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女王”琳·芭贝尔

2014-04-29 00:00:00琳·芭贝尔/许乐/编译
海外文摘 2014年9期

我成长于1950年代的伦敦特威克纳姆,小时候,我的理想是当个作家或者小说家,爱好是“八卦”,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名人专访记者,因为那时,这个职业还不存在。虽然报纸上经常有名人接受采访的新闻,但多半是政客,谈话内容也与其工作有关,譬如“首相先生,下半年您有何计划?”涉及名人私生活的问题几乎是闻所未闻的。我很幸运,我的爱好几乎成为了我的“特长”。

我曾经一度认为:其他人跟我一样,暗地里对别人的私事充满“好奇”,只不过他们比我更善于隐藏罢了。后来我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这种好管闲事、问东问西的毛病,是天性使然。其他人才不像我一样,热衷于别人的私生活,可我却发自内心地想知道A和B是不是秘密结了婚,C的童年是不是不如意,D为什么和她的姐姐闹僵了……大多数人宁愿滔滔不绝地谈自己,也不愿做个倾听者,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损失。

学生时代,我就凭借总能打探到别人秘密的神奇本领在学校里出了名。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如今我还是这样认为——倘若你真诚地对一个人说:大家都很想知道你和**是不是在交往,你们相处得怎么样?这个人很有可能因为人们的“热情”关注而对你坦陈一切。就这样,我的“八卦”特长成就了我一生的职业:向我的采访对象提出人们感兴趣却又难以启齿的问题。

在牛津读书时,我曾代表牛津学生报采访了一位美国企业家——鲍勃·古奇奥尼。当时他正在筹办英国男性杂志《阁楼》,有意效仿美国著名成人杂志《花花公子》。访谈进行得很愉快,结束时他对我说,如果我需要工作,可以随时去找他。起初我有些不以为然,想着自己怎么会“沦落”到去成人杂志工作。然而,几个月下来,我求职的几家杂志社都表示没有空缺,我便给鲍勃写了信,顺利地获得了《阁楼》杂志编辑助理的职位。周薪16英镑——在那个年代来说还算不错,足够每星期去平价女装店购置一身新装。除了编辑助理的一般职责,我还负责采访一些有特别性癖好的人为常规栏目提供素材。这些人都不是名人,包括窥淫狂、异装癖、恋足癖、喜欢戴尿布的男人等等。如果你说,我做采访记者的起点很低,我没有异议。

不过,也正是《阁楼》使我第一次有幸采访到大人物——西班牙著名艺术家萨尔瓦多·达利。那是1969年,我25岁。我记得当时鲍勃冲我喊:“亲爱的,你懂艺术,对不对?”我并没有明确回答他,然后就被派到了巴黎,他要我问达利对性的看法(这个不用说也知道)。出乎意料的是,我的第一个问题便旗开得胜,我问他在这方面有什么习惯,他用夹杂着西班牙语的英语回答道:“艺术家都习惯于只看不做,喜欢用手解决。这个习惯很好。”达利很喜欢我对他的访问,兴高采烈地表示,他愿意回答更多的问题。我又问了他在故乡西班牙卡达凯斯时的日常生活。他告诉我,他那时的生活非常规律,每天早上9点醒来,在床上工作到11点,接着吃午饭。下午去游泳,一动不动地躺在水面上。小睡25分钟后,继续工作。接着,一些人体模特会过来,他会观察她们一会儿——只能看不能碰——然后开始作画。6点钟上厕所,8点钟又会来一批男人。达利喜欢男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他自己也直言不讳。他还告诉我,很多大艺术家或大人物都是性无能,比如米开朗奇罗和拿破仑,性冲动会影响艺术创造力。此后3天,我每天都去找达利聊天,惹得他的妻子很不满,最后他不无遗憾地对我说,采访已经够了。但他送给我一件很棒的礼物——一顶用蜡花和蝴蝶标本装饰的锥形帽子,是他30年代为妻子参加宴会时设计的。我很高兴。多年后,我把帽子借给一场达利作品展,他们给帽子投保1.5万欧元。以上就是我首次采访名人的经历,它开启了我的名人访谈生涯。

