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熹微
我在昆明住过两个城中村——日新村与福德村。我租住在一幢自修小楼的第四层,从窗口伸出手似乎就能摸到对面楼房的玻璃。楼下不知是未修建还是已拆迁的残垣断瓦,红色砖头散落的地方,大雨过后长出一茬茬不認识的蘑菇。
喜欢站在窗口久久眺望。其实并不能望见什么,想说的是,在城中村,经常让人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这里比我的家乡,还要更接近家乡。
租屋很便宜。瓷砖崭新的楼房,三十平方米带小厕所的房子,一个月租金不过400元。如果你愿意,可以在加出的过道里用电磁炉做简单的饭,总之一个人住是再实惠不过。当然,门窗是粗劣的,稍稍用力一拉,便抖得咔咔直响,门锁咬合得很勉强,像牙床萎缩之后,装了不服帖的活动假牙。住下不久,小偷来了一次,临时居留的地方自然不会安放任何值钱的东西,失窃了抽屉里用橡皮筋扎着的一沓块票、一台二手的DVD播放机,以及一只两百多块买来的电磁炉。
在这样的房子里住着,不能产生类似家乡的归宿感,但我怀疑乡愁的本身实指漂泊。我开始夜里不敢睡实,稍有响动就惊醒过来,枕边放着菜刀,随时准备搏命似的。事后想起来,真是一种颠沛流离的心情。
除了米线店川菜馆,城中村里还有几种店很多。旅店,也是自修小楼做成,小小的登记室外面立着广告牌,数张放大的彩色照片郑重其事地划分了单人间、大床房、标间、豪华标间。标价一般不会超过120元/晚,事实上40~60元就能拿下。有的房子还很新,给人很划算的错觉,然而这样的房子热水系统通常依赖于太阳能,质量不好的太阳能设备使热水时续时断。
城中村里通常没有配备医疗设施齐全的医院,药店和社区门诊是人们解决头疼脑热最便捷的途径。不需要医生证明就能买到抗生素。在这里我也无师自通地发现了,在那些突然窜进店里的鬼鬼祟祟的青年里,不少是购买注射器的瘾君子。有一次我发烧,在楼下的诊所打吊针,护士扎针的技术很好,我问她薪水多少,她嘴一撇,道,一千多块,少呢。
一天我去旧货市场买沙发,转了很久都没有看到合意的,意兴阑珊地准备打道回府。骤然回头已是黄昏,不知何时货物盖上了大的塑料布,女人蹲在门外的空地上用一只电烧杯煮晚餐,送货的贩子们回来了,小心地将三轮车邀进巷道里……天色暗蓝,我站在那里,心中充满亡失感,仿佛回到某年某月某日我不曾体历过的故乡的往昔。层层围拢的旧物和它们所散发的气味,永无休止地掩盖着一切。
百度百科上对“城中村”的解释是这样的:从狭义上说,是指农村村落在城市化进程中,由于全部或大部分耕地被征用,农民转为居民后仍在原村落居住而演变成的居民区,亦称为“都市里的村庄”。从广义上说,它是指在城市高速发展的进程中,滞后于时代发展步伐、游离于现代城市管理之外、生活水平低下的居民区。
我想,“游离”二字很精确。
摘自《中国周刊》201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