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董时光
沈婧说她只爱一个人,心里全是他。所以才做得到视大佬如无物,江湖如平路。她说女人把爱一个人作为信仰,也可以是一种活着的方式。
苏言却从来看不懂,这个混迹于拍卖行、古董商和富豪大佬之间的女人,她所谓那个唯一的爱,到底是男人、古董、金钱,还是江湖。
姜、吴两位大佬的联名跨年晚宴,被认为是收藏江湖里最不可思议的一次聚会。姜总雄居东北,吴总盘踞江南,一南一北,是当今艺术品收藏圈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们是每年国内艺术品拍卖市场里最顶尖昂贵书画古玩的购买者,被视为拍卖行的定海神针。他们的收藏趣味,直接影响了每年不同艺术品板块的价格涨落,他们是庄家,是操盘手,但也是宿敌。
无数次面对一件雄踞拍卖专场重要位置的藏品你争我夺,购成了拍卖场里令人热血澎湃的情景。他们的收藏趣味太相近,对明星拍品的占有欲太强烈,所以虽然平时并无私人恩怨,但在拍卖场上却难免兵戎相见。
这一年的元旦前夜,不知何人居中谋划调停,或者两位大佬有心化干戈为玉帛?竟然联名在京城某酒楼摆宴,名为“跨年庆典”,遍邀海内外熟识的亲友、藏家、行家以及各大拍卖行高管聚餐,共贺新年。请帖发出之后,艺术圈拍卖圈内兴奋,各路精英云集。当晚,在豪华而热烈的气氛中,大佬的江湖宴,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苏言就是在这个饭局上认识了沈婧。
在这种精英云集的饭局上,照例会有一些大佬们不太认识的漂亮姑娘来蹭饭。她们多半都是刚入行一两年至多三四年的年轻美女,有拍卖行也有画廊的,打扮得像餐桌上的水果一样新鲜,总是略带腼腆地主动跑过来跟你敬酒或是说些客套话。苏言很奇怪她们为什么不找年龄相当的小伙子去,而总是把宝贵的业余时间用在和这些无聊大叔年纪的人混吃混喝,其中一个曾这样回答:“因为她们比你们还无聊。”
在这个宴会上,苏言坐在第四桌的主位上,这让他有些落寞。宴会的排桌是这样的:第一桌是姜吴两位大佬、几位政界商界的明星、著名收藏家以及两三家顶级拍卖行的总裁,之后桌席以单双排序;第二桌是姜家的重要亲朋好友;第三桌是吴家的重要客人,以下交替。苏言做为姜大佬最重要的智囊和收藏顾问,没有被安排在第二桌而被放在第四桌招呼古董行家和拍卖行部门级主管,虽然也算恰当,毕竟显得稍远了一些。
也恰是因为这样,他才有闲暇不用过多应酬客人,而去左顾右看,于是他就看到了沈婧。那天沈婧穿条牛仔裤,曲线玲珑,上身是件白毛衣,领口开得很低,露出雪白的一段,大概觉得有些过,脖子上又围着一条围巾。就是这条围巾吸引了苏言,因为那上面是一件特别漂亮的官窑瓷器的图案,而苏言想来想去,竟不记得这是哪一家博物馆的藏品或是拍卖市场上曾经出现过的?
沈婧主动跑过来给苏言旁边一位姓李的行家敬酒,对方也把她介绍给苏言:“这位苏老板可厉害啊,姜总买什么都要听他的,最重要的,还是钻石王老五,来来来,你快给他敬一杯!这位美女嘛,苏总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以前是某著名拍卖行主管,现在又在另一家拍卖行负责业务,最重要她是我们古董圈公认的大美女,绝对官窑级啊!哈哈!”
苏言这时已经喝得有点醉了,连声说美女幸会,推桌起身敬酒,拿起酒杯就干,结果唇对歪了,酒全洒在衣服上。沈婧迅速拿起一张餐巾纸帮他擦:“大叔啊,小心点,你看这人老了就是不行,吃什么都漏。”
苏言接过她手里的餐巾纸去擦裤子:“嗯,我撒尿还老撒在裤子上呢。”
其实苏言也才40岁,管沈婧应该叫小妹妹。后来苏言喝得头脑发热就走到酒店门口有风的地方站了会儿,沈婧也跑出来了,点了根烟抽,两个人站在门口,相视点点头,却突然发现漆黑的夜里,开始飘飘洒洒地扬起雪花来了。
那是2005年的第一场雪,也是最后一场,因为还有不到一个小时,2006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
“你那条围巾上的图案真少见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瓷器,但一看就是珍品!”苏言说。
“是吧!”沈婧特别得意地笑了,“这可是,全世界,唯一一条官窑围巾啊,孤品啊!大叔猜猜是什么年份的?”
