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锋
他,在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是一个“目若曙星,力敌万人”的英雄义士,从阴凉如水的暗室里,救出一个被响马掳来名叫京娘的良家女;并且救人救到底,决定送对方千里还乡。路迢迢,住黑店,遇响马,他凭借手中一杆浑铁齐眉棒,杀得贼人“三魂渺渺‘满天飞,七魄悠悠‘着地滚”。
然而,英雄救美的故事并没有演绎成美人以身相许的传奇。虽然京娘生得标致,“眉扫春山,眸横秋水”,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个英雄名叫赵匡胤,他眼中的风景不是“如花美眷”,更不是“红袖添香”,而是“天下车书万里同”。在乱离动荡的暗黑时代,这风景宛如火焰,沸腾起他满腔的热血。罗曼·罗兰说:“生命是一张弓,那弓弦是梦想。”而赵匡胤正是以梦想为弦,在公元960年的那个正月初三,弯弓搭箭,一箭就射中历史新纪元的靶心。
在后人眼中,那一晚的兵变是突发性事件。兵变之前,谁也不敢说它一定能将黄袍加身的主角,推向历史的风口浪尖,掌控国家未来的走向。正如,广武之战中,项羽的箭在离弦之前,我们也无法确定它到底是会射中刘邦的咽喉还是脚趾。所谓“历史的必然”终究是势利的舞台上不厌其烦的解说词罢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赵匡胤绝不是出于不得已才披上黄袍的,在台前的他,必然深度参与了幕后的运筹。后来兵变发生,消息传到赵匡胤母亲的耳中,她先是说:“我儿平生奇异,人都说会极贵,何忧?”在得知兵变成功后,她又说:“我儿素有大志,今天果然。”连他母亲一早都知道了,如果我们还以为赵匡胤是被逼无奈,那实在太天真了。
公元960年的正月初一,普天同庆并没有迎来万象更新,河北镇、定二州传来“契丹入侵,北汉兵自土门东下,与契丹合”的告警。仓促之间,赵匡胤奉召率军前往御敌。而此时的后周,主少国疑,人心浮动,不需要监测舆情,大家都“懂得”,怀疑的对象是谁,甚至有人在怀疑中,着手为自己的前途开始谋划。否则,又怎会出现这样一幕场景:当赵匡胤成功后到崇元殿行禅代礼时,文武就列,独缺周帝的禅位诏书。眼看大典无法按程序进行,就在这时,翰林学士陶榖把一早写好的诏书从衣袖中拿出。他后来官运很好,一直做到刑部、户部尚书。伏尔泰说:“我们还不如去耕种自己的园地。”陶榖没有带吴钩去冲杀,而是在自己擅长的园地里,耕种出攀上青云的阶梯。现场的文官除了瞠目以外,或许还可以用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的这句话“自己的树林里哪会有给别人做床用的树木”,来安抚一下失落的心情。
正月初二,先头部队刚出发,京城里又开始纷纷传说,就在今天,赵匡胤要被册立为天子。这分明又是通过反复释放消息,让百姓提前消化压力,缓解他们因政局动荡带来的恐慌。除逃匿的一些人,剩下的也许已开始竞猜什么时候“靴子落地”了吧!
