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戏外，王志萍

李红敏

在越剧的舞台上，人们记住了她塑造的一个个经典的角色，她是《红楼梦》里多情多愁的林黛玉，她是《追鱼》里追求自由、敢爱敢恨的鲤鱼精，她是《蝴蝶梦》里“只记缘来不记仇”的田秀，她是《双飞翼》里用爱与包容温暖着李商隐的王云雁……戏外，她是人们熟知和尊敬的王派传人王志萍。

每一个不同角色的塑造，每一个不同身份的叠加，对于越剧演员来说，都是一种收获和提升，更是真实的自己与戏剧角色的一次次碰撞，以期她们以付出、以灵性、以年华累积起来的角色，在观众心中留下永久的光辉和记忆。不管艺术家对自身的期许如何，她们在舞台下也有困惑，也有徘徊，也有遇到瓶颈难以超越的时候，这些是观众无缘得见，必须由艺术家独立走完的心路历程。当她们以另一个角色回到舞台的时候，观众看到的惊喜、看到的亮点、看到的进步，那必是她们已然突破瓶颈，向更高的层次，更高的艺术境界又迈进了一步，让戏里、戏外的自己完成高度融合的结果。

音乐时空：越剧《李商隐》上演过后引起的反响不一，现在重新改剧本，重新编排的《双飞翼》，也是上海越剧院入选“全国地方戏创作演出重点院团”后着力打造的第一部重点剧目，你作为其中的主要演员之一，所承受和面临的压力大吗？

王志萍：没有任何压力，我觉得对于我们来说，我们现在是处在创作的黄金时期，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排练一段新戏，排练的过程本身就是非常愉快、愉悦的一件事情，其实我个人还蛮享受这种过程的。因为技能的东西已经不是太重要了，关键是对戏的驾驭能力，以及与团队配合的默契程度，这个可能是需要慢慢磨合的。所以总的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音乐时空：你在以前的访问中也谈到希望挑战不同的角色，而《双飞翼》这部戏在初排的时候，关于花旦的戏份较少，只是作为一条隐性的线索，是什么吸引你参演这部戏的？

王志萍：我觉得还是团队的组合和团队的精神吧，因为我们这几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能够找到一部相对有新意的剧本，不管戏份多或者少，我们这个团队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友好的团队，让人能够带着一种期待的心情来到这个团队，确确实实我们排练的过程也证明我们值得来到这样一个全方位的、课堂式的培训，完成一种回归式的排练。

音乐时空：这部戏好像是从3月16日开始剧组才正式组建，对吗？

王志萍：不是3月16日，确切来说，我们所有演员碰面就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

音乐时空：5月就要正式演出，那现在每天排练的量是不是很大？

王志萍：初排阶段的工作量是非常惊人的，差不多每天一台戏是要过一遍的，因为我们接到这个剧本的时候，其实离正式演出只有一个多月，一个多月里还要把唱腔先拿到手，拿到唱腔以后还要尽快的熟悉、适应，然后就直接是落地排，这个时间是非常短的。跟我们以往的排练是不一样的，以往我们会有一段时间熟悉唱腔，排练的时间也会相对较多，我们这次接到任务的时间比较紧张，所以在拿到唱腔后的两三天之内就开始直接排练了。

音乐时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所有演员都必须完成台词、唱腔、身段等各个方面的塑造，可以说是面临着高强度的工作跟压力，对你来说会是一种全新的挑战码？

王志萍：是一个对身体等各方面的考验，但是我们很快就适应了。导演对我们所有演员的要求就是希望我们能够尽快的融入角色，能够像昆曲学一点能歌善舞的模式。如果按照以往的那种排练模式，可能比较简单就能过了，不会这么细腻的去把握每个组合，每个肢体语言，每个唱腔都能恰如其分的体现这场戏，或者这个人物角色。

这次确实有点速成的感觉，演员们是一边在记台词，一边在演唱的同时一边在塑造人物。这样一种排练形式對于我来说是能够适应的，因为我在剧中的台词量相对比较轻松，在这之前也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认为是一件非常自如的事情。确实排练的过程也是比较顺畅的，因为我的戏量跟钱惠丽饰演的李商隐，黄慧饰演的令狐綯是不一样的，他们记不住台词是可能的，而我是不应该记不住台词的，所以尽管我们是拿到唱腔就落地排了，但是我觉得自己不能拖整个剧组的后腿，这一方面我觉得自己还是很主动的。

