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在一个没有生意的夜总会包房里一个古老的对话在进行,趁着飘散在空气中的马爹利干邑香味,我借机问安德斯·皮德森他是如何漂流到德国汉堡。他坦白地说,当年他很年轻,觉得呆在瑞典没有未来也没意义,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最靠近南方的国家,那就是汉堡。他到达那里时口袋里只有几块马克,并很快就跟一个卖身的芬兰女孩同居。白天,他到港口码头去画画,并向下船的美国水兵出售画作。我问了一下他的画价,他说,每张小幅油画卖5美元、10美元的价格,他只画风景,日落海港类的场景。到了晚上,他跟一帮不伦不类无业游民,艺术家和作家等去汉堡的红灯区绳索街的酒吧或咖啡厅。在一个叫雷密兹的咖啡吧那里,他发现了最不寻常的人类组合,一帮脸上刻着坎坷人生和多年被酒精浸透的皱纹、沧桑的孤独男人和女人,有餐馆服务员,电影技师,皮条客和妓女,鱼贩和码头工人,男同性恋者和女同性恋者,异装癖,脱衣舞娘和小偷。这时候,安德斯开始使用他以卖画赚来的钱买到的二手相机,他说开始是为了好玩。积累到足够的胶卷,他回到了斯德哥尔摩,找到一个朋友帮忙。朋友告诉他,“你晚上到我这个地方,但你必须保密。”安德斯开始每天夜里就到一个暗房里去学习冲洗和放大底片。突然有天晚上,一个人走进来把灯打开,眼前出现一幕吓人的场景:一个高大秃头的家伙,戴着单个耳环,看上去像一个海盗。这人对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这里做你的东西,现在你把照片拿出来给我看看。”安德斯于是递交上他的照片。令人惊讶的是,气势汹汹的家伙对他说:“你明天就来我的班上课。”这个不可思议的传奇性的故事是安德斯亲口告诉我的,我不知道有别的艺术家如他那样这么偶然就遇到他的启蒙恩师:克里斯特·斯特洛荷姆Christer Str?mholm,瑞典最伟大的摄影大师,斯德哥尔摩大学摄影学院的创始人。三年后斯特洛荷姆告诉他:“现在你可以回到汉堡,去完成你还没结束的作品。”
安德斯已经学会了怎样成为人群中的一部分,怎样被其接受,这就是他如何完成《雷密兹咖啡》(Café Lehmitz)纪录片的秘诀。《雷密兹咖啡》这本书出版于1978年,立刻成为了参考性的经典之作,其在摄影界的影响力堪比罗伯特·弗兰克的“美国人”。
我第一次看到安德斯·皮德森的图片是在汤姆·威兹(Tom Waits)的专辑《雨狗》(Rain Dogs)的封面上。我还以为这纹身男子就是歌手本人,他的脸紧贴入一个正在大笑的肥胖女人的胸怀里。汤姆·威兹的《雨狗》是发行于1985年的概念专辑,描述纽约的无依无靠的城市人,就像淋雨后迷失方向的流浪狗。音乐和歌词是多么契合安德斯·皮德森的雷密兹咖啡的气氛。《滚石》杂志当时对威兹的评论,让我们更能接近安德斯·皮德森的 “雷米兹咖啡”;“库尔特·韦尔式的颓废社会主义,摇滚前期的诚实,又旧又脏的蓝调,新奥尔良葬礼铜管乐队的忧郁挽歌,形成街头悲惨王国最优秀的画像。”不一定是瑞典人才能欣赏安德斯·皮德森的摄影,但你最好还是经历过瑞典的漫长漆黑的冬夜,才能稍微了解一点,并钻得进他的皮肤里感同身受。我首次接触瑞典是看一部与死神下棋挑战的一个中世纪骑士的黑白电影—英格玛·伯格曼的《第七封印》。那是我第一次被摄影的美和的神秘感打动,启发了我1969年前往瑞典的旅程,还差点死于体温过低—我冲动地跳进一个看起来充满夏日阳光照耀、其实是冰冷的湖水里—这是我对于瑞典的第二个经验。我品尝了瑞典国酒—生命之水Akvavit尤其是Br?nnvin的那种冰冷苦涩和火热激情,像抑郁症的两极性格。这种北欧的感性,安德斯叫做“诗意的悲伤”(poetical sadness)。跟英格玛·伯格曼与他父亲的矛盾一样,安德斯·皮德森的父亲很早就抛弃妻子和孩子离家出走,所以安德斯与他的父亲很少联系。这可以解释当年他与启蒙恩师斯特洛荷姆的特殊关系和他现在非常受欢迎的教学和大师培训班,他的慷慨,激励的教育培养出许多年轻的甚至超越瑞典本土范围的摄影师。
拍完雷米兹咖啡后安德斯展开了他所谓的三部曲,用十年的时间做了三本书,都是关于活在密闭空间里的人。他想了解被关进四面墙里的感受,他想探索近距离面对绝望与死亡的感觉:所以他先后拍摄了监狱、精神病院和养老院,尽可能地与他的被拍者共同住宿,共同生活。他说,睡在精神病院是一个令人难忘的经历:“很多事情会发生在夜里,在医院里……但我拍到的许多照片被病人的家属要求删掉了。”“我的拍摄过程实际上是关于我如何被被拍者接受,如何让他们拥有我。”他还苦笑着告诉我这样一段轶事,准确地描写了他的拍摄方法:怎样跟被拍者交流,怎样分享人性。在监狱里有一名被拘留者要求他帮忙促进他见他女朋友一面。安德斯想了办法获得批准,为他们俩争取到一个私人房间方便他们相聚,条件是他们同意让他在场拍摄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女友一走进房间”,安德斯说,“棒!棒!他们马上脱光衣服,跳到床上疯狂地做爱。”安德斯像发了烧似地狂拍,直到用光他带来的所有胶卷。他走到门口弄响了狱警铃,可是没有人来开门。结果他被锁在“爱房”里,靠着门坐在地上,无能的相机挂在胸怀里,时间变得很漫长,他只能无奈地等待着那无休止的叫床停静下来。 “一旦你被锁进去你才意识到没有自由了。自由成为一种向往。我的摄影术就是向往”。
