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丽
一
那一年,地里的稻谷还没有收回来,大雪就像盗贼一样从南山那边扑过来,抢夺了村庄收割的喜悦。父亲悔得直跳:“嗨,就在地里多放了一夜,谁知道雪这个贼娃子,会趁人睡着的时候,把一地壮壮实实的稻子全给埋起来了。现在镰刀磨得再利,又有啥用。”
“辛苦了一年的收成,总不能就这样送给雪贼。就是一点一点挖,一捧一捧地捧,也要把它收回来。不然,娃娃们挨饿不说,连明年的稻种子都有麻烦。”妈妈低头看着隆起的肚子叹了口长气。
这天,全村的人都蹲在雪地里刨稻谷。远远地看过去,就像是在雪海里淘金子。雪有一尺多厚,要一锹一锹把雪铲成堆,再运到稻地外面去。手推车推出去的雪,都堆在稻地四周围起冰雪长城,此时脚下的稻谷才从雪缝中戳出了一根根尖细的稻芒。再往下铲,都是混了雪的稻谷,人踩过以后,稻谷和雪粒粘在一起,很快就结成了块,掰也掰不开了。我们用双手把稻子旁边的雪刨开,小心地抠掉沾在稻穗上的雪渣子,把大一点的雪块挑出来丢在一边,把裹着冰衣、连着稻秸的稻谷倒进大麻袋里。往麻袋里倒喳喳作响的稻谷,就像是在倒真金白银。
大雪从人们手里抢夺过去的宝藏,又被人们抢夺了回来,尽管只抢夺了一部分,至少人们没有完全输给这场大雪。
二
我们把本来躺在冰床上的稻谷,搬回了家里。妈妈挺着大肚子抱了一大捆干树枝,在炕洞里点燃了火。爹爹掀开了大坑上的苇席和毡子,把六麻袋夹带着冰雪的稻谷全都倒在了大炕上,用木锨摊平。雪渣子一遇着热炕,很快化成了水,嗞嗞地冒着热气。
爹爹把苇席、毡子、单子、褥子,一层层铺开在摊开的稻谷和冰雪上,妈妈抱来的干树枝已经堆满了半间屋子。爹爹说:“孩子们,你们拉开被窝,就睡在稻谷上。我和你妈一起把炕烧热。”我跟弟弟妹妹和一大炕的稻谷一起睡得很香。
早上起来,我向窗户外一看,没有日头,鹅毛大雪像会动的棉花帘子一样厚厚地挂在窗玻璃上,一扑扇、一扑扇的。爹爹绿色的眼珠显得阴沉沉的。半屋子的柴禾,全都变成了死灰堆在炕洞里。妈妈坐在炕洞前,脸色像灰一样。早上起来,连门都被雪堵住,推也推不开。老天就像在弹棉花,大梁坡村被捂在巨大的棉花套子里,掀也掀不掉。
雪停天放晴的那天,村里有很多人还是不甘心地到稻地里去,看看稻谷被雪埋了多深。人们没有一个扛家伙的,两只手袖在袖筒里去,又袖着两只手回来,脑袋和眼睛,仿佛被稻地里一根看不见的线绳牵拉着,一步一回头,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朝回看,那样子就像把孩子丢在了地里。
回来的路上,爹爹的头像霜雪压倒的稗子穗,一直戳进了肩胛里,硬是一次也没有回过。爹爹的步子越走越急,奔进了院子,操起靠在墙根的一把木锨就冲进家门,连脚带鞋上了炕,把炕上的铺盖、毡席全掀到地上,他就像大锅里翻炒手抓饭一样,不停地翻搅满炕的稻谷,稻谷冒着腾腾的热气,土炕上不时地露出斑斑水渍。
妈妈、我和弟弟、妹妹抱起地上的潮乎乎的被子,晒到了院子里。本来薄薄的毡子浸透了雪水,变得比平时厚了几倍,我们四个人拽着又湿又重的毡子四角,好不容易拽到了柴草垛上摊平。
炕上的稻谷被爹爹一刻不停地翻搅了大半天。到傍晚的时候,我们把冻得像一张大铅饼一样的羊毛毡子,重又苫到还没有干透的稻谷上。晚上,睡在硬邦邦的冻毡子上,像睡在大冰块上,被子怎么也暖不起来,一股凉气从身子底下直往上拔。
“下面火炕烤,上面身子焐,稻谷干得快一点。”爹爹躺在被窝里说这话的时候,冻得牙齿都打着颤。
