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1933年-),当代作家。曾任小学教师,报社记者。1956年开始专业创作。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到劳改农场、矿山做工。1978年重返文坛。曾任北京市文联专业作家、作家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1950年发表处女作《战场上》。1955年出版第一部散文小说集《七月雨》。1978年恢复创作活动后发表和出版的重要作品有《大墙下的红玉兰》《远去的白帆》《北国草》《风泪眼》《走向混沌》等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其作品注重描写当代中国曾经经历过的历史曲折,展示“左”的错误所造成的灾难性后果,情节起伏动人,多具有浓郁的悲剧色彩。
一、想象是文学最基本的要素
但凡你从事的主体工作跟文学相近,联想的能力应该都是非常大的。由一滴水可以联想到大海,由一线萤火可以想象到蓝天的朝霞,由一片落叶可以想到生命、青春,这种素质往往是出自于本能,而不是出自于后天的培养。这对我们搞文学创作的人是非常重要的。我听陈晓明教授说,将来从事这个工作的人会很多,但我们也要有意锻炼自己这方面的能力。
从我们最古老的文学来讲,《诗经》中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前面说一只斑鸠鸟在河之洲鸣叫,后面就是个人的发挥、个人的联想了。这个鸟叫并不能说明什么,仅仅是鸟鸣而已,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则是作者在文学上产生的两句独白,我们搞文学正需要这种东西。再比如,我们的一位文学大师郭沫若先生,他在《棠棣之花》里有这么四句诗:“春桃一片花如海,千朵万朵迎风开,花从树上纷纷落,人从花中双双来。”郭沫若是一位浪漫主义大师,满树的桃花,勾起他的幻想,那就不是桃花了,而是一场爱情。如果不是郭沫若,而是普通人,盛开的桃花能不能在我们的思维里产生这么大的张力?这是文学最基本的要素。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平反回到北京,有一次跟江苏的陆文夫、张弦一块儿去长白山。长白山上有原始森林,各种树木非常茂盛,而且杂交林很多。其中有一片杂交林,由落叶松、白桦树组成,我们爬的时候正好是秋天,那片树林素衣素裙,非常漂亮。我当时就说,一棵一棵小白桦树,真像素衣素裙的少女啊。这是我脑子里想到的形象。落叶松是这样的,树枝在下面,上面是个尖,陆文夫看到了,就说像不像一艘艘海盗船?张弦说这是海盗船把这批少女接走了,要拉到海对岸去。所以,这三位一体的结合不是出自一个人,这也说明,是生活的过程触动了我们文学神经的爆发点。
他俩现在都已作古。今天我跟大家坐在一起交流,从我创作多年的感悟来说,文学工作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我把它归纳起来,就是一个读梦、画梦、解梦、戏梦的过程。大家知道,人人都有梦,无论哪一位,童年有童年的梦,青年有青年的梦,有梦的是人,没有梦的是木偶,只长了一个外形,没有思想。但是梦从哪里来?梦是生活的折射,你之所以产生梦,是由于生活对你的某种刺激。比如处在青春花期的男孩女孩,同班有一个同学非常漂亮,某一个地方特别吸引你,你难免夜里会做青春梦。但是反过来,我要提出问题,我夜里经常梦见神鬼,但生活中没有神鬼,它又从哪里来?我回答说,生活中虽然没有神和鬼,但是玄学、八卦里有,我是从那儿得来的。特别是我们这代人,神鬼的故事从我小的时候就知道。我出身地主家庭,也算得上是一个书香门第,我的父亲读过北洋大学,我叔叔是辅仁大学中文系毕业,我爷爷是满清最末一茬秀才,所以,外因对我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有一次我爷爷跟我讲了一个鬼怪故事,我听完以后,吓得赶紧从爷爷的屋子往我住的屋子跑,农村的房子本来就比较大,我家里经济情况又不错,还是地主,所以门槛也很高,我跑到门槛的时候,一下就被绊倒了。那天,我夜里做梦,梦见的都是鬼神。因此,生活永远是第一位的,你的任何梦想,财富梦、青春梦、职业梦,等等,都折射着生活的反光,都是生龙活虎的。
二、读书是写作的泉源
追本溯源,我从1950年,十八岁的时候开始发表作品。从自己的经历来看,家里潜移默化的影响非常大。《三国》等书,尽管那时候年纪小,看不懂,但我都读过。记得偶尔回家,我从家里带去四本书: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雨果的《悲惨世界》和高尔基的《母亲》,因为在那个时候,我要生存下来,就得有某种精神的支撑。第一本《可爱的中国》,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这块土地,它的好、它的美,都跟我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我带了去。第二本《荒野的呼唤》,描写一只叫巴克的狗,太善良了,到了蛮荒之地,它还坚持那种善良的天性,在被割裂的环境中,为生存而拼杀,最后为主人报仇后,回归了自己的野性,变成了狼。我的性格在这种环境下,也要变。还有第三本《悲惨世界》、第四本《母亲》,都能让我自强。与富士康的“第十几跳“相比,我们那种生存状态更恶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改造了二十年,七千天,一天一天,虽然抱有希望,但首先还是需要自己解决自己的情绪。巴克本来是一只接受过训练的狗,为了生存,它逐渐改变了非常懦弱、非常驯良的习惯,首先使自己成为阿拉斯加狗群的狗,最后当它为主人报仇后,又成了阿拉斯加狼群的首领。我之所以读它的故事,也是在激励自己,你不自强,那怎么办呢?所以必须要自强。
古代诗词对我的影响非常大。诗能够让人去思考,我记得最清楚的例子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四句普通的诗词。有一年清明节前后,我爷爷说:“丫头(我小名叫丫头),你去给爷爷打壶酒。”当时天下着雨,我戴着草帽,非常得意的样子,为什么非常得意?就是因为《清明》这首诗在我的潜意识里主导着我做这件事,其实我们这条街上也没有牧童,完全在于这首诗的意境支持着我,走得非常带劲。路过一个铁匠铺的时候,跟着我的同龄的孩子用童谣骂我:“下雨了,冒泡了,王八带着草帽了。”我一听,气得把草帽扔了,不戴帽子了,可是我还要冒着细雨走。清明时节雨纷纷,我还要走着去打酒呢。这是诗词本身给予我少年时代的巨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