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慧与阿爸成了金钱的关系。每次见面,他总是盯着她的手或包。阿妈不愿意明慧拿钱出来,上来劝阻,你自己留一点吧,还没找到工作。说到工作,她又要开导明慧,其实私立医院也不错,他们也许缺护士呢。明慧在惠阳卫校读了三年,毕业后,在深圳妇儿医院做过几年。
明慧并不理会,越是这样,她越会给,从小到大,她都和阿妈对着干。虽然自己没什么钱,还要跟老公拿生活费。
当然,明慧不满意阿爸,要钱的时候,总是花言巧语。为了防止明慧给钱,阿妈有点寸步不离。明慧早发现了这一点,她并不揭穿,从茶几上拣出几粒瓜子,堆在掌心嗑,或是抱了手臂在客厅来回走动,根本不等阿妈把话讲完。凭什么,凭什么我还要听你的?我已经不是婴儿。她想作出对抗的姿态让阿妈生气。
淑华老人只好转过脸,对着沙发上的赖国民,埋怨道,人都养活不了,又买回来鸟。明慧在心里也这么叫阿爸的名字,她不喜欢做阿爸的嬉皮笑脸。
正在弹烟灰的赖国民停下来,掩饰不住的喜悦,似乎他一直在等机会。他悬着手腕,跷着兰花指说,便宜啊,如果不是禽流感,哪儿买得起呀,我现在已是身无分文。明慧明白,阿爸又开始老一套,哭穷。差不多每次他都要用点心机,似乎这样才能得逞。无论他怎样,明慧都给他些零钱,否则回家便失去了意义,她算过,赖国民又没钱了,开始盼着她的救济。
阿妈还在生气鸟的事,说白给我也不要。
那你给我呀,我要,拿来吧。似乎明慧的态度鼓励了他,赖国民架起二郎腿,两条手臂交叉,一只托起下巴,另一只手像女人那样匍匐在膝盖上。
吵得人心烦。阿妈皱着眉头,不知是说鸟还是人。
嫌烦你可以走啊。明慧发现阿爸有些娘娘腔。
你的心事我知道。淑华老人有些忍不住了,冷冷地回他。
赖国民急了,连脖子也粗壮起来,像是担心淑华说出什么,辩道,随便哪个人也比你强。倒是这句像回男人了。
明慧不想听他们说话,站起身,要离开,想到阿妈总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又坐下来。她不理解年过七十的父母,为何总在吵。原来还以为书上说的情感按摩,也没在意。每到这时,阿妈便不说话了,眼睛望向别处。过了一会儿,明慧发现阿妈在看自己。平时说话的时候,淑华老人总是看明慧脸色。每次明慧吃饭,她就开始烧开水,茶也提早洗好,等明慧一离开饭桌,就可以泡功夫茶了,其实是为了不让明慧洗碗。最近明慧才想到要干点活,之前她总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是看着阿妈,远远地和阿爸说话。阿爸很早就离开学校,学历不够,被学校劝退了。正是这个原因,使他喜欢谈些国家大事。明慧很看不上他这一点,心里想,那些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有时候,赖国民甚至会偷偷拿出一本香港的繁体字书,递到明慧手上说,那边带过来的,你偷着看,不要给人发现了。明慧瞥了一眼红黄相间的封面,很是不屑,90年代就这样,夸大其词,有什么好看的,除了瞎编就是造谣。
见明慧看不上,做阿爸的只好转话题,你说我去那边当仓库保管员行吗?他指的那边是香港。
你吗?明慧盯着阿爸的脸,不说话。上次他说过去搞行政,这次又降了一格。阿爸知道明慧不信,补充道,是老同事帮我联系的,一个月6000呢。
明慧不想听,站起身,对着厨房里的阿妈说,我洗碗吧。
不用。你和阿爸说话,你阿爸说的那些我听不懂。淑华老人总是希望丈夫讲些深奥的话题。很多次做梦,赖国民还是老师,穿戴整齐去上课,而她在校门口等着他放学。
明慧心里说,我也听不懂。
他们还给我介绍一个香港富婆呢。呵呵,真奇怪,我有这么抢手?赖国民故意漫不经心地说。
明慧实在受不了,说,是吗?香港有那么多人失业,哪有空位给你留。你不会是说养老院吧,他们自己都满得爆棚,不少人住在过道上,人家会要你?
