也杯中见底。
放下杯子,我抹了一下嘴边的泡沫问:“凶手是不是在太平湖上开游艇的。”
她点点头说:“是呀。哎呀,我真该改行去当侦探,或许能成为中国的福尔摩斯。”
我们就这样边喝边聊,桌上啤酒不知不觉空了。她略带醉意地叫服务员再拿酒,我连忙阻止她。她醉眼迷离地看我,用挑逗的语气说:“酒你都不敢喝,还是男人么?”
这句话刺伤了我的自尊,我甚感不快,但她并没有觉察,坚持又拿了两瓶啤酒。当我们把两瓶喝完时,她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趴在桌子上,嘴里嘟囔说:“不好意思,我真喝多了,送我回家吧。”
“要不,给你老公打个电话,告诉我号码。”
“别打,他到外地出差了,过些天才能回来。其实回不回来一个样,整天在外面,不是开会就是喝酒,哪里顾得上我。”她醉醺醺地抱怨。
我结了账,扶起她蹒跚前行。我揽着她的腰,她倚着我,柔软而温和的乳房压在我胳膊上,快感像电流一样传遍我全身。我们磕磕碰碰地到了她的家。拧亮电灯,一股淡淡的霉味迎面而来。客厅的装修和设施略显陈旧。一套枣红木质沙发和茶几,又笨又大的背投电视,客厅露台旁边有架钢琴,琴台上放着一张全家福照相:一位英俊的中年男人搂着帅气的儿子,夏如卉则幸福地偎依在男人厚实的胳膊上。
我感觉相片上的男人死死地盯住我,从我走进这间房子后,他一直恶狠狠地盯我。我突然想起我妻子的那位同学,他是不是像我今天这样,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的相片呢?
她无力地倒在沙发上,双目紧闭,白色的裙裾无意间掀起,露出肉色的丝袜来。那是欲望的颜色,比真正的肉体更具诱惑力。我半跪在她身边,尽情地看着她那张美妙清秀的面孔,细细的眉眼、线条优雅的下巴,洁白无瑕的脖颈……我开始想象她白色衣裙里藏着的身体。
我有点哆嗦,但酒精给了我上前的勇气,给了我伸手的力量。我用微微颤抖的手触摸她丰满的大腿。可我不敢再往前行,前面就是一个女人誓死保卫的地方,而我又舍不得把手拿开……
她突然睁开眼,愣愣地看我,突然明白过来,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惊呼:“你,你,你要干什么?”
我惶恐地站起来,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我焦头烂额。我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其实也无须解释,我不轨企图已昭然若揭了。
她整理一下衣衫,满面含羞地垂下头。屋内静得可怕,都能听见各自的心跳。我知道,这是一个女人解除戒备的状态……我应该向前吗?快乐触手可及,我身体的某些部位给我发出冲锋的信号。但是,向前一步,我就与那个抱我妻子上床的男人有何两样?向前一步,也许另一个男人会突然破门而入,像当年的我一样看着令他心寒的场景……
最终,我还是离开了夏如卉的家。走在深夜空寂的大街上,我像一个孤独的游魂。天气沉闷,但头顶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暗灰色天空白色闪电不时地闪烁着,好像远处正进行一场激烈的战争。
一场大雨就要来了!我一时不知身往何处,如何避开这场大雨。我随手招停一辆出租车,当司机问我到哪儿,我手指着电闪雷鸣的东方说:“去万金斯国际酒庄。”此时,我俨然觉得自己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一路上,雷声越来越紧,闪电愈来愈亮,不一会儿,便有大滴的雨点落下来,把车窗玻璃打得嗒嗒作响。眼前是茫然的一片白,车像行在昏黄浑浊的河底。大约30分钟,到了万金斯酒庄。
酒庄大厅半明半暗,总台服务员正在打盹,她的头顶上方的白色榉木板上挂了一溜排钟表,我一时看不清哪个时间是属于我的。我呼醒服务员,她睁开惺忪睡眼看我,像看一个突然登临地球的外星人。
“请找一下罗隐竹。”我以宣战的口吻说。
“罗隐竹?他住哪个房间?您是……”服务员茫然地问。
“我叫莫川,问你们经理,他知道。”我说。
服务员连忙打电话,那边有人询问,她“嗯”了几声后,抬头对我说:“请您到贵宾楼。”说罢招呼一名服务生带我去。
服务生带我穿过一条阴暗的过道,进入一个正方形庭院,拐角有扇大门。服务生摁了门铃,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灯光很暗,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说:“进来。”
屋内清凉宜人,像隐于地下的岩洞。一盏落地灯发出昏暗的光。一位老妇人坐在轮椅上,指间夹着一根烟,烟头忽明忽暗,屋内烟雾缭绕。
“你终于来了。”老妇人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历史总是需要见证人。”
“你是谁?罗隐竹呢?”我问。
“我是林媚嫣。”妇人戏谑地说,“就是你所言的‘东南师大一枝花’。看,我还像一枝花么?”