在料峭春寒中,大军继续前行,纪律严明,看不到任何要呼应传言的迹象。就在正月初三的白天,有个爱好天文的军校发现“日下复有一日,黑光久相磨荡”,并指着太阳对赵匡胤的亲信说:“此天命也。”所谓“天命”,一来是给即将兵变的参与者们吃定心丸,也是想为后来的宋太祖开脱。
一切准备就绪,到了晚上。距离汴梁60多里的陈桥驿,成为上演“天命所归”这场大戏的舞台。兵变的外围人员开始鼓噪,抱怨“今我辈出死力为国家破贼,谁则知之”,这话很有煽动性,然后顺势呼吁大家立赵匡胤为天子。也许在喧嚣扰攘中,一双冷峻犀利的眼睛,正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暗中观察众人的反应。当发现大伙渐渐入戏之后,外围人员开始把戏份交给兵变的核心赵普与赵光义。他们先是用大道理来劝导,说赵匡胤赤胆忠肝,不会答应的。可是两张嘴说不过大伙的“七嘴八舌”,最后只好顺水推舟,统一思想,强调纪律,入京之后,不许抢劫,并且第一时间通知京城的死党做好应变准备。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将士们四面环列,盼望着红日初升的那一刻。而我们的主人公,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竟能醉卧不起,好一派置身事外的潇洒气度。直到将士们叫呼声震动原野,他这才吃惊地坐起,披上衣服,被人扶出厅堂,预备好的黄袍随即也让人给罩在身上。看来是没有人乱改剧本,赵匡胤很快便从戏外走入戏内,几番推脱无效之后,他非常矫情地说:“汝等自贪富贵,立我为天子,能从我命则可,不然,我不能为若主矣。”总之,是要把自己内心的“不得已”表现出来。大伙赶紧配合,回应说:“唯命是听。”
接下来,赵匡胤又一次严明纪律,看来这一点是他们在谋划中反复敲定的。五代时期,乱军劫掠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从长远来看,这种行为有百害而无一利。赵匡胤告诫众人对于少帝及太后,还有公卿大臣,“毋得辄加凌暴”,不能“纵兵大掠,擅劫府库”,否则“当族诛汝”。在那个王纲解纽、政权更迭如走马灯一般的乱世,一切人性底层最美好的东西都消亡殆尽,而作为一个素有异志、征战四方的军人,什么骨海尸山,早已见惯,却能在“逐鹿”的过程中,心存一点善念,严令大军的利刃不要斩断人性中那点毕竟可贵的情谊。赵匡胤的胸襟如此宽广,用萨克雷在《名利场》中的话说,“这样的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千百个里挑不出几个来”。
兵变中,有个叫韩通的高级军官,还没来得及率众应变,就被杀死在家门口,并惨遭灭门之祸。虽然这只是一次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反抗,但韩通也算是“临难不苟”,最后被新政权树成典型,加以表彰。五代时期,最缺“忠义”精神,赵匡胤表彰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激励人们,想断绝武人专政的传统。唯其如此,才能建立国祚长久的王朝。重文抑武的国策,同时也使他这个“宋祖”无法像“唐宗”那样成为天下共主,让宋人在辽国人与西夏人的环伺之中生活,除了献纳岁币之外,还得奉上丝帛。当时,赵匡胤还看不到那么远。放眼“卧榻之旁”,他雄心勃勃,想做雨果诗句中那个“铁石心肠的收割人,拿着宽大的镰刀,沉吟着,一步一步,走向剩下的麦田”。
零星的战斗很快就归于平静,身穿黄袍的赵匡胤,在造反士兵的簇拥下,登上明德门,站在这里,视野开阔,能看到开封城最繁华的城区。当然,他还没有闲情去观赏这些。在兵变结束之后,他需要慰问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并且营造一个“天命已在我身”的氛围,安抚军心,随后让大伙“解甲还营”,而他自己也在回到官署之后,脱去黄袍。
赵匡胤想通过一个体面的方式登上皇位。所以,当他看到自己先前的领导——后周宰相范质时,低声哭泣,声言他是被部队胁迫,才到了这种地步。范质还没有表态,一旁负责搭戏的军官立马挺剑上前说:“我辈无主,今日必得天子。”面对这样的形势,范质也许还想再去坚持儒家传统的政治伦理,但同僚王溥却已率先跪倒。其实,在此之前,同是宰相的王溥就曾私下给赵匡胤送过厚礼。在乱世之中,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除了随波逐流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在看到己方阵营的人“反戈一击”之后,范质与其再坚持,还不如更实际些,商讨一下少帝与太后的待遇问题。一切“沟通”过后,赵匡胤在宰相的搀扶下升殿,换上龙袍,登上宝座,接受群臣的跪拜与祝贺,成为北宋的开国皇帝。
从正月初一到初四,也不知道当时有没有春节假期,或许其他地方的人们还在忙着走亲戚。草木不惊,已是春天。一场兵变,也是城郭山川无恙,一个可以让画家创作《清明上河图》的繁华时代到来了,人间岁月去堂堂,文人、士大夫们也堂堂。
当初看到原本御敌的军队调头返京时,老百姓当中记性好的,或许能想起十年前,郭威也是在北征契丹途中,率军抵达澶州发动兵变,打道回府,取代后汉建立后周的。听惯了“你方唱罢,他又登场”的乱哄哄,见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他们知道,明天如海明威所言“太阳照常升起”。但不知道的是,这一轮日出跟往常大不相同。他们很快就可以在樊楼上听那聒耳的笙簧和喧天的鼓乐,再寻间阁子坐下,取些酒食,赏灯饮酒;也可以到瓦舍勾栏,看杂耍、观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