“请不要解读我的摄影,他常说,无标题就是最好的说明。”在2007年的连州摄影节上,我帮他把作品挂在墙上,他对我说,“我不需要任何特定的顺序,我的影像就是一张人的肖像,一张风景,一张色情,一张城市结构,一张静物,一张天空,一张水,一张火,一张动物,一张食物,再来一张肖像。”他强调:“拍照和生命之间没有多大的区别。你活着,做爱,吃饭,睡觉,摄影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不禁注意到安德斯拍的大多数照片都是“肖像”样式,竖直比起横放占主导地位,英语中,的竖幅格式叫“portrait”(肖象),横幅叫“landscape”(风景)是很有意思的。我借用荣格的角度来看,竖幅是“父”性,横幅是“母”性。毕竟一切都可以拍成肖像,包括自拍像,人生是令人振奋仰头往上看的, 而不是低下头来观看自己肚脐眼的。安德斯一直用一个不显眼的小相机,系统性地拍摄充满张力的黑白胶片,大部分时间运用闪光灯来创建一种生猛力量,好像要把闪耀的光照进入我们的人性中最黑暗的部分。“摄影对我来说是找到一种发热,一种高烧,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共震。我有两种不同的拍摄方式。一种是当我遇到一个人时,这相遇可能是一小时,也可能是三天,我会跟这人回家,呆在那里,然后离开。我的另一种拍摄方式就是快拍。好比切片的切, 切是一个很好的动词。我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因为它是如此之快。然后,我一层一层的剥开。”
“擢升人性”,这是我当年给他连州展览起的标题,我是引用自克里斯蒂安·高若勒。高若勒是法国VU图片社的创始人,是他最早把安德斯·皮德森介绍到国际摄影舞台上。 我觉得“擢升人性”是他从意外得到惊喜,并尽可能接近他人的一直不变的追求,我想这是最能描写安德斯·皮德森的摄影方式。
在一个破碎的时钟里
飞溅的酒中
有这么多的雨狗
出租车,我们宁愿走路。
和雨狗一起瑟缩在门廊下
因为我也是一条雨狗
(合唱)哦,我们如何跳舞,如何吞下了这一夜
到做梦的时间了
哦,我们如何跳舞
跳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我们一直都像疯子一样
朗姆酒倒出来又辣又稀
清洁工走了我们还在
随着雨狗
搭上这艘破烂的火车
把我的伞给雨狗
因为我也是一条雨狗
哦,我们如何跳舞的
特瑞里的玫瑰
她长长的头发黑如乌鸦
哦,我们如何跳舞,
你
低声对我说
你永远不想回家
你永远不想回家
—《雨狗》 (Rain Dogs)歌词
汤姆·威兹(Tom Waits)
Island Records,1985年
(中文翻译:尚陆)
安德斯·皮德森
1944年出生在瑞典斯德哥尔摩。 14岁时举家搬迁到韦姆兰省卡尔斯塔德地区。
1961年,他在德国呆了一段时间,学习德语、写作、画画。五年后,他遇到克里斯特·斯特洛荷姆Christer Str?mholm,在斯德哥尔摩摄影学校拜他为师。斯特洛荷姆的影响对他留下终身难以磨灭的印记。
在1967年至1970年他在汉堡拍摄雷米兹咖啡创作,1970年在那里举办了他的第一个展览,将350张照片钉在墙上,1973年,他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游乐场》(Gr?na Lund),关于在斯德哥尔摩游乐园的人群。 1974年,他从瑞典斯德哥尔摩电影学院毕业。 1978年《雷米兹咖啡》在德国出版。
1984年关于闭合机构的三部曲的第一本书出版。这三本书是关于在监狱、养老院和精神病院里的人群。
在2003年和2004年安德斯·皮德森被任命瑞典哥德堡大学摄影和电影学院的摄影教授。
他在欧洲、亚洲和美国定期举办展览和培训班。 2003年,他被阿尔勒摄影节评选为“年度摄影师”。 2007年,他的《擢升人性》展在连州摄影节获得“评委特别奖”。2008年他获得埃里希·所罗门终生成就奖。 2013年他的回顾展《安德斯·皮德森:影像》在法国国立图书馆展出他最重要的320幅作品。安德斯喜欢跟他得意的门生合作,2009年他和瑞典摄影师恩斯特罗姆J.H.Engstr?m一起拍摄,展览并出版一本书关于他们家乡韦姆兰省的影像《老家》“From Back Home”。2013年安德斯和丹麦摄影师(马格南)苏波尔JacobAue Sobol 举办双人展并出版一书《血管》“Veins”。2014年出版“罗马”一书,由Walther Konig出版社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