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似乎一直都活在危机里,林林总总,如同躲不开的宿命。有些是别人的,有些是自己的。
打我们一记事,就必须“时刻准备着”,那是“少先队员”和“红小兵”入队誓言。准备干什么呢,当然是“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这一切都因为美帝国主义、苏联修正主义“亡我之心不死”。这使得我们一生下来,就处在浓浓的战争氛围里。那个年代,绿军帽、绿挎包和铝质的绿色水壶,是小学生的必备物品,因为,学校一有机会就将小学生们带出去军训和拉练,拉练就是拉去走路,一走就是一天。
显然,国家刚刚建立不久,当政者对其政权的合法性依然怀有恐惧,以至治下之民无论老幼,不得不活在“战争危机”之中。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校里开展“批林批孔”。每个班级都要开批判会,要把林彪、孔丘批倒批臭,每个小学生都须上台发言。据说,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防止“复辟”。什么是复辟?复的什么辟?不知道。初中历史课本里有个留辫子的张勋搞“复辟”,那还是以后的事。这个,当然应该称作复辟的危机。
这样又过了两年,学校又开始搞“忆苦思甜”的运动,还有个名堂,叫“阶级教育”。主要内容有两个,一是请老工人、老农民讲过去受的苦,再就是组织大家吃那种猪食一般的“忆苦思甜饭”。我记得县城木材厂有位老工人,是当时忆苦思甜的“明星”,因为他每次报告都会忍不住嚎啕大哭,有时一天要赶两场。一次,学校在操场上集好了人,请他做报告,却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最后只得草草收场。后来一打听,原来这老人报告用的“道具”——一件破棉襖不见了,没了棉袄,这老人横竖挤不出一滴眼泪。老师告诉我们,忆苦思甜就是为了“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让我们受“阶级教育”,受了教育就可以防止让我们这一代人“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可以防止“地、富、反、坏”“反攻倒算”,防止我们重新回到“那万恶的旧社会”。
老实说,无论是“阶级苦”,还是“血泪仇”,于我们这些小孩子都没有什么关系,“牢记”这些东西,除了在我们心中种下仇恨之外,别无用处,更别说让我们的日子过得好一些。而用一个老人强挤出的眼泪来防范危机,实在是千古未闻。
初中第一年,学校又有“运动”,有个名堂叫“反潮流、反师道尊严”。班主任拿来报纸给我们念“黄帅日记”。黄帅是北京的一位中学生,日记里多半是对老师的种种不满,控诉老师的粗暴和无理。而报纸上给出的罪名就叫做“师道尊严”。很快,学校里的老师个个变得灰头土脸,学生们则扬眉吐气,罢课、逃学成了正当的“革命行动”。不过,这场运动另外也衍生出一桩好处,那就是让我们知道了,日记除了象雷锋那样记好人好事之外,还可以写点别的。但这种师生关系的危机并没有持续太久,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之后,老师们一跃又成为了“辛勤的园丁”。
就在恢复高考那一年,学校里的读书氛围“空前高涨”,各种学科竞赛“风起云涌”,就在这当口,学校里突然一下子又“运动”了起来。这是我们学生生涯里的最后一次“政治运动”,有个名字叫“反击右倾翻案风”。什么是“右倾”?谁翻谁的案?到现在也说不清。老师只管在讲台上读报,学生在课桌上抄报,抄出来的大字报把能糊的地方都糊上,剩下的粘在绳子上,一排一排挂在课桌上方,以至于上课的时候须将纸张卷起,否则,便会“对面相看不见人”。据说,只有这样,才能防止“翻案”,防止“资产阶级回潮”。既然是“防止”,那当然是一个很大的危机,或可称作“回潮”的危机。
上面说的这些危机,都是由“政治运动”产生的,于我们都是间接的体验。但我们知道,每一次危机,虽然没有战火和硝烟,但都有死人,死很多人,有些还是自己的亲人和邻居。老百姓在经历过这么多危机之后,人人变成惊弓之鸟,以至于在此后的几十年,直到今天,社会上一有风吹草动,大家都忙着囤药、囤粮、囤盐,囤一切可以保命的东西。智识阶层说这是愚昧,实际上那只是危机的创伤。
对我们来说,除了间接的危机之外,还有许多深刻体验的属于我们自己的危机。第一个要算是粮食危机。从小到大,我们中大多数人在生活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处在饥饿状态。我们兄弟姐妹很多很多,我们的父母无论是城里的还是乡下的,都没办法将我们喂饱。红薯、豆饼、玉米、槐花,都曾经是我们的主食。那个年月,能吃上一顿饱饭,能吃上一顿完全由白面蒸出的馒头,绝对是一件奢侈的享受。
进入八十年代,我们面临最大的危机要算是找工作了。一个家庭少则两三个,多则六七个,几乎同时面临就业的问题。对了,那个时候称做“待业”。父母们渐渐老了,他们没有精力和能力为我们找工作、分房子和娶媳妇。考大学(中专)、参军、招工、顶替是我们的所有出路。其中顶替,就是让父母提前退休,孩子顶替父母的工作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