在我心目中,如果我的采访对象礼貌和善、心智正常、有问必答、坦坦荡荡,这次访谈一定无趣透顶。让我去采访个“怪物”才好!采访一个随时可能暴跳如雷,脏话连篇,随时可能对你造成人身攻击的人才有趣呢。英国红极一时的甜歌皇后玛丽安娜·菲斯福尔就是这样一个人。那次我采访她,她迟到了,却没有任何表示,好像迟到的人是我。而她和她的经纪人还认为我过分,说我的问题咄咄逼人,污辱了她。最终,我在经纪人对我的一片辱骂声中结束了采访。虽然受到了这种无礼的对待,我却认为这次访问大获成功。之后,菲斯福尔在接受其他采访时,多次提到我在那次采访中对她进行了言语攻击和侮辱,她如此诋毁我的名誉足以断送我未来的职业生涯。我随即表示,如果她再诬蔑我,我一定会起诉她。之后的几年,她没再提过这件事。不过我注意到,2011年,她在一次采访中承认,那次采访她“既无礼又情绪化”,她愿意写信向我道歉。虽然我至今也没收到她的道歉信,有一件事却是肯定的:玛丽安娜·菲斯福尔绝不是一个了无生趣的人,她这种极端的性格需要勇气和个性。

正因为这件事,我收获了“魔鬼芭贝尔”的外号,它影响了我很长时间,让人们觉得我是那种只会恶毒中伤别人的作者,这对我很不公平。其实我一年也就写一两篇这种文章,却给读者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人们还常说我“胆大包天”,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是说我没有社交恐惧感,从不难为情——我不在乎出洋相或者装傻充愣,风平浪静、相安无事不是我的风格。如果一段对话原本进行得很顺利,突然无法继续下去,或是我刺激某个人大发雷霆,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就再熟悉不过了——我就是这样被我的父亲吼大的。

1990年,当我在采访中向爵士吉米·萨维尔问到,他是不是对小女孩有“特殊兴趣”时,人们感到很震惊。那时,这位BBC著名主持人刚被英国女王授予了骑士封号,他还是英国皇室的朋友,并募得了数以亿计的慈善筹款,而我却问他这样的问题,我真是胆大包天呀!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坊间早有传闻(后来被证实并非谣传,只不过真相直到他2011年去世后才被揭露),而我觉得有必要当面问一问他。听到我的问题时,他一时很慌乱,但看上去并不吃惊,很明显他也听说了类似的传言。不出所料,他否认了这个说法,但是通过这种方式,我至少让读者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

有很多方法可以毁掉一场访谈,不随身携带备用录音机就是其中一种,现在每次采访我都会带上两台,以备不时之需。记忆中最惨烈的一次是采访男爵大卫·艾登堡禄(BBC著名纪录片制作人及主持人)。我看到录音机的指示灯闪烁不定,意识到电量不足,而他的表情很冷淡。虽然,所有人都视他为国宝,可是在我眼中,他只是一个在我手忙脚乱换电池时,眼神冷漠,手指随意敲击桌面的烦人的家伙。当然,我的身体也有掉链子的时候,有过那么几次。印象深的一次是采访奥利弗·斯通(美国著名电影导演),我的门牙竟然掉了,而他表现得很有同情心。另一次是采访罗伯特·雷德福(美国导演、演员),当时我咳嗽得很厉害,听着就像在呕吐,他静静地坐在我对面,身旁放着一瓶水,但他没有把水递给我,他的表情更是夸张——他愤怒至极,仿佛我要把病菌咳到他那边去。

以前,我经常花很多时间思考,我采访时应该穿什么更随合、更“搭调”。如果采访成功人士,我会穿高级套装;采访演员,我倾向于波希米亚风格的服饰;如果采访球星,就真的毫无头绪了……现在,我不会再浪费时间想这些,无论采访谁,我的着装都大同小异。因为无论我穿什么都无法与Lady Gaga搭调,不是吗?我唯一的原则就是不穿戴任何太昂贵的衣饰,因为我不想让人感觉我在炫耀。记得采访艾伦·舒格尔爵士(伦敦成功商人)时,他指着我的祖母绿戒指问我:“这个多少钱买的?”我随口答道,这是我的订婚戒指,我也不知道多少钱。但他接着说:“那我们来猜猜。”“5000(英镑)?”我随便猜了个数字。跟着他说:“这种货色在哈顿花园(英国最大的珠宝交易市场)连500(英镑)都用不了。”我心想,甜心爵士的个人魅力还真让人惊艳呢。他显然觉得我戴这只戒指是为了炫耀。

若想进行一次成功的访谈,最理想的采访地点就是被采访者的家,在那里你可以了解到很多东西。他们的家是整洁有序还是凌乱不堪?是他家人的照片多,还是他自己的多?洗手间之行也会使你有所收获,你会看到他们钟爱的各种小玩意儿,有时还会有一些他们引以为傲,想让来访者看到又不想给人感觉在炫耀的东西,比如奖杯或者奖牌。当然了,如果你有机会进入他们卧室里的洗手间,而不是访客盥洗室的话,就更好了——记得瞧瞧他们的药瓶噢!