音乐时空：在排练厅里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王志萍：在排练厅里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学生，整个排练就是一个大课堂。这次我们真正心无杂念的参与创作，本身就是非常让人寻味的一个过程，非常享受。虽然我们的年纪也不小了，但这个舞台对我们来说，如果能够将每一个角色塑造得都非常成功的话，这也是我们一直以来的夙愿，有新的亮点，新的看点，演员本身也能够赋予这个角色新鲜感，可以在剧本的基础上给这个人物加分，让他更加具有真实感，更加立体，更加具有魅力，这是创作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

音乐时空：我们知道你是白玉兰奖和梅花奖的得主，又塑造过那么多经典的舞台形象，竟然还说在排练里自己就是一个小学生……

王志萍：我一直认为再大牌的演员，再怎么样的艺术家，在排练的时候，我们就是小学生！因为我们在排练厅就是不断的暴露自己的缺点和缺陷，只有你的缺点在排练厅全部暴露了，任何演员，包括导演或者其他同事才能够指正你。在这方面我是非常开明的，任何演员都可以，只要他说的对，我都会采纳，因为我们排练新戏的过程也就是一个孕育的过程，孕育的过程就会有很多不完善、不完美，你事先将自己的不完美暴露并加以改进了，那么在舞台上呈现出来的就是完美的，富有魅力的。

音乐时空：就像你刚刚说到的那样，在这部戏中可能没有李商隐那么多的台词跟唱段，那你是怎样在有限的唱腔跟台词里逐步走入王云雁这个角色的内心的？

王志萍：我觉得这是一个综合的过程，现在还未正式面见观众之前，还不能说这个角色成功与否，还有待大家来见证。在排练的过程中，要多听取别人的建议，无论是导演还是你的合作者，因为这部戏的人物角色本身就不多，演员在排练厅上全身心的投入，不断将一些建议、想法慢慢消化，在这个消化的过程中也可以提出自己合理的建议，因为大家的终极目标都是为了呈现，为了怎么样尽快接近人物，我觉得这也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在初排阶段心里是不踏实的，等到肢体语言，导演对整个舞台的调度也好，一个节奏也好，一个心理的启发也好等等慢慢加进来时候，就必须设身处地的站在这个人物的角度，去与这个角色进行碰撞。基本每一天都会在排练厅里发现自己在某一方面有了提升，每一天看到自己的小进步也就增强了自信心。在细排的阶段也是非常重要的，能够尽快的让观众知道这个人物是怎样一种性格，是不是符合逻辑。

音乐时空：演员对饰演角色的诠释固然重要，在跟对手搭戏的时候又有哪些讲究？

王志萍：我们在舞台上是非常讲究的，该是你演戏的时候一定要做到十足的呈现，但是在配戏的时候是不能抢戏的，必须是恰到好处的来处理这些。在对手发挥的时候，要做到非常贴切，让人觉得不唐突，但又不能失去自己的戏份，所以在每一个环节上都必须要注意，每一个动作、眼神，既不能抢别人的戏，但又要做到处处有戏，让所饰演的角色具有连贯性，这个对于我们很多越剧演员来说，都是终身需要研究的。

音乐时空：排练《双飞翼》这部戏，还有哪些地方是让你感到惊喜的？

王志萍：这太多了，比如说以往越剧是比较注重演唱的，在做功、肢体语言方面的规范上，我一直觉得是我们越剧演员缺少的，在这一方面，我们真的要向京昆去学习一些规范的东西，这次我们也是深深体会到京昆老师对于我们肢体语言上的指导和提升。这是对我们越剧演员提出的新的要求，也想通过这出戏，让行内行外的人看了之后都觉得这出戏是非常精致的，非常严谨的，是能够登上大雅之堂的，我也相信这个剧本，这些站在一线上的演员是具备这些素质的。

音乐时空：刚刚也有讲到在排练过程中和导演的一些交流，据说这次你是第一次和卢昂导演合作，对于很多第一次合作的人来说，彼此需要磨合的地方可能有很多，能不能给我们谈一下具体感受是什么？

