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桦
大地的纽扣
春天,我习惯把沿着滩涂小路两边开的那些五颜六色、不知名姓的花朵说成——“大地的纽扣”。
海边滩涂上的春天总有些姗姗来迟。已经到了三月末甚至是四月初,滩涂深处的那些花朵都还没开放,站在水边的芦苇似乎也只是刚绿好了一半,春天依然是来与不来的样子。但当你顺着那渐渐温软下来的阳光和风,气喘吁吁地爬上河坡,爬上那道最靠近大海的最后一道海堤,你的头刚刚转过去,滩涂上,那些花朵齐刷刷地似乎一下子就都开了。
一粒一粒,五颜六色。那些花朵就这样不声不响一下子布满了整个滩涂。它们在湿地上密密匝匝地开着,挤挤挨挨地有一些零乱。只有滩涂小路两边的花儿开得异常整齐,好像是谁事先一朵一朵安排好了似的。这样的时刻,你走在滩涂,走在伸向滩涂深处的小路上,凝视道路两边那些闪亮的“纽扣”,它们在早晨或者黄昏的大地上一跳一跳的……
花瓣间,一些露水,微小,胆怯,羞赧,将落不落的样子,真有些似是而非。
走在滩涂,这时候,你想做些什么?又应该做一些什么?跟着春风去滩地上拔茅针吧!追着鸟鸣去芦苇丛里找鸟窝吧!一不小心,身边那些槐树的枝条拉住了你。三月末,滩涂上槐树的针刺刚刚生出来,还没有夏天那么锋利,但那些微微潮湿的枝条已经在做着槐花的梦。那象牙和乳汁的白,一片接着一片,一层压着一层。一只只小蜜蜂绕开花朵飞向了你,飞入你的鼻子、耳朵、嘴巴。大地的身体里仿佛安装着一个个小小的发声器。一跑起来,天空下就会飘荡起芦哨脆亮的笛音。
春满大地!一粒一粒解开那些纽扣,春风中露出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那带着柔美曲线的草地和河流,那飘散着草香味的泥土和雨水。跟着那风声,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那些在阳光中不停地响动,闪耀的少女身上的金饰或银饰。春风暖煦的滩涂,那繁星密布、宽厚浓郁的野花香气里,请允许我向这慈爱的大地致敬。
春天,我习惯把滩涂上那些不知名姓的花朵说成“大地上的纽扣”。
夏天和秋天的也不例外。
河上的字
六月。小河埠。一个女子在码头上洗葱。(怎么会是洗葱?)
被洗净了的一卷一卷的小香葱,搁在脚边的木板上,水淋淋地往下滴。洗葱的女子垂着一头长发,说话柔声曼语,白皙的手臂和皮肤,哦,女子,你是来自江南吗?
我走在路上,背着一筐青郁郁的红薯藤,前面还有人赶着一群羊。
一群干净的羊和一只独羊。走在长满青草的路上,脚步声很小。
而我的脚步越来越快,我是要赶回学校的旧操场参加一场毕业典礼吗?路上的大喇叭里传来了声音。打谷场上的露天演出。那些来自乡村、一直盼望着能够走上舞台的可爱的孩子。我。是他们当中最瘦最矮的一个!
背着红薯藤,跟着一群羊朝前走。经过木码头。我听见一个小女孩在河滩上唱歌。歌词模糊不清。童声却带着奶味,那么甜蜜。
木码头上那个洗葱的女子,声音咯咯在水面上跳荡。一个江南女子,说的话却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直接,不拐弯儿,那声音落入水中,就像薄薄的瓦片在打着水漂儿,一点一点沉向干净的河底。
从来没见过这女子。更没听见她说过这么多话。女子从哪里来?
明明是个江南女子,为什么说的话却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那唱歌的孩子是不是她的女儿?这一连串问题,真有些奇怪。
更奇怪的是,走近那女子,她洗的竟然不是小葱,是一捆大小不一的书法卷轴。
一个多么奇怪的梦。
一些多么奇怪的字!
水边的女子还在洗葱。一大片水草从河面上飘移过来。枝叶舒展,有些像书法。那一个个字在流水中打开夏天,背着红薯藤,跟着一群羊经过木板搭成的木码头。一个正在洗葱的长发女子,典型的南方人的脸蛋和身材,说的话,却带着北方的口音。
一个北方口音的女子在河边说话。干净的河面上,带着那些文字,一群水鸟乱飞。
被阳光灼伤的脸
春日滩涂,阳光抽出一把封存已久的刀。
整个冬季,一把刀一直藏在大地深处,藏在茂密的草丛,藏在一棵棵金黄芦苇的背后。一层薄冰封住流水的嘴巴。在不经意之间猛然亮出来,生硬的刀背上明显有一些锈迹,薄薄的刀刃却怀着不可遏制的渴望。
苍凉。沉郁。
一滴血,颤抖着迎向那隐秘的刀锋。
你——一个黑衣人。
一个黑衣人在水边抚琴。
半只鸟扑楞楞跌落在地上。
半只鸟。它的两只眼睛已经被取走。
被风雨霜雪穿透的翅膀。一根树枝横挑着落叶。
这样的场景惊悚了我。
半只鸟。
眼球已被取走。它的半截翅膀还在。
眼睛没了,翅膀还在!
嘴巴没了,还有喉咙!
只要有翅膀,那鸟儿就会沿着这海岸,向着那太阳和月亮的方向,一直飞;
只要有喉咙,那鸟儿就能歌唱,哪怕已是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我来到滩涂,走在旷远的滩涂小路,我的脸迎向风,歌声,和着那大海一般辉煌冷峻的日落和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