借着灯光,我打量她,她一头白发,面色苍白,颧骨凸起,下巴尖尖的,眼珠深陷在眼眶里,目光里透出一股寒气。
“罗隐竹呢?我想找他谈谈。”
“谈什么?是不是想问他革命洪流平息之后,他有何感想?”她用我的那篇文章的口吻说,“这个我倒可以告诉你,他不会为他的艺术感到骄傲,也不会对他的人生感到耻辱。他只会干一件事。”
“复仇,对吧?用四个孩子的命换他的清白,对吧?”我冷冷地责问。
“四个孩子?”她故作惊诧地问,“杀害四个孩子的凶手不是缉拿归案了吗?”
“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真正的凶手不是他,罗隐竹才是幕后凶手,他送我的那幅速写是最好的证明。”
“呵呵。”她笑了起来,声音在阴森森的房间回荡,令人不寒而栗,“谁是凶手?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你就知道谁是凶手了。”接着她给我讲了下面的故事。
1938年冬,罗隐竹与其他五人被捕,关在国民党监狱。由于林媚嫣的父亲林实为国民党将军,特务们不敢对罗隐竹用刑,后经林实积极营救,罗隐竹被释放。刘尽忠等五人没能经受住酷刑,纷纷投敌叛党,他们与特务达成了协议,把叛徒的罪名扣在罗隐竹头上。那时正值日本侵华,国共第二次合作,国民党释放了刘尽忠等五人,他们便成了革命的功臣,而罗隐竹被污为叛徒半个多世纪,至今无法洗清。
刘尽忠等人害怕自己的叛变行径被发现,一直寻找杀害罗隐竹的机会。那一年,林实已被害,罗隐竹带着全家偷偷地住进太平湖里的木棉岛。这荒岛是林实早年从一个地主手中购买的。他在岛上修建了林园。罗隐竹在此作画谋生,以此躲避战祸,可惨剧还是发生了。
1945年,抗战烽火刚刚熄灭,他们全家沉浸在快乐之中。那是个盛夏的傍晚,夕阳西下,垂柳依依,晚风习习,罗隐竹在画画,林媚嫣在读书,四个孩子在湖边玩耍。这时,刘尽忠等五人上了岛,他们二话不说便把孩子扔进湖里,看他们在湖里挣扎,最后沉入湖底……到了林园,他们见人就杀,枪声响起,到处血迹斑斑。罗隐竹带着林媚嫣拼命奔逃,但还是被刘尽忠和王平堵在小岛的一角,身后便是白茫茫一片的太平湖。
“你们这些畜生、叛徒、强盗、刽子手!连孩子都不放过!”罗隐竹绝望地叫骂。
刘尽忠瞪着血红的眼睛狞笑道:“我们是代表党和人民处决你这个叛徒;至于你的孩子与老婆,不杀他们,谁能保准他们将来不会报仇呢?”
刘尽忠举起了枪,但他没料到,罗隐竹像一只饿虎扑了过来,把他压在身下,平时文弱的罗隐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掐着刘尽忠的脖子。刘尽忠手中的枪响了,子弹不知从何处穿出来,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王平——开枪——”刘尽忠的脸已发紫,他大声呼喊王平。
王平举起了枪,手却抖个不停。
“开枪——”刘尽忠用尽力气大声呼喊。
王平用枪把猛击罗隐竹头部,罗隐竹应声倒地。再看刘尽忠,已不省人事了。林媚嫣跑过去抱住罗隐竹。王平再举起枪,只听“砰砰”两声枪响,子弹呼啸地划过他俩的头顶,钻进一旁的木棉树上。
“罗老师,我,我……”王平的脸因痛苦而扭曲,“是刘尽忠让我来,我不知会是这样子……”
“你要认我这个老师,就杀了我,放了你师娘。”罗隐竹叹息道,他左肩正汩汩涌出鲜血。
“你们快走吧,一会儿他醒了,你们真走不了了。”王平急促地说。
“那你怎么脱身?他是不会放过你的。”林媚嫣问。
“你们把衣服扔进湖里,我就说你们跳湖后被我打死了。快点吧,老师!”王平的眼泪落了下来。
就这样,罗隐竹、林媚嫣逃过一劫。
“原来是这样。”我长吸一口气,这是罗隐竹不杀王平老师的原因,“正是王平老师让我来找罗隐竹,让他别再滥杀无辜。他在哪儿?”
