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中心的镇长

2014-04-29 00:00:00斯眉
海外文摘 2014年7期

世界中心的幸福镇

2014年1月的一天早晨,雅克·安德烈·伊斯特尔在加利福尼亚州幸福镇(Felicity)的家中醒来,做了100个俯卧撑和125个下蹲,又在游泳池中游了几个来回后,伊斯特尔才从容地吃了顿早餐,穿上蓝衬衫,系好宽领带,然后离开家,向位于世界广场第一中心的办公室走去。今天是伊斯特尔的生日,他85岁了。

伊斯特尔是幸福镇的创建者和镇长。1986年,伊斯特尔和妻子费利希亚创建了幸福镇,镇上的建筑包括他们的家,以及夫妇二人在亚利桑那州尤马市附近2600英亩的沙漠上建造的6幢建筑。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就是位于小镇南部、21英尺高、由玻璃和石头搭建而成的金字塔。伊斯特尔说,金字塔标记着世界中心的精确位置。

按理说我们可以将地球表面任何一点认定为世界中心,因为地球几乎是一个完美的球体,伊斯特尔对这一观点并无异议。“世界中心可能就在你的口袋里!”他说。然而,他一直设法使自己的世界中心获得官方承认:1985年5月,经过不懈努力,伊斯特尔得到了当地官方认可,指定幸福镇所在位置是全世界的中心。现在幸福镇上矗立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游客只需支付3美元即可进入金字塔,到世界中心一游。

在离金字塔不远处,有一排三角型纪念碑,每块纪念碑大约有30米长、一人高、由数十块花岗石板组成。25年前,伊斯特尔萌生了建一堵“纪念墙”的想法。他聘请了一位技艺精湛的雕刻师,将众多人物肖像和历史场景都刻进了花岗岩,刻完一个主题又一个主题。现在,这些纪念碑构成了一部人类花岗岩编年史,从法国航空的发展到美国加州的历史,都通过博大精致的岩画艺术展现出来。这些纪念碑的底座足足延伸到地下3英尺,在修建过程中伊斯特尔特别对工程师们强调,它们一定要屹立4000年不倒。

2004年,伊斯特尔又开始建设一组8座纪念碑——总共461块石板,排列成罗盘玫瑰图案,中间是一座刻有多语种铭文的罗塞塔石碑。他将在那上面记录“人类历史”。现在已完成约四分之一:用版画形式从宇宙大爆炸开始展现,目前已经雕刻到了北欧海盗的兴盛。

总之,人类历史上的胜利、愚蠢、华彩、怪异都镶嵌在这个幸福小镇的中心。这里有梵高的《星夜》,有公元前600年第一次记录在案的马球比赛,有伊斯兰教的扩张,有桑德拉·戴·奥康纳(译注:美国首位联邦最高法院女法官)、赫伯特·乔治·威尔斯(译注:英国著名小说家兼政治家)、老子的肖像,有汉堡包的历史,有古希腊传说,还有茱莉亚·查尔德(译注:美国著名厨师兼作家)的忠告:“如果你害怕黄油,就用奶油。”因为伊斯特尔无法预测4000年后他的观众是谁或是什么样子,所以他的记录包罗万象。

传奇人生

我在伊斯特尔85岁生日那天抵达幸福镇。伊斯特尔前来迎接我,虽然已年过八旬,但他依然高大健壮。他的镇长办公室挨着幸福镇综合礼品店和邮局,在小镇酒馆的楼上。伊斯特尔经常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撰写自己的人生故事。他在沙漠中修建幸福镇之前就动笔了,时断时续,读上去很像一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

伊斯特尔1929年在巴黎出生,是4个孩子中的老三。父亲安德烈·伊斯特尔是著名金融家,与人合伙开了几家经纪公司,曾给戴高乐担任顾问,还代表法国参加过布雷顿森林会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就是在这次会议中诞生)。父亲安德烈很严厉,伊斯特尔一不守规矩就会挨打——先是家庭教师,其次是母亲,再是父亲。“逐级往上,形成一套命令链。”伊斯特尔说。在所有兄弟姐妹里,他最桀骜不驯。(伊斯特尔最小的弟弟伊夫·安德烈·伊斯特尔没辜负父亲的希望,曾经担任雷曼兄弟公司的总经理,目前在罗斯柴尔德银行担任高级顾问。)

