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文
张悦然,第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A组一等奖获得者,“新概念作家群”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当代80后青春作家领军人物。2003年在新加坡获得第五届“新加坡大专文学奖”第二名,同年获得《上海文学》“文学新人大奖赛”二等奖;2004年获第三届“华语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2005年获得春天文学奖;2006年最新长篇小说《誓鸟》被评选为“中国小说排行榜”最佳长篇小说;2008年,张悦然以《月圆之夜及其他》获得2008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优秀散文奖。
小 说
誓鸟(节选)
★张悦然
小说源于一次灾难。2005年春天,东南亚海啸后三个月,张悦然从新加坡去了泰国普吉岛旁边的皮皮岛,想看看当地人如何在海啸之后重建家园。突然间,海水向岸上涌过来,张悦然和当地人乘船漂流了一夜才获救。事后她才知道,那天没有发生海啸,而是发生了印尼大地震。因为这段经历,张悦然对灾难的意义理解得更深了:“我觉得人是很脆弱的,对于大海和灾难来说都很渺小。有什么东西能够比人更坚固地留下来,长于生命的,就是记忆。我想活得再用力点,有更坚贞、更持久的东西。”
誓鸟是精卫鸟的别称,白嘴红脚,一生只为填海这一件事劳碌,至死不渝。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大航海时代宏大的历史背景下。美丽的中国少女春迟远下南洋,海啸夺走了她的记忆,她在大海里、岛屿上颠沛流离,被欺侮、被抛弃,饱受生育、病痛、牢狱之苦,为了寻找自己的过去,甘愿穷尽一生。张悦然延续她华丽、残忍的笔触,更增添了魔幻的色彩,再次讲述了这样一个关于信念、执着、奉献的神话。
从懂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春迟不是我的亲人,她不过是收养我的人。至于我的亲人都去了哪里,她从未对我说起。
据兰姨说,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还不足周岁,睁着一双惶恐的眼睛。那时的春迟比现在要温柔一些,却已经很少笑了。她把我递到乳母(兰姨)怀里,没有一句交代,就转身回房去了。
兰姨先前单是听说,春迟是个性格古怪的老姑娘,无亲无故,一个人住好大一幢房子。她的眼睛是盲的,却从不肯安分地守在家里,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时间待在往返于中国和南洋的轮船上。船上的生活,在兰姨这样循规蹈矩的妇人看来,奢靡而混乱。而一个盲女如何在船上卖唱讨生活呢?在她的想象里,春迟一定已经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可是,她来了这里后却分明看见春迟双目炯炯,眼底湿润,犹如少女般清澈,举手投足间神态自若,有一种盲人罕有的矜傲。
她所见的春迟,美丽而冷酷,单薄的身子后面藏匿着巨大的秘密。兰姨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进了她的世界。兰姨最终留下来的原因,据她说是因为看着我那皱巴巴的可怜样儿,着实心疼。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一定不是这个。
兰姨多年来琢磨着春迟和我的关系。倘是别人收养了小孩,一定会想方设法隐瞒他不是亲生骨肉的事儿,可是春迟似乎一点儿也不想做我的母亲,她对我很冷漠。兰姨对此深感不解,她觉得春迟眼睛瞎了,收养个孩子难道不就是为了留在身边,日后给自己送终吗?可为什么又故意与他疏远?
