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博涵
一,“影响的焦虑”——如何为散文诗正名
散文诗由西方波德莱尔等诗人初探,到传人中国融入汉语文学,其间已有上百年的历程。但作为一个由诗歌和散文嫁接而生的文体,其独特的抒情方式依然得不到正名,许多人仍重复着古老的论题:散文诗到底是散文还是诗?或许用“散文诗”这个组合型词语来命名这一文体。本身就携带着挥不去的“影响的焦虑”,散文诗仿佛即是散文与诗歌结合的产物。的确,散文诗不分行的抒写格式形同散文,而其文字呈现的情感化、心灵化,又分明是诗歌擅长的领域。夹在早已成熟的两种文体之间,散文诗的处境看起来相当尴尬,它不仅需要再出生之后摸索性的成长,还要时刻注意排除散文与诗歌带给其的焦虑感——它必须不断地证伪,摆脱散文和诗歌自娘胎里带给它的影响。这是一个相当困难的过程,因为刚刚成长起来的散文诗看起来与相当成熟的散文、诗歌并不能抗衡。
虽然散文诗与散文、诗歌之间有着剪不断的血缘关系,但一味投身于证伪的过程又分明是一种买椟还珠的行为。一个新文体的诞生必然有其诞生的理由和独特性,与其不断辩驳于散文诗不是诗或是散文诗不是散文的泥淖中,不如还其本源,发掘属于散文诗的独特性到底在哪里——至少试着减少其他文体的参照,或是在参照对比中逐渐发觉散文诗自身的特性,而使其以自已独立的属性存在。即便散文诗吸收了散文与诗歌的特征,它也绝非散文+诗歌的物理量化,而必然是一场改变文体性质的化学革命。
散文诗的独特性是什么?我以为,是以情绪之流贯穿全文的抒写性灵之作。散文诗不是散文,纪实性的文字并不包含其中,叙述性话语更不必存在。它所记载的是高度纯粹化的心灵体悟、思想的波浪,所倚存的描写背景也仅是一个铺垫或是一种象征,并不具备实际意义。在这一点上,我认为鲁迅的《野草》便是例证,鲁迅所勾勒的许多场景都县有虚幻色彩,或是在无物之阵中上下求索,或是在梦境之中体眯甘苦,即便貌似写实之作,也具有高度象征色彩(例如《风筝》实际上是鲁迅个人主义与民族主义相悖逆时刻灵魂的写照,当然这里仅就象征意义而言,其行又模式并不属于真正的散文诗)。散文诗必须是一种玄幻之思,否则它与散文的边界则变得模糊——那些真实可感的日常生活写照完全可以让位于散文,不同的文体各司其职。试想在散文诗出现之前,有许多心灵式体悟仅能附着于纪实性散文之末,随着现代人个体意识的逐渐加重,必然会出现专一性心灵言说的文体,这一文体即成为散文诗。
同时。散文诗具有一股强大的情绪之流,这种流向统贯全文,使得整篇史章具有一股流动的血脉,清晰可辨。我以为这即是它与传统诗歌的区别,诗歌的分行预示着诗歌文体的跳跃性。如果丧失了这种跳跃。诗歌的兴味便全无,读者需要做的便是将这种跳跃系连起来,完成一场阅读。但散文诗则恰恰相反。所渴求的是文章整体的贯通,一种鳞次栉比纷纷坠坠又衔接自然的文句表达模式。激情式文字适合这样的义体,作者的情绪可一贯而下,毫无阻障;玄思式文字也同样适合这样的文体。抽丝剥茧的恩路一点一点延展。似一种理性的推导,又到底深情款款,绝无生硬之嫌。
散文诗的出现是现代文体发展的必然,使得文体的界域愈发分明,也增加了各类文体的纯净度。有了散文诗,心灵化的文字找到了柄止的理想场所,强烈情绪之流的作品,也不必在注重跳跃性的诗歌之间苦苦寻找自己的位置。随着文学现代化的不断增进,人类情感思维的广度将不断延伸,新增的文体即能承载下更新的思维与表达模式,使得每一种向度的文字能各安其位,有所成就。
二、作为舶来品的散文诗
有一点我们必须注意,即是散文诗这一文体并非自然生发于中国文学之中,而是西方的舶来品。当然,每一件事物能在当地生根发芽,其土壤必然是渴求这一种子的。散文诗走进中国文学亦是中国文学发展的需要——随着文学革命的号召响起,白话文成为中国文学发展不可阻挡的趋势,人们急切期待着心中所想与文中所写完全契台、多年压抑的情绪之流也待于文字之中倾然喷薄——那么。散文诗这一文体恰恰满足了当时作家的需要。散文诗自然是以自话口语承载情感,同时又具备鲜明的情绪流向,自然极受当时作家的欢迎。当时的作家渚如刘延陵、冰心、郭沫若等无不多有这样的尝试,就连诗歌创作其实也是散文诗化韵,胡适、周作人等人初期尝试的诗歌,冰心、宗白华等人所写小诗,某种程度上仅只是分了行的散文诗而已,并不真正具备诗歌的特征,与其说五四时期的诗歌创作偏重散文化,不如说是偏重散文诗化,因白话文学初被尝试,激情式或玄思式的情绪之流最多见,最适合产生散文诗这样的文体。