伊斯特尔11岁时,纳粹占领了巴黎。父亲凭借外交护照带着家人逃离,途经西班牙和葡萄牙后,1940年8月抵达纽约。在纽约,伊斯特尔感觉茫然无措。他被送到长岛的一间基督教寄宿学校,尽管他一句英语都不会讲,还是被安排到八年级插班。老师没给他课本,只塞给他几本漫画书了事。每晚小伊斯特尔都躺在床上哭泣。

1943年夏天,14岁的伊斯特尔独自骑车前往200英里外的佛蒙特州,期间他睡过谷仓,干过搅拌混凝土的活儿。那次旅行很顺利,所以第二年夏天,存够7美元后他决定搭便车周游美国。所到之处人们开放慷慨,热情的帮助令伊斯特尔为之动容,他渐渐爱上了美国。

长大后,伊斯特尔又迷上了跳伞,那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之一。一次,在几乎没怎么学过飞行的情况下,20岁的伊斯特尔一时冲动,独自驾驶一架单引擎飞机,从温哥华飞往纽约,横穿北美。旅途中发生了种种意外,既危机丛生又笑料百出,沿途各地报纸竞相报道,令他的父母难堪不已。

20世纪50年代,伊斯特尔在华尔街担任股票分析员,但干得并不顺心,反而越来越常去跳伞。自由下落的感觉棒极了,他喜欢一个人在空中飘来飘去。在此之前,降落伞几乎完全用于军事。1957,伊斯特尔年成立了一家降落伞公司,设计出了更加人性化的可操控降落伞。普通百姓参与这项运动的门槛降级了,只需训练几小时即可跳伞。伊斯特尔创办了3所跳伞学校,成为这项新运动的倡导者。伊斯特尔在报纸上以整幅版面刊登了一条广告。照片上的他西装革履,旁边的说明文字为:“诚邀大家跳下飞机。”

1956年,伊斯特尔率领美国有史以来第一支跳伞队赶赴莫斯科,参加世界跳伞锦标赛。他精心准备了几年,终于在1962年为美国争得了竞标赛举办权。为了给赛事筹款,伊斯特尔争取到在波士顿州议会上演讲的机会。他乘降落伞抵达波士顿广场,在人群的尖叫声中从两棵树冠之间的狭窄缝隙滑过,那张照片至今还挂在他在幸福镇的办公室里。

20世纪50年代,伊斯特尔在加州买下了如今幸福镇所在的这片土地。购买土地的嗜好伴随了伊斯特尔一生——在爱尔兰、比米尼群岛、新罕布什尔、汉普斯顿都有——一些在别人看来毫无价值的土地,对伊斯特尔来说,它们要么是价值被低估了,要么是美不胜收。

伊斯特尔意识到,幸福镇位于良好的蓄水层带,而且长远看来地理位置还不错——距离尤马市8英里,正好处于新兴城市圣地亚哥和菲尼克斯的中间。然而在数十年里,他似乎把这处资产遗忘了。直到20世纪80年代把跳伞公司出售掉后,伊斯特尔的想象力才转移到了那片尘土飞扬的待开发地带。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挑战,他对妻子说:“我们要扎根荒漠。”

需要勇气的壮举

伊斯特尔的父亲曾幻想与朋友在加拿大建设一座小镇,并给它取名为“堡垒”。伊斯特尔觉得,对一座新小镇来说,这个名称不大友好。他要选一个更友好、更开心的名字,最终他以妻子的名字费利西亚(Felicia)给小镇命名,叫它“幸福镇”(译注:felicity一词有幸福的意思)。伊斯特尔很满意幸福镇现在的样子。他已经建成一座金字塔,还有他和费利西亚的家,以及一个代表世界中心的邮局。在邮局开幕式上,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馆派一名外交官用中文发表了讲话(费利希亚是美籍华人)。营业第一天,邮局就处理了超过2300封邮件。

那个下午,我和伊斯特尔走过纪念碑时,六七个游客在周围漫步。伊斯特尔从不为自己的小镇做广告,也几乎不利用媒体。但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一辆辆房车在此停靠,宛如沙漠中盛开的花朵。

有游人来,伊斯特尔很高兴。“欢迎来到幸福镇!”伊斯特尔弯腰鞠躬,握着女士的手,献上一个吻。“你觉得这里怎么样?”他总是不停地问着游客们,得到的回答经常是“这里有好多雕刻!”