春迟不想把我留在身边送终,兰姨却是想的。兰姨是远嫁到这里的外乡人,丈夫死得早,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遇上我这么一个孤儿,她觉得是难得的缘分,何况我很乖。兰姨说,我很小的时候纵使没人理睬,也不会用哭闹的方式来引人关注。在她的心里,我总是很容易满足,吃饱穿暖后只喜欢一个人待着,很少去麻烦她。
我自然知道兰姨对我好,却从未想过回报。许是因为她的那种好过于琐碎和庸常,散溢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很难提炼和升华。也许幼年的我早早就看出了命运之河的流向,知道兰姨不过是一条很快消逝的支流。
春迟才是我的运河,有一种比血缘更深的情感牵系着我们,我知道。
大多数时间,春迟都生活在船上,从中国北方到南洋的船上。每隔几个月,那艘大船会在小城南面的港口靠岸,春迟便会上岸,回家小住。
每次她到了码头,总是带着一只沉重的木箱,要雇个小工才能提回来。小工站在门口,“突突突”,用力叩响门环。
每次听到大声叩门,我便知道是春迟回来了。我从东厢房飞快地跑出来,站在厅堂里迎候她。
她由台门进来,兰姨为她引路。我远远看着她走过来,心跳得厉害。她穿着一件紫色粗绸的纱衣,颜色素旧,她一走进来我就觉得房间暗淡了许多。
我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她,她的头上多了一把新月形状的插梳,镶金花衔珠。我想一定是船上的客人送给她的,不禁又生出许多联想。
她听着兰姨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木箱搬到她房间门口,才从八仙桌旁坐下来。我就站在她的面前,明知她的眼睛盲了,却仍低着头,不敢盯着她看,仿佛那是对她的冒犯。
太久没有见面,我们几乎没话可说。如果是其他人,重逢的时候哪怕沉默,只是看着彼此,也会感觉到浓浓的情意。可是这对我们来说却不行,她看不见我深情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我出生之前便瞎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我。
自我懂事后,她也从来没有抱过我。站在她对面的男孩是高是矮是肥是瘦,她一无所知,她无法看到漫长而孤单的岁月令他生得愈加苍白和纤细。没有人爱,他仓皇成长,竟也生得颀美高大。
通常还没有等我鼓足勇气与她说话,她就已经起身要回房去了。我变得仓皇无措,她一旦回房,就很久都不会再出来,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我跟在她的身后,想要说话却更加语塞。
她在门口停下来,俯下身子摸到她的木箱,抱在怀里,缓缓走进房间。兰姨站在我的身后,也向春迟的房间里张望。等到房门合拢,兰姨才撇撇嘴,低声对我说:“她又去捣鼓她那些宝贝了。”
兰姨指的是春迟装在木箱里带回来的贝壳。她观察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搞不明白春迟千里迢迢带回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我迷惘地看着那扇门。它什么时候会再开启呢?这是我唯一关心的。
春迟在家的那些日子,我无心上学堂,甚至一步都不想跨出家门。但兰姨不准许我逃学,她说那样春迟也会不高兴。
从学堂回家的路总是那么长。我飞奔过一条条街巷。邻居们惊异地发现那个平时总是低头走路、没精打采的男孩跑起来竟像小鹿一样敏捷。大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它,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我径直跑到她的房间门口,只看到黑洞洞的空屋子,以及插在门口的半根未掐灭的迷迭香。我的心骤然凉了,慢慢踱回厅堂。正中的八仙桌上,那只属于她的白瓷茶杯,被兰姨收起来了。
我忽然松懈下来,坐在门槛上一点气力也没有。她走了,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念着,伸开腿,将双脚没入庭院中茂盛的凤尾草里。
蝉声聒噪,野草疯长,天空忽而转为阴霾,几道闪电划过,雨点“刷刷”地落下来。
我脚下的土地一点点变软,泥土的香味缓缓地升起来,夏日的气息扑面袭来,那么强盛,令厌倦的人对这世界又生出一点希冀。此刻,船上的旅人是否正从船舱里伸出手来,感受着清凉的雨丝?
散 文
这年冬天的家书
★张悦然
爸爸。我说。
我其实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很久没有喊这个称呼了。我想叫你。
爸爸,我梦见荷花开了,就是我们家门口的。你带着我过马路。手和手是一起的。爸爸,我们是去看荷花么?
荷花,荷花是像我的鼻血一样的红色,玷污了我的梦。爸爸,我为什么总是流鼻血?你说给我的抬右手臂的办法不再奏效。我只有昂起头。荷花也开在天上,比云彩还纯洁的假象。我看着它们,爸爸,我们家搬去天上了吗?