演员是不太好采访的一个群体,他们总是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你以为会很有“料”,但当你把录音转成文字,去掉那些夸张滑稽的语调和手舞足蹈的姿态,剩下的不过是几段陈年旧事,作为电视访谈还不错,纯文字就没什么看头了。几乎没有记者愿意跟进电影发布会,电影公司常把一众演员安置在酒店里,让他们参加发布会之余,从早到晚不间断地接受各种采访。结果是,演员们被马不停蹄的采访搞得晕头转向,他们翻来覆去地讲一个故事,或者讲了开头,忘了结尾,有时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国家。

我本人至少就碰上过两次,一次是采访奥黛丽·赫本,一次是琳恩·雷德格雷夫,她们看上去太累了,精神状态也很差,让我觉得应该给她们叫救护车而不是继续提问。然而,电影公司的公关依然正襟危坐,毫不动容,这些筋疲力尽的可怜虫只好像马戏团里的困兽一样继续着他们的表演。此外,演员们从不对制片人或其他演员做任何负面评价,无论问起谁,答案一致是“棒极了”,至少电影宣传期如是。我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只要问到“在这部影片中,哪个演员你最欣赏?”或是“跟谁合作最愉快?”答案一定是某个不起眼的角色,你可能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非常喜欢采访流行歌星,那些可以自己创作、充满热血的家伙——他们少年时就开始自己写作、编曲,独自一人全心投入创作,不需要外界的推动,也不受外界的干扰,在同学的讥讽和嘲笑中,依然能自信地走上舞台——如此年轻,如此勇敢,简直就是英雄。

毫无疑问的是,习惯了采访别人的我,成为被采访者时感觉会有多奇怪。2009年,我的回忆录《成长教育》出版后,我曾接受过一次比较大的采访,我的这段成长经历还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此后,我参加了“沙漠孤岛”(BBC人物传记广播)节目的录制,主持人科斯蒂·扬是我喜欢的一个采访记者,她主持的这档节目我一直都在收听。不过,她也问了我很多充满敌意的问题,比如,我在自传中提到,我在牛津大学读书时,短时间内有很多异性朋友。她向我求证事实是否如此。我没有否认。最终我的这段丑闻被众多花边小报炒得沸沸扬扬。

幸好这些陈年往事被公诸于众时,我的女儿们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我便不必担心会给她们带来不好的影响。实际上,她们对我以前的事早已耳熟能详,还经常当作与朋友聊天的笑料。但是,假如这次采访发生在她们小时候呢?我恐怕就要关自己的禁闭了——我是否能做到,还真不好说。不过,这件事也让我体会到那些有小孩的采访对象的处境,话一出口,他们一定也会担心会不会传到孩子的学校,传到孩子的耳朵里。

有人可能会问,做过这么多访谈,我有什么收获。坦白地讲,没有太多收获。但是,我从特威克纳姆一路走来,实属不易。我也认识到了“他人的未知性”——无论你认为自己多了解一个人,在他身上始终有你不了解的一面。作家穆里尔·斯巴克曾说过,“很多人过着双面人生,活在谎言中”——这一点,我在《阁楼》工作时的经历就可以印证。

如今,我可能是所有采访记者中最老迈的一个了。70岁生日时,人们问我为什么还不退休,他们觉得,我应该做一些更体面的事情,比如写写书之类的。在我看来,这就像在对一位厨师说:你怎么还在做饭,你完全有条件下馆子嘛!但是,采访是我所钟爱的,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我刚做采访记者时,人们常批评我“喜欢评头论足”。但是生活中,谁又不是这样呢——人们经常只通过简短的会面,连丝毫深入的了解都没有,就对某人做出评断。而我大部分的“评头论足”,都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或许多年之后的某个聚会上,有人向我走来,对我说:关于**,你说的很对,我和她共事过一年,她就是个怪物。

我现在听上去有点自以为是了,是不是?先说到这儿吧。总而言之,做采访记者这一生我很快乐,希望我的读者也一样快乐。谁能预料到,我的“八卦”性格造就了我的职业人生呢!

[编译自《星期日泰晤士报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