对于一位业余历史学家而言,把人类历史篆刻在花岗岩上是一项需要很大勇气的壮举。为了一块石板的雕刻内容,伊斯特尔通常要翻阅大量资料,起草五六十份草稿。他还经常向哈佛或其他大学的教授寻求帮助,不过常常被拒之门外。“很多人都觉得我的行为纯属奇思异想。”但伊斯特尔选择无视别人的看法,整个小镇早已植根于他的想象,他要以此来寻求美和生命的意义。想想这些花岗岩将承受4000年的风吹雨打,就会令人陷入沉思,并为幸福镇赋予特殊的含义。

一天深夜,我看见纪念碑的附近点燃了一盏灯,那是伊斯特尔的首席设计师基因·布里顿,他正在努力赶工。3周后的2月22日是美国第一任总统乔治·华盛顿的生日,伊斯特尔准备在那天为美国历史纪念碑举办一场盛大的揭幕仪式。布里顿还要刻7幅插图才能完成工作。他打开了工作灯和空气压缩机,模具磨床的电源线重重地挂在他的肩膀上。飞蛾围绕着他迷彩裤的脚踝闪烁着、飞舞着,不时撞向发光的花岗岩。

13年前基因·布里顿第一次来到幸福镇时才21岁,当时是为了协助另一位艺术家完成法国航海史的蚀刻画。如今布里顿年满35,已是3个孩子的爸爸。这位单身父亲离开远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家,将儿子们托付给父母照顾,每5个月才回去一次。也唯有如此,他才能在幸福镇上全身心投入拉斐尔的名作《利奥一世会面阿提拉》的复制工作。布里顿选择夜晚开工,因为他担心在阳光下工作对作品效果不利。对一些蚀刻很薄的部位,布里顿要花费上百个小时雕磨,但在纪念碑的任何角落都找不到他的名字。

布里顿说:“第一次碰到伊斯特尔的时候,我还很年轻。”但伊斯特尔给他展示了幸福镇的蓝图,这里会矗立起数百座纪念碑,甚至更多。人类历史上值得纪念的事物是无止尽的,所以这个纪念碑工程永无休止,毕竟布里顿有2600英亩土地可以自由发挥。布里顿说:“他在我脑海中植入了那种远景,那是我从未想象过的。面对这样一个天马行空的主意,我能怎么抗拒?”布里顿是艺术家,可伊斯特尔一生都在经商,两人当然会有冲突。“不过,他总能用那些美好的想法打动我。”布里顿说。

我们聊天时,沙漠里突然闪动起红色与蓝色的灯光,那是边境巡逻的SUV车在执行追捕任务。墨西哥与美国的国境线距离这里只有几英里,站在伊斯特尔盖在山顶的小礼拜堂门口,就可以看到美国耗资4000万美元修建的围墙。布里顿说自己喜欢在夜间独自待在这里,仰望辽阔的星空,想到自己是多么渺小,但他雕刻的作品却能流芳百世。他正在一块名为“美国艺术面面观”的石板上进行蚀刻,还原19世纪末美国雕刻家丹尼尔·切斯特·法兰奇的浮雕作品《死亡天使与雕刻家》。作品描绘的是一位长着翅膀的天使抬起左手挡住年轻雕刻家的凿子,结束了那位雕刻家的工作,取了他的性命。布里顿的雕刻工具就像牙医用的电钻,一点点地刻画出天使衣袂翩翩的样子。

布里顿认为,尽管伊斯特尔看起来有点孩子气,但事实上他为人异常精明。很多时候,他的理想都成为了现实。伊斯特尔的生活是现实和理想相结合的产物,他希望能给人类留下一份遗产,同时也是一份个人遗产。没人知道伊斯特尔在这个项目上的投资究竟有多少。伊斯特尔对这个问题的回应是:“肯定能买下不止一个热狗,但买不起一座太空站。”

离开幸福镇时,我再次看到了伊斯特尔的回忆录。上面描述了1950年伊斯特尔的第一次跳伞体验。他雇了一位名叫杰克·霍顿的房地产商给自己做跳伞指导。霍顿在飞机爬升中大声说:“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跳。”“霍顿的跳伞经验也没有多丰富,”伊斯特尔写道,“但是他的身上流露着强烈的自信,我想他肯定是一名优秀的推销员。”

在1500英尺高的时候,霍顿终于喊道:“跳!”突然,伊斯特尔意识到自己真的要被弹射到飞机外面,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假装没有听到霍顿的话,直到后者又重复一遍:“跳!”伊斯特尔一时间思虑万千,“但为了自尊和荣誉,我跳了。”他写道。

[译自美国《纽约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