“不用猜,这样子,如果东西对,一定是明代永乐官窑梅瓶。东西是你的么?有没有机会看一看?”
“当然有啊,你想看,以后找我吧!”
沈婧扬起头,漆黑的眼眸闪闪发亮,伸出一双纤手去接天上飘下的雪花:
“啊呀,终于下雪了,今年的雪来得真晚啊,在我小时候,每年冬天雪经常积得没了大叔的裤脚了哦!”
“你老家是东北的?”
“你看我像吗?”
“不像,我看你像台湾的,东北人说话哪有这么嗲声嗲气的?”
“讨厌!我是北京的,北京妞说话不是这样么?”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去酒席,正逢酒席宴上欢声雷动。原来谁曾想到,姜吴两位大佬,在拍卖场上你争我夺竞争多年,竟然都不知道对方和自己会是同一天生日。恰逢好友点破,想起这些年来的风烟过往,真有相逢是缘、人生难得知己更难得对手之感。于是一笑泯恩仇,人坐到一起,酒喝到一块,从此成了兄弟成了伙伴,项目合作,拍品资源共享,共同促进艺术品市场的健康发展。
后来苏言回去又喝了很多酒,第二天酒醒已经在家里了,想起沈婧来于是打电话给行家老李:“你昨天介绍给我认识的那个叫沈婧的女孩不错,她还有件瓷器我想看看,我昨天喝多了忘了跟她要电话了,你有她的电话么?”
老李想了半天:“沈婧?没有这个人啊!我记得我介绍给你有个叫张静的,是台湾一个画廊的美女,但是你说搞瓷器的?姓沈?没有这个人啊?你是不是喝多了?”
“你丫才喝多了呢,快点把她的电话交出来。”
“怎么了兄弟?动心了?兄弟别怪我没提醒你啊,那妞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据说跟很多大佬都贴的挺近,你可小心点。”
那场饭局后又过了几天,苏言去上海参加拍卖,拍卖会在延安饭店举行,他作为重要客人也被拍卖行的主管安排住在这里。
这是上海一家知名的老饭店,虽然地利位置方便,但年久失修,晚上抽水马桶坏了,整夜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除此以外,黑夜里一片寂静,苏言睡不着觉,拧亮窗头灯,靠在床头看书。
突然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人用手指敲击墙壁,声音就像敲门一样——“砰砰砰”响三下,停一停,又是“砰砰砰”。
隔壁闹鬼了?苏言早就听说,这是上海一家经常闹鬼的饭店,因此每层楼的地板上都铺着抄写着经文的地毯。但是苏言从来不信这些,他只是觉得好玩,他找到对方敲击的位置,也用手指关节敲起来——“砰砰砰”。
隔壁很快回应他同样的三下——“砰砰砰”。
就这样,你三下我三下的,越敲越欢乐,一种神秘感让他们都很兴奋。
很快,电话响了,隔壁房间打过来的,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您好,我是隔壁的房客。对不起啊!是我家小朋友不睡觉胡闹来着,我刚才去洗澡了这会才发现,没有吵到您休息吧。”
苏言一听,这声音很熟悉,不是沈婧吗?
“沈婧是你啊?你在上海?巧了竟然住我隔壁啊。”
“哦——大叔啊?怎么是你,你也是来上海参加拍卖会的?今天太晚了,明天早上吃早饭时聊吧!”
“好啊,八点半吧,楼下餐厅见。”
第二天早上在餐厅,苏言看到沈婧独自坐在靠近窗口的座位,前面只有一盘水果和一杯咖啡。
“你家小朋友呢?”
“哪来的小朋友?你看我这么小的年纪,像有孩子的人么?”
“那么昨天你撒谎了?我以为真是你的小孩子在胡闹。”
沈婧的脸有点红了
“那是我不好意思呗,碰到孤单的时候我就会突然想胡闹,会想旁边的房间住着什么人啊?会不会偶遇一个同样孤单的帅哥呢?想不到……”
“想不到是一个丑大叔?”