王志萍：这也是非常愉快的一件事！卢导尽管我们是第一次合作，他跟惠丽、黄慧之前都有过合作，我也非常愿意在每一部戏中都接触到不同的导演，因为每个导演都有自己排戏的风格，对我们演员来说，每一部戏的诞生过程，跟导演接触都能获得一些正能量，这个正能量其实就是导演的不同风格和绝活。我觉得卢导是非常儒雅，非常内敛，但又不失个性的一个人，他对戏曲节奏的这种把握是非常到位的，戏曲的节奏是戏曲的生命之所在。在排练厅里，我觉得卢导他非常尊重戏曲，有戏曲这种程式化的表演，但他又是话剧导演出身，对人物心理的把控能力非常强，有时候需要留白，有时候需要自然流露，这种内心上的张力启发得非常到位。

当然，合作过程中也是非常民主的，比如说在第二场有一段戏，导演给我减了四句，他希望戏的节奏更加紧凑一点，我当时觉得先听他的吧，其实我心里是希望保留的，因为我觉得这四句是非常重要的，是李商隐跟王云雁之间情感的过渡。演下来之后，我总是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这两个人物之间还没有达到一个情感上的制高点就过渡了，这让我觉得不太真实。后来我跟导演溝通希望加上这四句，导演的意思是先不加，等到了舞台上之后再加，我要说服他加上去的原因是缺少了这几句情感的浓度不够，而且也是越剧观众非常喜欢听的那种对唱。最后是通过一个星期的争取，也得到了导演的许可，事实上通过前两天的排演，都觉得是应该加进去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该坚持的时候我是一定会尽力争取，但是不该坚持的时候，比如说哪几句多余了，不能很好的为这个人物服务，或者致使节奏上缓慢了，我会主动跟导演说删掉。其实戏不在多，恰到好处的体现这个人物就OK了，有的时候如果为了展现而展现是非常辛苦的。这一点我觉得我们导演是很民主的，也是非常专注的，这样我们的排练真的就像是一个非常和谐的大家庭。

音乐时空：《双飞翼》又是一出徐、王流派的大戏，且剧本安排了不少对唱和轮唱，这次为你量身设计唱腔的唱腔有哪些特点？

王志萍：这次唱腔我在接到剧本之后，我给作曲老师打电话沟通过，因为这次的戏份和唱腔都不是很多，我希望给到我的唱腔是相对传统一点的，不要让人觉得有突兀的感觉。第四场有一段重点唱段，当时写的跟我预想中的还是有那么一点出入，我就跟谱曲老师商量怎么样使之更合理一点，能够既有王派的风韵，又让观众觉得好听，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当时我跟谱曲老师说，希望这一部戏能够有几个唱段是可以流传下来的，因为我的经验是如果一部戏里有几段脍炙人口的唱段留下来的话，是何其成功！观众认为好听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好的东西往往是朗朗上口的，越是难唱难学的往往也是难听的。我们去看《剧院魅影》，马上就能记住它的主旋律，你说简单吧，它又有自身的巧妙之处，易听易记易唱的就是所谓的高级，其实越剧也是这样的。大家都觉得越剧优美，那是因为很多经典扎根在人们的记忆中，《红楼梦》、《梁祝》那么美的音乐，那么我们的音乐也是要具备既好听又能让人记住，而且又易于传唱的特点。像我的《蝴蝶梦》在观众中的传唱度是非常高的，在专业的越剧院就有十几个越剧院团在演，圈内的同行都会哼唱主要的唱段，所以关键的唱腔是非常重要的。这一点上我们沟通得非常成功，我也相信这次的唱段是可以随着时间流传下来的，也是越剧观众非常期待的，也就达到了我预期的目标。

音乐时空：刚刚也讲到越剧是一门相对传统的艺术，一段唱腔出来要让观众能够接受，其实也就是传统与现实的某种对接，你会怎样看待这个事情？

王志萍：这个是不矛盾的，像李商隐的诗也是广为流传的，像“相见时难别亦难”，当把它用到越剧舞台上去体现这个题材的时候，这个主题还要与具体的情节连贯。《双飞翼》这部戏除了李商隐的兄弟情义这条线之外，还有爱情这条主线，但是无论是兄弟情义还是爱情，跟“相见时难别亦难”这个主题都是不冲突的，我觉得在越剧舞台上也应该是跟这个主题吻合的，不管是一条线还是两条线，那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一种伤别的情怀，这样一种生离死别的场景，我觉得最终在舞台上是能够呈现出来的。