噢,这种情况啊。赖国民有些不好意思,又接着说,那你说富婆我见吗?明慧觉得阿爸已经有点不知廉耻了,竟跟女儿谈起这个话题。
明慧实在受不了说,见呀,我还没见过香港富婆呢,只是知道香港人每个都打两份工,住高低床,吃饭盒,没有午睡,辛苦得要死,你介绍个富婆给我看看,开开眼也好啊。
阿爸听不出是讽刺,他斜眼看了下厨房里的淑华老人,搓着手道,就怕人家看不上我。不过,如果你阿妈当年嫁到香港就好了,我也跟着发喽。
明慧发现阿妈洗好碗,倚在沙发后面看她,明慧反感这种眼神。很小的时候,明慧就被送到了外公家,到了十几岁才回到城里,对农村城市她都没有亲近感,包括对阿妈也非常陌生。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喊阿妈,总是直接说事。直到近几年,两个人才算正常说话。还是明慧发现阿妈老了,于心不忍,外公生前提醒过,不要再气你阿妈,她会失眠,血压也不稳定。
明慧有些不依不饶,用得着跟我低三下四,这岂不是折我的寿吗。
这些年,她一直讨好你,为了你,她什么都肯做。
好会把我送到农村去吗?让我寄人篱下,搞得我十几岁还不会说普通话,被同学欺负。
不能全怪她,那个时候,他们分开了你知道吗?外公临终前,对明慧说。
明慧诧异,盯着外公,说,不知道。怎么还有这事。
你大哥和你都归你阿妈,实在负担不了,只好先把你放农村了。后来,你阿爸离开学校没了固定收入,只好跑回来,两个人又住在一起。你阿妈太善良了,换作别人一定不会同意。外公摇头。
明慧在家里恍惚了两天,才缓过来。她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没有人告诉她。
淑华老人是深圳本地人,小时候,家境富裕,出生时年成好,家里便给她起了个大吉大利的名字——六合,说是好兆头,希望她将来嫁个好人家。淑华年轻的时候很活跃,剪学生头,穿窄脚裤,把身材衬得非常苗条。用现在的话说,她是个进步青年。当年,她穿着工装爬过无数条电线杆子,活跃在很多青年仔跟前。除了身材,她的声音也很好听,细细柔柔的,没变过,听电话的人还以为是个小女孩。有个做销蚝油的男青年为此着过迷,又不好问年龄,坐了几个小时车,从淡水那边赶过来要见她。因为她的声音,单位有段时间还想过让她搞接待,在办公室接个电话之类;又放弃了,因为她没有太多文化,最后让她做了一名走街串巷的抄表员。为了这,她很得意,她觉得自己像个使者一样,把光和热送到了千家万户。或许常在高处看人的原因,很长一段时间,她跟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想事做事都不同,朋友越来越少,连家里人也跟她说不了话。别人对外省人没什么好感,觉得他们又脏又穷。那个时候,还没见过几个外省人,有的只是知青和南下干部。而她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北方人有文化,有追求,长得高大。甚至她希望参军或是支边,只要能去那边。有人讽道,深圳就是边疆了,过了河就是香港,再走就是英国了,还想去哪儿,难道想去帝国主义国家呀?在别人对北方还没什么概念的时候,她不仅学习普通话,还像北方人那样关心国家大事。择偶方面更是不同反响,她爱上外省人赖国民。与此同时,还正式把名字改成陈淑华,除了比较时髦,另一个原因是家里用六合这个名字为她订过一门亲事。
赖国民1945年出生,是个代课老师,之前做过知青,高中学历,当年这样的情况不少。你又不是嫁不出去,找个北佬想受苦么?谁知道他们底细,在老家有没娶过都还不知。当时很多人过来劝阻。淑华老人明白,这些人是家里派来的。