“哈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两个人很快聊得很投机。
沈婧告诉苏言,自己到上海来是为了征集拍品,她刚刚就职一家新成立的拍卖公司,正在为发展业务东奔西走。
“上海滩卧虎藏龙,你来到这里征集,一定会有收获,拍卖会上肯定能认识一些客人,另外我也会帮助你的。”
两个人几顿茶饭,拉进关系之后,苏言带着沈婧去寻访客户。他们来到了离延安饭店不远的长乐路,这是上海的一条老马路,路上遍布老洋房和名人故居,在浓荫下静静地隐伏着旧岁月里的无数轶事。
位于茂名南路和长乐路口的兰心大戏院,是中国内地出现的第一座西式剧院,整体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建筑,很多老上海人至今依然记得它那典雅的英文名字:LYCENM THEATRE。就在这座戏院附近,有一家“兰心文物商店”,这是一家国营老店,经理是苏言的好朋友。在苏言的关照下,经理拿出几件库存的瓷器供沈婧挑选上拍,沈婧很快选中了她在上海征集到的第一件瓷器——一只乾隆年间的粉彩水仙花卉小碗。
“多好的碗啊,尺寸刚刚好,九点五厘米,这是官窑碗里面最好的尺寸,不大不小,盈盈一握,最符合皇帝的心意。”
苏言握着这只碗,非常赞赏。
“九点五厘米?我懂了,是不是暗合古代皇帝是‘九五之尊的意思呢?”沈婧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这丫头,脑子真好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可惜啊,错了!古代的度量衡和现在不同,怎么能用当代西方计量方法去分析古代中国人的思想呢!”
沈婧吐了吐舌头,眼睛一转说:“可是我可以这样推销啊,我就到处捧着这个碗说,这是皇帝最喜欢的‘九五之尊御用宫碗,没准哪个大款就信我了,把它高价买回去呢!”
沈婧哼着歌,把碗包好带出了文物商店,苏言跟在她后面,两个人并肩走在老上海的浓荫里。
“你说你以前是一家著名拍卖行的业务经理,后来怎么辞职去了新公司?”苏言问她。
“是啊,腻了呗,想换换环境。”
“可是据我所知,那家公司各方面比你现在的公司强很多,同样的位置,为什么要跳槽呢?”
“大叔啊,你好像对我的个人经历很感兴趣哦?”
“大叔关心你呗。”
沈婧不吭声,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扬起下巴,很认真地看着苏言说:
“大叔啊,你帮助我,我也很感谢你,但是我们合作只有一个要求,你能不能答应我?”
“哦?什么要求啊?”苏言停下脚步,半戏谑地看着她。
“请你,千万不要,千万千万不要,喜欢上我。”
沈婧说这话的时候,风把几丝散发吹粘在她轮廓优美的下巴上,乌黑发亮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狡黠的可爱。她直直地盯着苏言,苏言倒真觉得自己心里被电了一下。
“哈哈,你太瞧不起大叔了,喜欢你怎么了,我还喜欢我侄女呢。”苏言把手一背继续走路,沈婧也继续跟在他后面。
“难道你离开原来的公司是因为你的男主管追你?”
“为什么一定是男主管?男秘书就不成么?大叔,你可要小心哦,追我的人很多,最后都很惨的!”
一种奇怪的预感突然袭来,苏言不知不觉心里打了个哆嗦。廖一梅说:“这世上,遇到爱情或是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苏言觉得这句话得改改,“了解”是个太模糊的词了,而且给了多少所谓的蓝颜知己和红颜知己们一个“可惜不是你”的借口,其实真正能让两个人在一起的,应该是两个生命互相吸引的能量场和不可撼动的价值观吧。
苏言第一眼见到沈婧的时候,就觉得心中一动,她整个人透出的那种生命能量,让他觉得似曾相识。苏言觉得,古董圈里其实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没有灵魂的人,终日忙忙碌碌,只是为钱奔走;另一种是灵魂扑面而来的,情感丰富的人,和他们在一起,那种快乐远远超过古玩带给他的片面感受。
拍卖市场上风云变幻,浮沉不定是常数,沈婧所在的公司在随后的几年中迅速发展,然而苏言还是更欣赏她原来所在的另一家资质较老的公司。那家公司新换的业务主管是一个年轻的瓷器专家,样貌文弱,每次苏言去的时候,小伙子都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有一次苏言问他:“听说你们这里以前有个女主管,后来离职了,是怎么回事呢?”