音乐时空：这部戏所起用的越剧演员也颇为可观，你与饰演李商隐的钱惠丽是三十年的搭档了，曾经合作的《红楼梦》、《追鱼》、《神王恋》、《春香传》等都深入人心，而近些年很少在一起搭戏，十余年后再度同台合作都有哪些具体感受？

王志萍：这次我们的合作真的是有感而发，每一个环节都是那么顺畅，没有磕绊，我觉得这源于我们之间完全没有任何的私心杂念，团队意识非常强，而且大家在整个创作的过程中，真的就可以用甜蜜来形容。因为我跟惠丽并不陌生，从1984年就有过合作，又作为人才引进到了上海以后，我们在一个宿舍里住了三年，真的像小姐妹一样，所以在默契度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私下里我们也会经常会探讨一些戏外的东西，包括和黄慧也会经常一起探讨，戏外的事情其实也是一种情感的链接。

音乐时空：私下里也会探讨有关《双飞翼》这部戏的事情吗？

王志萍：会的，我觉得有的时候，演员在舞台上的呈现就是戏如其人，就像经常说的文如其人一样。我们也需要有一个沟通的过程，需要有共同成长的过程，因为有之前很多默契的配合，所以上来也是非常默契的。如果对方有一个想法，是剧情需要的，我们都是绝对服从于人物，因为我们希望呈现出来的是能够代表我们这一代人比较有品格的一出戏。比如说有一次导演希望加一些动作进去，因为越剧跟昆曲又还不一样，越剧的唱腔多是短的，我当时是有点抵触的，但是惠丽当时说服了我，她说“先让导演把这些做下来，多了我们再做减法”，当我接受这个信息之后就非常配合，到后来当导演问有没有需要去掉的动作，我是坚决说不能去掉。因为从刚开始学，到后来慢慢融入人物之后，你是不舍得拿掉的，它们不再是一种负担，当演唱和动作成为一体之后，你会发现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所以这些艺术上的沟通非常必要的，我们也会给到彼此一些建议，都是非常真心的，是毫无保留的。

音乐时空：很多人認识你多是通过越剧或者青衣的角色，除了越剧，你私下里还喜欢哪些音乐形式？

王志萍：我个人相对比较喜欢民族音乐，但是我相信只要是好听的，即便是通俗歌曲，每一个人，无论是从事这个行业的还是从事其他行业的，都会喜欢。就像前阵子霍尊的歌，哪怕是《剧院魅影》，或者是交响乐，只要是好听的，我觉得没有特定的模式说要喜欢哪一种类型，我相信作为一个有心人，对于不同类型的音乐形式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

音乐时空：越剧在发展的进程中也是逐渐从不完善慢慢走向成熟，在这一进程中也吸收了话剧、京剧等这些兄弟艺术逐渐趋于完善，你平时会关注那么多的美好的音乐形式，会不会吸收其中优秀的部分融入到自己的唱腔中去吗？

王志萍：会的，越剧演员也需要有剧目有人物的积累，不是说一下子就能完成很好的塑造与诠释，一定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要通过几部戏，几个人物角色的积累，才会慢慢找到属于自己个性的唱法。我们这次在《双飞翼》里面，比如说在第四场最后落腔的时候也是要根据人物的角色，在王派的基础上要有所拓展，但这不是一蹴而就的，肯定得有个过程。

音乐时空：很多在艺术道路上不断追求的人都树立了各自的演绎标杆，你在越剧上奋斗过，也曾出走后并最终回归，现在也为自己的越剧艺术选定了传人，就现阶段而言，你所追求的越剧的境界是什么？

王志萍：我是希望在未来的一两年时间里，能够遇到自己喜欢的角色，最终这部戏，这个人物能够让观众记住，能够留在观众的心目中，我相信这也是很多越剧演员最最希望看到的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