赖国民帅气,英俊,有文化,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她着迷。尽管对方比自己小,她也不在乎,每天她都守在学校门口。没有人看好他们,认为不配。赖国民成分不好,又穷得一年到头吃不饱。有人说,什么读书人啊,就是个好吃懒做,不想干活的混子。镇里的人都觉得她疯了,一天到晚给广东人丢脸。结婚那天,家里人都躲着,不仅没有支持,连句好话也没有,说她发了神经。天快黑的时候,才见一个男老师过来,送了个脸盆,上面印着一句祝福的话——百年好合。说是香港那边偷运过来的。男老师把这四个字念出来,才把礼物奉上。这是淑华老人这辈子听到的最美好的一句,她的心快要跳出来。有了这么一句,谁不恭喜也没关系,全世界都不搭理她也无所谓。
赖国民年轻的时候很沉稳,不爱说话,尤其回到家。尽管如此,淑华老人还是很喜欢,她觉得男人太多话不好。谁也没有料到,晚年的赖国民,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仅爱说话,人也懒了。有人知道他做过老师,想聘他到培训中心上课,骗骗那些忙着生意没工夫照顾孩子的家长。淑华老人还托关系联系了一家民办学校,说待遇和其他老师一样,被他谢绝了,说,不想动脑子,还是好好歇着吧,享受享受人生。有人背后冷笑,还谈享受呢,他有什么资格呀?后来他交往的人多半都是没文化的,比如公园里扫地的,种花的,跳舞的。这个时候,他认识了盐田街上的陈阿姨,这个女人是广西人,五十岁左右,人长得还算年轻。淑华老人特意跟踪过两次,暗处观察过。觉是这个女人打扮一下,不显老,甚至像个老师呢,尽管只是个帮人带孩子、做家务的保姆。赖国民带着这个女人去公园,他打牌,女人则站在旁边看,样子很娇媚,手上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远远地看过去,真像一家人。淑华老人难过了。这样的情景何尝不是自己向往的。可是小时候,两个人没有一起牵过孩子逛公园,现在也没有机会抱孙子晒太阳。淑华老人甚至有些怪自己的儿女,不懂她的心,帮着开导开导阿爸,让他们和好,也顺便把证补了。当然,这些都是以前的想法。
赖国民住院的时候,姓陈的女人来了。一进门便不管不顾扑在赖国民身上,用手摸男人的脸,从头发一直到脚板,嘴上发出哭叫声。很快,她变魔术般把身子缩成一小条,准备爬进男人怀里,并且坐到膝上。手背上还带着吊瓶的赖国民笨手笨脚,看着眼前的女人,大有进一步发展的想法。女人发出娇喘,用脸去蹭赖国民的胡须。他用手挡了下,示意不合适,有人看着。这个时候,女人似乎才想起对面还坐着男人的原配,才慢慢倚着墙站好。淑华老人没有年轻时那么冲动了,而是像个陌生人那样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抓狂也没有流泪。等女人做完这一切,回头看她的时候,淑华老人故意绕开,透过门上的小窗子,望向外面。她既不愿看见赖国民,也不愿意看见这个女人。这一刻,她的心死了。明知道他没变,可是她一直不愿意承认。有时,她希望赖国民骗骗她,做得巧妙些,不让别人发现。刚刚这一幕就被医生见到过,走廊上也一定有熟人。哪怕自己被骗着死去,也好。猜到自己会死在男人前面时,淑华老人有些心酸。自己比男人大,尽管保养得不错,可这些年,没有停止被赖国民的折磨,早已心力交瘁,当然会早一点离开这个世界。想不到,事情果然如此,医生把诊断结果告诉了她。
最后,脑子里闪现的是女人躺在床上的情景,被子,褥子,枕头,都是淑华买的。想到这儿,她手脚发抖。显然,赖国民和这个女人正在打房子的主意。赖国民多次提到办手续,还用香港富婆等事刺激她。有一次,她在赖国民的口袋里发现过房产证,原来,他们已经计划过了。
淑华老人走在小区里,从近处、远处各个方向看自己的家,其实和别人家没什么两样。两房一厅,坐北向南,冬天到夏季,总能见到阳光。原来的小树长高了,差不多够到家里的窗户,好像私家花园,每天早晨都有鸟在树梢上叫。这是她的全部,客厅是爬电线杆换来的,卧室是走街串巷得到的,甚至是用儿子的远离,女儿的童年换来的。闹离婚的时候,担心孩子受到影响,明慧被放在外公家里,直到懂事才接回来,和她没感情,淑华老人等于失去了女儿,明慧成了陌生人。儿子出国后不再回来,连电话也很少打。有谁知道她的痛,只要想到医院见到的那个女人,便心痛得要死。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凭什么便宜了别人。