“你是说骨董姐么?”
“骨董姐?什么人?”
“啊,对不起,顺嘴秃噜了,那是她的网名,是沈婧,她是我以前的领导,现在去了别的公司。”
“骨董姐?有意思!网名?现在的小朋友都有网名啊,那你网名叫什么?”
“让您见笑了,我叫时光。”
“时光?骨董姐?你们的风格太不一样了,就好比你们两家公司的风格不一样。”
苏言其实是一个比较单纯的人,平日里不喜欢和拍卖公司有太多业务之外的接触,但是他实在佩服沈婧对北京各种吃喝玩乐场所的熟悉程度。他们每次见面,虽然总有一些业务原因,但总离不开饭局,一顿饭,有时候饭前喝下午茶,有时候饭后咖啡,总时长不会超过四个小时,一个月约会不会超过两次。他们似乎都深知,人与人之间是多么容易彼此厌倦,因此在这一点上都小心翼翼,有时候赶上拍卖会,不得不天天见的时候,他们宁愿选择打个招呼,一笑而过,不吃饭,也不说更多的话。
接触久了,苏言发现沈婧这个姑娘真不简单。虽然年轻,但是眼力很好也很杂,不管是书画、瓷器还是杂项,多半都能看懂两眼,而且认识的人非常多,各种各样的客人都在找她,她也总能根据他们的需求,分类管理,把那帮大佬搞得妥妥的。
有一次聊天的时候,苏言就问沈婧,说你这么漂亮有没有大佬追你啊,沈婧笑着说有大佬管她要过八字,说是找大师帮她算命,后来算过是大富大贵命,苏言笑着说那就是大佬想包养你啊,你从不从啊,沈婧反问他——换成是富婆想包养你你从不从呢?你难道不知道保持距离和留有余地是不受伤害的定律么?对付大佬,必须要懂得控制,全盘投入,全盘皆输。
2009年之后,拍卖市场迎来了一轮狂飙,苏言帮助姜总各处竞投顶级拍品,日常也变得忙碌起来,居然有大半年没有见到沈婧,再见,竟然是在飞机上。
那是一班从纽约飞往巴黎的班机,傍晚起飞,第二天当地时间的清晨到达法国。飞机的商务舱基本空着,三三两两坐着的大多是外国人,因此苏言一眼就认出了沈婧,她也正一个人靠窗坐着呢。
飞机起飞之后,两个人坐在了一起,服务员开始发饮料和晚餐,苏言非常自觉地把自己分到的鹅肝让给了沈婧。
“谢谢大叔,想不到你还记得我最喜欢吃鹅肝呢。”
“你也真可以啊,大半年没见,你现在常跑海外征集了?”
“是啊,巴黎有几个做古董的朋友,请我过去看看呢。您呢,也是去巴黎参加拍卖会?”
“是啊,最近法国有一位著名时装大师,是个同性恋,生前收藏大量中国古董,去世后因为没有后代,收藏全部拍卖,我看上了几件东西,要不一起去看看?”
“好啊,我就住在卢浮宫旁边的酒店,大叔您呢?”
“我还没有定下来,本来想住在朋友家里,也可以考虑和你住得近点,就个伴呗。”
沈婧吃完饭就把耳机塞上,听着音乐睡着了,头渐渐偏过来,枕在了苏言肩上。苏言同样带着耳机,却久久没有睡着,他小心翼翼地帮沈婧把从她身上滑落的毛毯又重新盖好,闻到她头发里散发出的淡淡的香气,觉得心里特别安静。
飞机即将抵达巴黎的时候,苏言觉得自己似乎真的睡着了,朦朦胧胧地梦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候他在一个部队大院里生活,经常去邻居家串门,邻居家的阿姨是大院门诊部的护士,特别爱干净,每次开门都要苏言先脱了鞋再进门。护士阿姨酷爱饮茶,家里有几只玲珑剔透的小茶杯让人难忘,每只茶杯上都画着不同的花卉,苏言后来学习古董,才知道那种茶杯叫“花神杯”,是康熙时期官窑生产的一种名贵瓷器,但是护士阿姨家的那几只,应该是解放后生产的仿古瓷吧。
苏言正睡着,突然感觉沈婧使劲地摇晃他的肩膀,他睁开眼,看见沈婧满脸都是兴奋。
“大叔,别睡了,你快看啊,真美!”