三
我們在稻谷上睡了一个冬天。这是全家人睡得最踏实的一个冬天。我们每天晚上早早就躺在火炕上,用身子去暖那些稻谷。
每天早上起来,我都能看到爹爹的胡须上,妈妈和妹妹的发辫上沾着细细的稻芒。照镜子的时候,我还能看到细小的稻芒夹在我柔软的头发丝中间,它们就像是躺在稻草堆里那么舒坦。整整一个冬天,我们家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新鲜稻谷的香气。
每天看着邻居家的大儿子喀力哈孜用石头臼子捣米,他们家每隔一天就都有一顿大米饭吃。那些稻谷躺在我们身子下面,我们一粒都没舍得吃。爹爹说,炕上的这些种子,吃掉一颗,明年地里就要欠收一捧米。
听了爹爹的话,就是看到有一颗稻谷掉在地上,捡起来偷偷含进嘴里,我都不舍得嚼烂,又悄悄把沾着口水的稻谷粒放进毡子下面盖好。我们硬是忍着,把一天三顿饭,减到一天只吃两顿,靠着喝玉米糊、吞高粱饼和吃地窖里的土豆、白菜,捱过了一个冬天。
冬天终于到了尾巴根上的时候,又一个弟弟降生在铺满稻谷的大炕上。本来睡在妈妈旁边的妹妹,把靠着炕洞和火墙最暖和的位置,让给了新出生的弟弟。大炕上又多了一个娃娃,家里顿时热闹了很多。我家的门上还挂上了一根透着喜气的红布条。爹爹妈妈的脸也像五九过后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春天的气息就从弟弟的童谣、妹妹的花衣服和头顶的蝴蝶花,弥漫到整个大梁坡村。
四
大梁坡村的春天,最先是沿着出去觅食的羊踩出的雪坑里走进来的,深深浅浅的羊蹄坑在春风里一行一行变得水汪汪的。厚厚的积雪覆盖的泥土,最先从那一个个小坑里重见天日。小小的羊蹄坑从村庄四周越走越远,向着村庄外更远的地方散开去。冰冻了一个漫漫长冬的大地,就像是从羊蹄坑里解开了一粒粒黑色的纽扣,慢慢脱去了捂了一冬的白羊皮袄,一点一点露出了春色。
眼见着路边的杨树返青,河沿的柳树吐出苍绿的芽孢,结冰的渠沟在晴天里变得水汪汪的,春天的味道慢慢地从冰融雪消的田野上升腾起来。清早,布谷的鸣叫从河坝那边飞过来,“布谷、布谷”的声音在窗户上、屋檐上飞来撞去,这声音撞到谁家,谁家就像得着了神谕似的,打开仓房,开始清理农具和闲放了一冬的马车和驴车。
我们把稻谷从大炕上扫起来,堆到场院里,爹爹给马套上了石碾子。马拉着石碾子在场院里撒了大半天的欢,那些连着稻秸杆的稻谷,舒服地躺在碾子下面打滚。我们在被爹爹用铁叉叉到了一边的干净的稻秸杆上打滚,就像在铺了新褥子的大炕上打滚。
我们把妈妈扬好了的稻谷,用木锨和簸箕铲进大麻袋里,抬到了车上。爹爹把驴车赶到了田间地头。爹爹卸下稻种,坐在新打的田埂上,眯着眼睛看弟妹们在稻地里撒欢。
我问爹爹:“这么大一片稻田,这几麻袋稻种不够播咋办?”
爹爹捋了一把密密匝匝的胡茬子,对着稻地盘算:“就是种子播稀点,也得把这块地全都撒上种子。今年雪水这么足,这地里,播上一颗种子,就能活一棵苗子,说不定去年埋在地里的稻谷也能发芽。再等些日子,这稻地里就长满绿绿的稻秧了。”
爹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湿汪汪的眼睛就像是两大块水田,成片成片的稻子苗荡漾在他的眼波里,那些在爹爹眼里疯长的绿色稻苗,一下子盖满了整个大梁坡,连大梁坡上刮过的呼啦啦的风,都被爹爹眼睛里的光染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