她望着茶几上散乱的诊断书和药,决定好好活着,活到赖国民之后,让那女人美梦破碎,去哭吧,哭个稀里哗啦,在她的出租屋里。
七十岁之前,淑华老人一直唧唧歪歪,不是躺在床上喊背疼,就是一边择菜一边说手麻了酸了,尤其是夜晚睡不着。她声音不高不低,不温不火。不远处坐着看电视或摆扑克的赖国民,他看也不看。赖国民变了,再也不是那个清高,少言寡语的瘦高才子,他成了一个油嘴滑舌的老年人。变化从第一次抛弃她开始。赖国民比她小三岁,被她蒙在鼓里,也就是说这个男人被骗了。想到这儿,淑华老人暗自笑了,按当下说法,她觉得自己赚了,用句老话说就是骗了一个小白脸。你不是不疼我,不在乎我吗?可是我有报复你的办法。她就是要让对方明白,这就是伤害她的结果。可惜太老了,身体不允许,否则,她还要给她戴顶绿帽子,让他在熟人面前抬不起头。
淑华老人不吃不喝了两天,没有说话。平时她喜欢唠叨,什么事情放在心里都难受。小区里有一群朋友,各个年龄段的都有,她跟谁都能说上话。当然,她不会提自己的伤心事,而是愿意跟他们说自己的过去。比如,当年很漂亮,一群男人天天围着她转,找各种借口想搭话,连嫁到海外也有大把机会,而她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赖国民,他是那群人中最帅的一个,后来成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是名老师。
可是这一天之后,她安静了。淑华老人把诊断书拿出来,又放回去。她是为赖国民办出院手续时做的检查,当时还以为太累,吃点药就能顶过去,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早晨起来,她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为赖国民热好牛奶,然后在锅里蒸上几个豆沙包。等赖国民吃完,她简单收拾了下,便出门了。这一次,她没有逛商场去挑特价菜,而是穿上一双小坡跟的布鞋,并从柜子的最底层,找到裙子。由于放的时间太长,有股樟脑味,她只好洒了点六神牌驱蚊水,然后,扶着墙慢慢穿上,她在镜子面前打量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看镜子。她不喜欢里面那个老人,眼睛嘴角都耷拉着,皱纹像刀子刻出的一样,不仅深,还有些发黑的印子。这是自己吗?
她从四楼慢慢走下来,顺着小区的右门,走进宝安公园,进入一片树林。她脱下鞋,把脚踩到鹅卵石上。她忍着疼痛走了一遍,又走了一遍,才让自己坐在椅子上休息。最孤独的时候,她曾经在公园里,面对一个更老的人,诉说自己的遭遇。她哭得泪流满面,老人无动于衷。临要走的时候,老人说话了,孩子,你就把自己当成守寡吧。
多好的话呀,她想抱住眼前这个老人。解脱了。解脱之后,她不再跟自己较劲,包括偷看他的口袋,还有阳台上等他回来,偷偷去看他睡着的样子。
四十岁之后,赖国民连看都不看她。有时染了头发,涂了口红,也没有发现。有一次,她故意把一条眉毛刮了,男人都没注意到。后来,她在手腕上扎了一刀,滴了血到水池里,赖国民什么都没说,和平时一样。几年中,偶尔过一次夫妻生活,也是赖国民喝多了酒,早早地泄了,甚至叫着别人的名字。有几次,淑华老人像处女那样感到了痛,过程中还想到了怀孕的事。一想到自己带着环,又安心了。这个环从生完孩子就在身上,有两次长到肉里,医生叫她取下,不要带了,对身体不好。可是她不愿意。她红着脸,对医生说这样男人喜欢。许多时候,淑华老人梦想搂着赖国民,嗅着他衣领上的香皂味,一起去散步。半夜醒来,站在床边,看着赖国民微微卷曲的头发,和上扬的嘴角,忍不住想吻。男人梦里似乎有察觉,裹着身上的被子,侧过脸去。淑华老人看见自己的手正做成刀子的模样,随后是拇指食指围成的圆,似乎就要卡住对方的脖子。好在她及时管住了自己。