苏言往窗外看去,他也惊呆了,这是他一生中看过的最美的舷窗景色:此时飞机在凌晨飞到了巴黎市区,正往戴高乐机场方向缓缓下降。天空净朗,一轮巨大的月亮,又黄又明亮,正好映照在塞纳河上,两边的建筑群灯火辉煌璀璨,像无数明珠镶嵌在一条闪闪发光的玉带上,美得让人窒息。
沈婧靠在舷窗边,一边呆呆地看着,一边喃喃自语:
“若得一心人,不再生离别。同为天下游,共邀窗前月,多好啊。”
苏言笑道:“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文艺了?对啊,你也岁数不小了,你的一心人呢,找到了吗?”
沈婧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大叔,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我快结婚了。”
苏言心中暗叹,表面也不动声色:“结婚?好事情啊,小伙子干什么的,我给你把把关。”
“是我的中学同学,现在香港某国际投资银行工作。”
“呵,还是青梅煮驴呢,结婚该请驴肉火烧吧,什么时候办事,我一定参加。”
以苏言对沈婧的观察,她似乎对这段婚姻并不十分热忱,此后在巴黎的时间,她再也没有提起过她的未婚夫和她未来的生活。沈婧对巴黎的熟悉出乎苏言的意料,她带他走了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古董商,也见到了不少宝贝。
在大皇宫,他们参观了那位艺术家的中国收藏品拍卖预展,苏言独独对两只康熙官窑花神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沈婧却仿佛不愿意多碰。
“这么美的康熙官窑瓷杯,你难道不感兴趣?”苏言问她。
“没有啊,有兴趣有啥用,反正我买不起,将来有人送我一只我就拿它喝茶。”
“哈哈,让你老公送吧。”苏言故意想挑起话题。
想不到沈婧没有理他,很快地又走开了。
在离开巴黎前最后一个冬天的夜晚,他们走在寂静的卢浮宫外,玻璃金字塔的光芒照耀穹宇。在塞纳河桥上,他们见到一对年轻的情侣正从彼此的怀抱里不情愿地挣脱出来告别,英俊的金发男生摘下自己鲜红的羊绒围脖,温暖着白人女孩冻得粉红的面颊,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柔情似水地望着她离去。
“我的老公也是那么一个笨人”,沈婧突然叹了一口气,“他就知道对我好,从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追我,天天骑车接我上下学,给我买早点,给我们家换煤气罐,可没羞没臊了。”
“这不是挺好么?”
“可是我觉得没意思,你不觉得这种男人很笨么?他TMD这辈子就会爱一个人,守着我就觉得心满意足了,你不觉得很无聊么?真实的男人对于女人来说是无耻的,真实的女人对于男人来说是麻烦的。爱情是全世界最大的黑色幽默,它让男女扭曲自己的本性,只为一个无耻或麻烦的人以爱情的名义共度一生,结果发现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
“小同学,看来你患有深度的婚姻恐惧症了。”
“谁恐惧了?告诉你,我明天回去就结婚给你看。”
沈婧赌气似地快步向前走去,苏言笑着跟在她的后面,他看到她苗条的背影被天上的月光映在卢浮宫外的水池里,又映在玻璃金字塔的闪光里,也变得闪闪发光。