“你想见他,我带你去。”林媚嫣摁了一下桌子后面的按钮,墙体自动打开一扇门,一辆小型有轨电车停在里面。她指了指黑洞洞的小门,“这条隧道穿过湖底直通木棉岛。你到木棉岛上,就可以看到罗隐竹了。”
坐上电车,不多时便到了木棉岛上。老宅子里有一通道,老妇人的轮椅可以直接上来。她指了指园子一侧,哀伤地叫道:“隐竹,有人来看你了。”
雨已停了,闪电却没完没了。整个太平湖一会儿沉入黑暗中,一会儿又浮在光明里。我借着闪电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在两株粗大的木棉树之间,立有一块墓碑,上面写着:夫罗隐竹之墓。
“罗隐竹死了?”我哀叹道。
“死了,因失血过多死在这里,我把他埋在这儿。死时他手指着恶人们上岛的地方……”林媚嫣哽咽地说。
“你为了报仇才回来,可你的仇人早已死去。”我说。
林媚嫣重重地喘了口气,她微仰起头,一绺灰白的头发乱蓬蓬地垂在额前:“我流落南洋,投靠哥哥,后来又到美国。我经营橡胶园、开酒店、搞房产……只要能挣钱的,我什么都做。我知道,只有拥有财富,才能回国报仇。回国后,才知仇人已死。他们平安地度过了荣耀的一生。但,仇恨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更加旺盛地燃烧。我没有选择了。”
“于是你就杀那些无辜的孩子。”
“无辜的孩子?我的孩子呢?他们就该死吗?”林媚嫣轻轻咳嗽几声说,“他们该死!因为他们一生下来,就背上了先辈的罪恶,他们先辈逃脱了审判,罪孽必然由他们来承担。你不懂得什么叫仇恨,当仇恨成为你人生的全部,复仇就是你的事业。”
“你报了仇,仇恨就没有了吗?新的仇恨又来了,那个死去孩子的父母,也会像你那样找你报仇的。”我愤怒地看她。
“是啊,仇恨没完没了。可那是他们的,与我无关了;我真的没了仇恨,一切变得空了,挣钱没了意义,人生也没了意义。这些天来,我陷入迷惘中,我想为自己找个完美的结局。这个结局就是,找一个人,让他告诉这个世界:我终于复仇了!于是我选择了你。”
“你想让我宣扬你复仇的故事,洗刷罗隐竹的冤屈,让我告诉后人说,这四孩子罪有应得。我不会这么做的,永远不会。你与那五个凶犯一样,一定会被戴上镣铐站在历史的被告席上。没有人会同情你,那个仇恨的朝代已过去了,永不会再来的。”我大声说。
“也许吧。”她默然地说,“我与他们一样,是凶残的杀人犯。今天该是我解脱的时候了。”
她突然从衣兜里掏出枪来,轻轻地放到自己的口中,像小心翼翼地含一颗药丸。我静静地看她,闪电光照在她脸上,苍白如一张纸。
随着一声枪响,一注血从她的头颅上穿出,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冲到一边的木棉树下,沾到罗隐竹的墓碑上。轮椅晃动,接着顺着坡道往下滑,然后“咣当”一声,撞到园子的树丛里,再没了声息……
我走到太平湖边,天边已泛白。太阳正在地平线下蠢蠢欲动,准备喷薄而出。我看见湖边有几只船开来,其中一只船的船头站着夏如卉,后面跟着几个警察。我临走时,在她家的茶几上留下纸条,让她一大早带着警察去木棉岛,我说我找到了真正的凶犯。
到了公安局,我把藏在怀里的录音笔交给警察,当我走出大门时,夏如卉在等我。
“到我家去吧,我老公回来了,他说你是英雄,请你喝酒。”夏如卉说。
我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我把手伸进裤兜,摸到了一把钥匙,那把钥匙是妻子那天留下的,我得回去,找到妻子,把这把钥匙还给她!
作者简介:
李学辉,男,江苏淮安人,1974年生,本科学历,毕业于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职业法官,业余创作小说杂文。主要发表作品有短篇小说《劫》《黑口子》《长在树上的女孩》及多篇杂文约10余万字。本篇为中篇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王虹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