想到那个广西女人,正在打房子的主意,淑华老人心里暗笑,你好好等着吧。她的目标越发明确。她先是在一段时间不断提到赖国民的老家,刺激对方思乡心切。赖国民是山东人。她提到那边的景色,饮食,民俗,目的是骗赖国民回老家。
我腿脚不好,不然还可以跟你一起回,我也想看看那些老房子了。淑华老人很主动。
提到老家,赖国民似乎受到了感染,突然话多了起来,从酒柜里取出酒,倒了半杯,就着一点青菜喝起来。
你不想回去吗?男人似乎有些怀疑。
淑华老人忙答,怎么不想啊,我做梦都想。说话的时候,淑华老人脑子里浮出赖国民和那女人,他们一定也打算过,以夫妻的名义回去。想好了,等男人坐上火车,她就把房子卖掉,省得外人惦记。
可是,很快她就想到自己住哪里的问题,敬老院吗?她去看过,全是些目光呆滞,行动不便的老人,他们连话也懒得讲了。那种生活,比死还可怕。如果房子没了,自己怎么办,住哪里,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赖国民很高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夹了口菜,猛喝一口。
淑华老人安慰道,你先走,如果好,过段时间我也回,我们还可以在那边安度晚年。
赖国民乐了,没说话,又端了一次杯。他知道淑华老人并不喜欢北方,广东人常说北方冷,脏,一天到晚吃窝窝头。
赖国民的脸随着天色暗下来,他的酒喝尽了,没说话,而是回到房里。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张老照片,坐回原地,自说自话,不回喽,再想也不回了,没人认识我,我这把老骨头想埋在那儿,可那儿不要啊。赖国民耷拉着脑袋,陷入了沉思。的确,他的老家,没什么人可以牵挂,赖国民早已有家难回,他早把自己当成了广东人。
淑华老人穿的是条裙子,这种裙子显得有些过时,但对老人来说还是比较时髦,尤其是她这个年纪。此刻,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老,只有这样,才能鼓励自己活得再久一些。白天的时候,她去染了头发,还在附近商场里带回一条纱巾,那是门口模特儿带的。服务员上下打量她,还说,你给女儿还是孙女买啊?老人笑着答得含糊其辞,嗯,挺好的,谢谢你啊小同志。
淑华老人走到小区跳舞队伍里,有人夸她身材保持得不错,从背后看,还以为是个年轻人。淑华老人知道是假话,也应着。晚上去散步的时候,还带着这条沙巾,脸上涂了面霜,嘴唇涂了点润唇膏,她希望这种变化有人看到。尤其是赖国民,你们不是盼望我死吗?我偏不,我要认真锻炼,好好活着。房子是我用命换来的,我不会便宜你们的。本以为过了七十之后,两个人安度晚年,将来葬在一起。她是一个怕孤独的人,打雷也怕,下雨也怕,只要他在身边就行,爱不爱已经无所谓,反正自己喜欢赖国民。哪怕前面的人生都失败了,最后时刻能守在一起,做个伴,已经满足。想不到,广西女人不放过她,还想要占她唯一的窝。当年,赖国民把她抛弃了,已经差点让她死掉。眼下他找了一个年轻的。
淑华老人坐在墙角一张椅子里,环顾四周,看着房里物品的时候,电话响了。
是明慧自己提出回来吃饭的,她在深南大道走了很久也没有觉出饿。
电话里,她听见阿妈愣了下,慌里慌张连说了几个好,然后放下。明慧拿着手机,停了半天,她能想到阿妈的样子,白发苍苍,有只手偶尔会发抖,停不下来,说话总是词不达意。
明慧帮阿妈洗碗,听她说话。最近一段时间,每次回家,她没有那么着急离开,总是洗了碗再走。这一次,她问阿妈,分居的事是真的吗?明慧看见阿妈愣了下,才点头。
那段时间,他总说出差,其实是和那个人在一起对吗?
淑华老人看着自己的手指,有点害羞,说,他在那边安了家,你阿爸是个老师,死要面子。
明慧说,你为什么要忍呢?