沈婧婚礼那天,苏言也去了。婚礼选在一个经常举办拍卖活动的酒店,嘉宾有很多拍卖圈的人士。苏言坐的那桌有不少熟人,但是话最多的一个是沈婧原来的同事时光。他拉着苏言旁边一个老行家的手,唠唠叨叨地讲了很多拍卖行的八卦故事,听得苏言有些厌烦。苏言是那种特立独行的行家,自视甚高,从来不喜欢和一般人闲扯。当沈婧和那位新郎敬酒过来的时候,苏言才说了几句客气话。他跟新郎说你小子运气真好啊,娶了这么漂亮聪明的一个老婆,按我们古玩行里的话说叫“捡漏”啊!你可得好好对她,否则我们就要把她骗出来拍卖掉了,说得新郎有点不好意思,赶快敬酒。苏言干了好大一杯,心里痛快了些,回过头来想招呼时光聊上两句,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也可能是苏言酒喝多了有点幻觉,他总觉得沈婧在婚礼上有意无意地总往他这里瞥过来,他左顾右盼自己周围的人除了自己之外好像实在没有哪一个是值得新娘反复照看的,那么她瞅的难道是自己?可是这一瞥又一瞥的,确实瞥得他内心柔软,好像是夏天的柏油路,会沾住他每一次想要拔起的脚,想要离去,又无法离去。
苏言有一段时间没有沈婧的消息,后来听说沈婧在结婚后第二年就离婚了。据说两个人的婚姻只维持了半年,后来她辞职自己做行家,不久就去了香港,大陆行业内从此很少听到她的消息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苏言接到了沈婧的电话,她在香港换了新手机,却希望能继续和他保持着合作和联系。
那年的时候,一场拍卖轰动香港,原来是一位享誉多年的著名藏家突然过世,毕生收藏一次性交付香港的某家拍卖行拍卖,底价定得十分便宜,国内外行家蜂拥而至,苏言也忍不住跑去打探究竟。
行里面都在议论,说这位张总这次遗产拍卖最了不起的拍品是一套品相全美的完完整整的康熙官窑五彩十二花神杯,这种全美成套的杯子,在拍卖史上从来没有见过!苏言在沈婧的陪同下来到预展现场,拍卖行的工作人员早听说过他的大名,主动推荐他来看那套花神杯,而沈婧厉害,点名要先看十二花神杯中的桂花杯,这可是花神杯中最难碰到的一只。
苏言看到沈婧看花神杯的时候特别小心,一定要让工作人员把杯子在托盘上放稳了,撤手之后再小心拿起来看。看的时候,眼光里流露出一种特别眷恋的神情,看过之后,交给苏言说:“没错,这是康熙五彩花神杯的珍品,太难得了。”
苏言出了预展现场对沈婧说,这花神杯我要定了,但是我本人不能去现场竞拍,否则会被人抬高价格,你去替我举牌吧,我会在场外电话你遥控价格。沈婧犹豫了一下说好吧,这样的好东西,你替姜总买到也是不吃亏的。
那场拍卖开始之后,苏言就坐在酒店大堂里等沈婧的电话,不久电话响了,从电话里可以清晰地听到拍卖师报价的声音。那对花神杯自起价开始,就有多人加入竞争,沈婧也一直在报价,然后到了三千万之后,报价的节奏变缓了。
“只有一个人在跟我们竞争了”沈婧说,“是委托席上的电话,不知道是什么人。”
“没有关系,我们也放缓节奏,十万一加,一定要拼到底。”
“好的,现在三千零五十万,零六十万,零七十万……四千万了,委托席上那个打电话的人离我很远,他现在站起来看我,想看清楚我的样子。”
“他认识你么?”
“应该不认识,他在跟电话里的人说什么,可能是在描述我的样子,没关系,不会有人知道是你在买的。我们继续出价吧,现在四千零五十万。”
“好的,不着急。”
“五千万了,委托电话有点犹豫,示意拍卖师多等等他……他还在犹豫……好了,差不多了,五千万!我们的!”
拍卖师槌声落下,五千万,花神杯到手了。
“你出来吧,我在大堂咖啡厅等你。”
苏言放下电话,这时才感觉到掌心都是汗水,身上也有些潮热,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忙忙从外面转门进来,穿过酒店大堂直奔电梯而去。
苏言认识这个人,沈婧婚礼上他们还坐一桌呢,那不是国内某家拍卖行的业务主管时光么,他也想来看看这场拍卖的实况吧。
时光进了电梯,向上面拍卖厅升去,几乎同时,另一个电梯门打开了,沈婧走了出来,有些心事地来到大堂咖啡厅。
“美女厉害,花神杯到手了。”
“应该恭喜大叔你才对,为姜总买到了这样一套重量级的藏品。”沈婧说。
“姜总?不,这套花神杯是我自己买的,我自己收藏!”