爸爸,我不是奶奶,我不能这样说,可是我仍旧要这样说你,你是个能干的小孩。你看我们的家多好。它多好啊爸爸,还有你和妈妈。还有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
爸爸,你有没有数过呢?你究竟给过我多少件东西?从小到大有多少件呢?爸爸,我想数的,我企图这样做过,在我异常愤怒和你争吵的时候。我在心里数。我说都还给你还给你。我数它们。它们密密麻麻,它们糊在我整个青春上面,像一个总是不能结尾的美妙童话。童话。哦,爸爸,我喜欢你给我买的童话,虽然我要你念给我可是你没有时间。爸爸,你欠我一些时间,这个你知道吧?仍旧在么,它们?是在写字台下面的抽屉吧?爸爸,我不能还给你了。你给的爱和东西物件我都不能还了,我享用了太多年了。你看我已经是依赖的病患了。我抱着你给的东西就会笑嘻嘻。笑嘻嘻的我也能忘记你欠我的一小段时间。
爸爸,其实你欠我的是很短的时间。因为很多时间我们是一起的。比如我坐在你汽车的后面,我坐在后面看见你看着前方。我喜欢你开车,虽然我觉得那太有目的性。是不是能干的人都像你一样有目的性呢?你总是带我去我要去的地方——学校、家、运动房。就是这样。爸爸,其实我想和你去远方!我想和你走走停停去远方。我想你买你喜欢的热狗分给后面的我一半。我就要一半,谢谢。你现在在抽烟,因为我睡着了你就不能抽烟了,可你不知道我喜欢烟。我也想你分我一口。我就要一口,呵呵。
爸爸,你欠我一小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我们可以悄悄去一个远方再回来。这期间我们还抽了烟,吃了热狗,打盹,睡觉,接了电话。然后我们回家。爸爸,我喜欢我们的家。我们回去的时候是快乐的。你看它建在荷花池旁边,夏天天黑了荷花仍旧明亮。我看见荷花探头去泉水里洗脸,然后继续明亮。爸爸,如果没有时间陪我去远方,我们坐下来看看荷花好吗?它们离我们很近,非常友好。我们就安静坐下来看荷花吧。
“啦啦啦,荷花照亮我的家。
啦啦啦,荷花照亮小鱼虾。”
爸爸,我忘记问了,你喜欢我唱歌么?
爸爸,我现在和你相距一片陆地两块汪洋。可是我常常梦见荷花和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啊爸爸。我梦见你牵了我的手过马路。
爸爸我们是去看荷花吗?
“我要把我欠你的小段时光还回来。”你牵着我的手说。
生活剪影
写作是最好的慰藉
很小的时候,悦然就表现出对文字和写作的迷恋。“我第一次发表小说是14岁。更确切地说,是自己编的一个小故事。”拾起这些文字,记录的,是悦然的青春和敏感。回过头去时,也可以看看时间是怎么不经意间爬上了我们的皮肤。
身为独生子女,可能对她走上这条道路也造成了一些影响。“我是独生子女。‘独生子女的确让我们与上一代人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在成长过程中的孤独和以自我为中心,但这也使我们与我们的长辈相比,有更多的自我观察、反省和审视。对我自己而言,这种敏感对于写作来说,是很好的。”
阅读和写作,就像是自我慰藉,可以让悦然暂时忘记世间的纷纷扰扰。悦然也觉得,写作是张扬个性的产物:“我认为通过写作,写作者可以更了解自己。他会发现自己身上幽微而特别的性情,将自己从芸芸众生当中分离出来。所以,写作是在发现自己的独特性,这一点远比将其展现于世人面前重要。”
现在的张悦然,不仅是著名作家,青春文学的“三驾马车”之一,而且还是《鲤》杂志的主编。即使自己写小说、办杂志很成功,悦然还是不忘提醒心怀文学梦想的年轻人,这条路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轻松、简单:“这的确不是一个滋育文学的时代。对于那些希望投身写作的人来说,或许需要顽韧的决心,以此来对抗外界的喧闹和诱惑。此外还需要保持一种警醒的状态,不断确认自己没有偏离那条向着理想而去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