但激情式的破坏仅只是一时之快。文学的建设仍要在漫长的时光中不断摸索前行。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仍然深重地影响着现代文学的创作,不能不提起我们高度的重视。中国文学自来便以诗为中心,与西方不同的是,中国诗歌注重抒情性而相对忽略叙述性,这就导致了中国诗歌虽自古发源但却缺乏强于叙述之流的民族史诗,而多是一种吟咏喟叹,或是诗意的生活场景写照。中西诗歌走向的不同或许取决子中西文字状态的不同,有关这一问题可参考林庚先生的相关论述。在林庚看来,中国方块字的特征使得文字创作之初十分困难,于是很难跟上叙述思维的发展进程,于是只能以一种意象的状态来呈现、暗示。所以多出抒情性作品而较少叙述类文学。日后中国文字虽在缓慢发展过程中得以壮大成熟,但其文学表达已经成为一种传统,再难转变,这便造就了中国诗学以意象、象征、星现为中心的诗文化传统。这种传统显然是与西方文学相对立的。西方文学因其字母拼写的便利,自古便可与思维发展同步进行,文字也就更多叙述特征,民族史诗也自然是其必然的发展结果。
这里产生了一个问题——西方诗歌强太的叙述特征使得玄思式诗歌得以有效发展,而当这一情绪之流过于喷薄。打破分行的模式走人散文诗的自由场域也似乎是顺其自然的行为了。但对于中国诗歌来讲,其强大的呈现性仍然挥之不去,诗行的断续性特征也格外明显,即便受到白话文的冲击,诗文逐渐西化,其连续性的情绪之流恐怕还不曾达到需要冲破分行的模式转向散文诗的强度。于是,我们现今所看到的散文诗,可能更多的仍是一种诗歌跳跃性思维,注重平行意象的呈现、注重情景交融的意境。而近乎缺失连贯的情绪之流,或是又完全走向对立面,告别“诗”的空间成为平庸的散文纪实。也许,在五四时期情绪之流的喷薄过后,我们尚需要较为冷静地思考——作为舶来品的散文诗,我们如何将之真正载入中圄文学的土壤,使其特性闪光,而不是饱受“影响的焦虑”。
三、当今散文诗所应注意的问题
我认为散文诗在发展过程中所应注意的问题有三。
其一,应避免纪实性语句人散文诗。在我看来,散文的叙述特征是散文诗强大的宿敌,甚过诗歌跳跃性对散文诗的干扰。因为纪实容易作诗难。散文诗篇幅长于诗歌,大量叙述性话语涌入散文诗文本,造成散文诗纯度的降低。散文诗阅读一本是给予人们心灵的美感体验,流于琐碎的记录只能使得散文诗这一宝贵的特征被泯灭。
其二,应多些智性思考空间。散文诗也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感性的情绪之流,一种是理性的思索。但理性的思索绝非哲学语句的直接表达,而是借助思绪之流带动契合思索的活语呈现。并且该话语还应具有优美的特征。观今的散文诗更多是感情的抒发,而较少思绪的流转,若能发掘这一方面的作品,使得温润柔软的文字能加以刚性的成分,刚柔并济的味道一定更美。
其三,辞藻应为情绪之流服务。我并不认为堆叠意象的散文诗流于空浮,只要文本内容契含情绪流动。毫无不必要的炫技,这些辞藻的使用便也具有锦上添花的妙处。但单纯罗列辞藻,使意象脱离于情绪之流,无一以贯之的思绪带动。这些辞藻便只能显得华而不实,甚至有过于繁琐之感了。
如何把握得恰到好处——我感觉散文诗创作仍是要以情绪之流为基本依凭,情绪流向哪里,便相应带动起哪些辞藻——它们自会恰到好处地贴合作者刹那的情感体悟而又不会旁逸。一句话,散文诗的情绪之流是最为重要的东西,把握好它,就可把握好整章散文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