“你自己买?”苏言此话一出,沈婧似乎一愣,眼睛里飘过一丝阴霾。
“怎么?我不可以收藏么?你以为我所有重器都是帮姜总买么?这套花神杯我非常喜欢,感谢你帮我办成了这件事。咦?你怎么了?好像一直有点愣神。”
“哦,没什么,只是,刚才看到几个熟人在跟我竞争,有点心神不定。另外,也不知道委托电话是什么人,居然能出到那样的价钱。”
“这场拍卖受关注,很多人竞争是正常的,刚刚我还看到一个人冲进电梯呢,可能是来晚的,走吧,我们庆祝一下,好好大吃一顿。”
一个月之后,苏言独自来到那家拍卖公司,付款提货。令他意外的是,拍卖行的工作人员交给他一张名片,上面是时光的名字,说这个人很想和买到花神杯的人联系联系,有事情想当面告知。会是什么事情呢?苏言想,于是他婉转地拒绝了,告诉拍卖行的人员他不认识这个人,希望拍卖行的工作人员尊重客户,替他保密。
当天晚上,苏言在香港请沈婧吃晚饭。他在中环置地广场附近的一家中餐厅订了位,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六点半的时候,沈婧如约而至,穿着一身浅色绣花旗袍,面容清丽,神情却一反常态地有些拘束。他们点了一点酒,微醺之后,苏言当着沈婧的面,拿出一个小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只花神杯,那是那套十二只康熙五彩花神杯中最为少见的桂花杯。
“啊!你提货了!这么快!”沈婧有些讶异。
“是啊,不快不成啊,我要赶在明天到来之前,把它提出来,本来想明天请你吃饭的,可是,还真的有点等不及呢。”
“明天?为什么呢?”
“难道你忘了?明天是你的生日。这只花神杯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你说什么?”沈婧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疯了么?十二花神杯最为难得的就是成套,一旦拆开,再凑成一套可就难了!”
“这就是我想说的”苏言平静地看着她,
“十二花神拆开了就不容易再凑成一套,但是如果我们在一起,就永远不会拆开,对么?”
沈婧有些愣住了。
“沈婧,你听我说,我一直想和你说一些话,可是我很害怕。人老了,最怕的就是当你想对一个人敞开心扉说出全部心里话的时候,对方不和你认真,不能同样地敞开她的心。那样,倾诉的一方就会觉得很丢脸,好像受了伤害,但是,人总要有这一天,必须得冒险,去找到合适的人,勇敢地说出他想说的话。沈婧,你知道么,自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天,我就……”
苏言刚想说下去,没想到沈婧突然把手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口。
她的手虽然柔弱,却有一股清香的气息,使他无法推开。
“大叔,你不要说下去了,感谢你送我这只花神杯,那我就不客气啦,晚饭后我请你喝酒啊!”
沈婧说罢嫣然一笑,随手拈起这只花神杯,放在灯下照了照,赞了一句“太漂亮了”,就把锦盒合上,收在了身后。
苏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愣在了那里。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想得的不可得,该舍的舍不得,却又舍了,这话该怎么说回来?
这顿饭,菜点得十分精致,他们却吃得非常拘束,饭后,沈婧请他去附近的兰桂坊酒吧饮酒,他只好去。他们不说话,只喝酒,很快都喝多了。苏言还好,沈婧出了门就开始呕吐,吐过之后,又说胃疼,口渴,要求到苏言住的附近酒店休息。
他怎能拒绝一个醉成那样的她的要求,于是搀扶着她走进了酒店。
沈婧进了房间就倒在床上人事不省,苏言只好靠在沙发上休息,旅途的疲惫和白天提货的兴奋,使他困得不成,渐渐也打起了瞌睡。
半夜的时候苏言觉得有人抚摸他的脸,他睁开眼睛,沈婧已经趴在他旁边,用那双在黑夜里格外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他。
“沈婧,你要喝水么?我给你烧点水!”
他企图离开她身体远点,但是否真正如此企图?总之双手无力。
沈婧的头发披散,样子有些忧郁,却又很认真地盯着他。
“大叔,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你并不了解我,我们根本没有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你知道么?我知道你送给我那只昂贵的花神杯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不能答应你,坚决不能!”
她把头靠在他脸颊旁的沙发背上,头发里混合着酒精和香水的气息直冲他的鼻腔,他的头脑有些发昏,她也还是醉着,她不清醒。
“你知道我这些年有多苦么?你知道一个女人独自承担这么多事情有多累!”
苏言想说他其实知道,他知道她很不容易,他知道她心里一定有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他。这个人真可恨,他天天折磨着她,让她为他空付了青春,辜负了多少美丽的年华。
沈婧依然在喃喃自语着:
“大叔,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爱着一个人,这个人离我好远,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但是没有办法,我没有别的招数,我爱一个人就是对他好,死磕。以爱他为唯一准则,别的全都靠边。”
“他就是你的真爱么?不是你过去的丈夫么?他是谁?”