没忍,跟他哭了闹了,可有什么办法。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住在一起。如果闹,他的工作就没了。还有,你大哥正读小学,做了班长,还是三好学生,我怕他怪我,那个女人也在学校。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还能把你阿爸找回来。
他把工资也带了过去。淑华老人眼睛望着别处,轻轻地说,像是讲别人的故事。
也就是说,后来是你一个人的工资养活我们?明慧问。
嗯。他偶尔也会让人捎回来一点。
明慧本来想说说自己的事,最后也忘了,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着呆。电视上一会儿是直销项链,一会儿是拖把。明慧很安静,连阿妈站在她身后也忘记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阿妈坐在身边,她突然想抱抱她,却不好意思,她一出生就被带到了乡下。她害怕那种近距离地接触,更无法想象拥抱在一起的感觉。
你过得好吗?天已经暗下来,阿妈问。
明慧没有说话,低下头。小区变得安静,已经到了吃饭时间。
他欺负你了?你是不是也有做错的地方,或者不肯原谅人,不懂体贴,还是他嫌你不会做家务?
明慧说,他嫌我不懂撒娇,不会交流,很倔,像个孤儿,没有家教。
你不应该辞职,迁就他,跟他四处跑业务,辛苦赚下的钱都给了他。又过了一会儿,淑华老人问,他打过你吗?
明慧摇头。
淑华老人自言自语,其实比打骂更狠的是不理睬,他不愿意理你吗?
他在外面有了女人。明慧说。
两个人仿佛沉到黑色的海里,看不见彼此,不远处工地上传来说话声,听得出是湖南和四川口音。
明慧觉得阿妈的呼吸也变了,人陷在沙发深处,越发瘦小。
接下来,两个人都沉默了。
想过离婚吗?又过了一会儿,淑华老人问。
见明慧沉默,淑华老人继续说,那女人如果很小,可能还不想结婚,是想花他的钱。早晚有一天他会明白,明白你的好。如果这样,那就把那女人拖老,没有新鲜感,他应该还会回来。
到时我也老了。再说,回来又怎样,还不是迟早要走。明慧还想拿些更狠的话反击,想了下,又放弃了。
阿妈不再说话,两个人一直在看电视,不远处有时钟嘀嗒嘀嗒在响。后来明慧帮阿妈拖了地,还擦了玻璃,上面有很多灰尘,阿妈是个爱干净的人,最近却好像不过了一样。
为了转移话题,明慧问起阿爸的事,他去当保管员了吗?
是保安。阿妈面无表情,似乎还沉浸于原来的话题里。
他说的富婆呢?明慧不想这样,准备调侃几句,让气氛好起来,正要说话,就见到淑华老人好似作了重大决定,连语调也变了,她问,你信鬼吗?
不知道啊,也许信吧。明慧笑了下,这个话题从来没有说过,淑华老人当年做过红卫兵小将,很是反感这些。眼下,明慧不明白阿妈的意思。
信就好。似乎有救了一样,淑华老人突然很兴奋,说,其实我见过鬼,在你外公去世那天晚上,他来找我,别人看不见,而我能。他说自己不想死,是被一些人害的。他跟我说,要报仇,还安慰我,别怕,他说鬼很有力量,无处不在,孩子看不见他,但是他可以看见自己的亲骨肉。据村里人说,害他的人,后来生不如死,不断到坟上求他饶过。
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明慧不解地问。
淑华老人对明慧笑了,很神秘,她无限憧憬地说,你知道吗,做人的时候,没有能力,只有变成了鬼,才能保护到自己的孩子,让坏人伤害不到他们,这是你外公说的。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格外明亮。淑华老人接着说,你外公生前是个特别胆小的人,活着的时候,谁都惹不起,连走夜路也怕,大声说话都不敢。
明慧不愿阿妈说这些,就提出到街上走走。她说东边开了一个茂业百货,还有人民路、东门老街也和过去不同了。
吃饭的时候,淑华老人很高兴,她对明慧说到过去。那个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你哥住院他只去过一次。我们连饭都吃不饱,他还要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给皮鞋上油,这些都没什么,我认了。淑华老人接着说,那些年苦啊。白天上班,晚上帮人看摊卖货,扫街,做各种苦力,就是不想输。直到看见他跟别人瞎混,没有自尊心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输了。过去他多要面子啊。你知道吗,他有二十多年没摸过书。过去,我干活,家里家外全包了,不让他沾手,可心里高兴,有的是力气。现在没力气了,我还以为会一直有呢。