苏言这样问着,不知为何,心里突然燃起一种强烈的嫉妒和仇恨心理。最可怕的是,和沈婧的身体接触,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某些反应,让人羞愧的生理反应。
沈婧马上觉察出了这种反应,立刻从他身上爬起来,远远躲开,但很快又是一阵想吐,于是冲进了卫生间。
苏言颓然坐在沙发上,听到卫生间里,马桶反复冲水,以及她痛哭的声音。
他渐渐平复了情绪,起身拉开窗帘,点上一只烟,窗外是维多利亚湾沉沉的夜色,远处只有一座高楼上霓虹灯拼出来的大字闪烁:
“耶稣是主。”
一个小时以后,她打开洗手间的门走出来,走到他身边坐下来。她的脸已经洗过了,头发也归拢整齐,他递给她一支烟,两个人一起抽烟,一起望着窗外香港的沉沉夜色。
沈婧扬起下巴,对苏言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想听吗?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就告诉你,但是代价是我从此会从你的世界里消失,因为这个秘密,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这个秘密重要吗?与我有关吗?”
“以前与你无关,但是现在,多少也与你有关了。”
“那我还是情愿不要听了,我不想你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无论是用什么秘密的代价来换。”
沈婧笑了:“大叔啊,你真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傻啊?”
“大叔老了,老年痴呆提前了,你没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都把酒洒裤子上了吗?”
“那么好吧,我再给你一个提示,这个秘密是与这套花神杯有关的。”
“那我也不想知道。”
“你不想知道我就偏告诉你,你知道这套花神杯是怎么凑齐的吗?”
“我知道。”
“你知道?”沈婧非常惊讶。
“我本来不知道,但是,有一个叫时光的人,在拍卖公司给我留了一张名片,我本来不想打他的电话,但是后来还是忍不住打了。”
“时光?他说什么?”
“他说他很想念一个叫骨董姐的姑娘,他说他很想知道这套花神杯是不是她买去了,因为这套花神杯里面有一个故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他想亲自找到她证明一下。”
“你告诉他了么?”
“没有,我说我不认识什么骨董姐,对故事也不感兴趣,我买东西只凭我自己的眼力,我喜欢这套花神杯,我收藏,就这么简单。”
沈婧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才对苏言说:
“我想告诉你的其实不是那个故事,不是时光跟你说的故事,因为那不是故事的全部真相。”
她看着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才又继续说道:
“这些年我一直活在忏悔中,这才是我痛苦的原因,在我年轻的时候,抵抗不住诱惑,犯了一个错误,我……”
“不要说了”,苏言马上打断了她,“这些事情你不能说,一旦说出来,是要承担很大的责任的,你要承担责任,我也要承担责任,但是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犯过错呢?在我的江湖生涯里,我认识的很多古玩商,很多大佬,他们的成功背后,都有着很多错误,有些被纠出了,有些永远不会被纠出。但是重要的是他们明天会怎样做,是弥补错误做更好的自己,还是继续错下去,重要的是我们如何看待明天。你是一个我觉得特别好的姑娘,在我的心里有特别重要的位置,我希望你的未来一片光明。”
沈婧沉默着,又过了很久,她说:“让我再看一次这只花神杯吧,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看它呢。”她站起来,走到柜子边,把手放在了锦盒上,但是犹豫了一下,又没有打开。
“好吧,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地死去吧。”
后来苏言和沈婧又说了些什么,他自己也忘了,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等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沈婧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只是看到他面前的柜子上仍然摆放着那个锦盒,里面是那只罕见的康熙五彩花神杯。
几天后苏言打沈婧的电话号码,已经停机了。从此以后,在各种拍卖会上,苏言也没有再见到她,沈婧就这样从苏言的世界里消失了。
苏言后来有一次去时光的拍卖公司提货,顺便到他的办公室里去坐了一会,看到时光的办公桌上,放着那套康熙五彩花神杯的照片。
“这件拍品对你很重要么?”苏言问时光。
“是的,它会让我想起一个人,和一段岁月,那是十分美好和值得怀念的。”时光说。
可是这段岁月的真相,真的那么美好么?苏言在心里问自己,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天在酒店外,沈婧扬起头,漆黑的眼眸闪闪发亮,伸出一双纤手去接天上飘下的雪花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