明慧突然觉得要面子的是阿妈,而不是别人。
又过了一会儿,淑华老人凑近明慧耳边,低声说,你知道吗,结婚的时候,我用的是猪血,之前跟过别人,农村孩子,又没文化,不然怎么进城啊,连坐人家牛车,都被占过便宜。这么说我也不亏,还赚了呢。
这时,明慧发现自己跟阿妈长得有点像,眼睑左侧都有一颗米粒大的黑痣。过去她一直不愿承认。她总是想象赖国民年轻的样子,阿妈总讲他很英俊,便赌气说自己谁也不像,内心里还是希望像阿爸。明慧说,是啊,这么一看,没占便宜也不吃亏。说到这儿,两个人同时笑了,好像姐妹一样。明慧第一次觉得阿妈有幽默感,甚至还会自嘲。
淑华老人把人叫上来,这是自己观察了很久的两个人,每个付了两千块。她知道男人爱面子,况且他们被堵在房里,当时赖国民正在厨房切菜。
看着房里摆的那些物品竟是自己买的,包括用于理疗的枕头,赖国民的肩不好。还有一些书和小玩意儿,包括他最喜欢的一个陶艺。好!淑华老人在心里叫了一声。要知道他们在一起的这些年,赖国民从来不做家务,哪怕她病在床上。此刻,他却为别人献着殷勤。
她拿出一份遗嘱,拍到台上。主要内容是淑华老人百年之后,房子归儿女,因为没有婚姻关系,赖国民无权干涉。她逼对方在她名字旁边签了字。事情办得干净利索,在赖国民和那个女人还没缓过来的时候,她做完了这一切,心里感叹,自己到底是广东人,玩了一辈子虚的,临到头,还是很实际,没有拱手让出财产,如果那样,才叫片瓦无存呢。
包括一个没用过的电热水壶,全部装进一只旧皮箱,那是结婚前他唯一的财产。第二天早晨,淑华老人把赖国民留在房里的东西,放进箱子,叫人装上三轮车,一直送到广西女人的小区,他把赖国民赶出了家门。
淑华老人把房产证和钥匙拿给明慧时,明慧发现阿妈似乎老了十岁,竟然假牙也没带,笑的时候脸短了许多,声音和之前也有些不同,已是货真价实的老年人。淑华老人说房子是自己辛苦攒下来的,你大哥出国了,也不知过得怎么样,本来是要留给他娶老婆的,如果将来他在外面混不下去,你还是要管他啊,房子也有他一半。
明慧红了眼圈,没有再说什么。差不多一天没有吃东西,她开始觉得饿。
茶树菇炖鸡,蒸桂花鱼是淑华老人最喜欢吃的,这次连谢谢也没说。过去,她总是小心翼翼对明慧,把客气话放在嘴边。饭吃到一半,明慧开始心不在焉,先是叫服务员把音响关了,放下筷子又说没胃口不想吃。她看着天色和马路上的车流,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丈夫可能正向某个小区走去,或是跟别人约会。她想起了自己的事,自己的人生,没有注意阿妈和平时不太一样。
淑华老人的脸上露出了羞涩,似乎变了一个人,她挪开盘子,用食指沾了水,在桌面上写了几遍民字。随后,她把眼睛望向别处,说,妹仔呵,阿妈跟其他男人睡过的事不要说给他啊,他会难受的。直到明慧点头,应下来,淑华老人才算放下心。又说,脸盆别扔,记得给我带走,那是我阿妈托人拿给我的,她只是不想让我知道。百年好合,这四个字我总是看不够。明慧听这些话的时候,并不知道阿妈在跟她交代后事。后来,连赖国民也后悔不迭,拖着哭腔道,连名字都改了回去,她是不想再给我机会了。
医生说,淑华老人已放弃治疗,给她用药,也不配合,有时当着医生的面扔掉。昏迷的时候,她一直在讲胡话,说早点过去,还能保护到孩子。当然,除了明慧,没有人懂得这些话的真正含义。
作者简介:
吴君,女,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期刊发表小说多篇,部分作品入选《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及各类选本、排行榜。中篇小说《亲爱的深圳》被改编拍摄为电影。《我们不是一个人类》被媒体评为2004年度最值得记忆的五部长篇小说之一。出版有《不要爱我》《有为年代》《天越冷越好》《亲爱的深圳》《二区到六区》。曾获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广州文艺》第二届都市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第十五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入选《北京文学》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