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和一个人的久别重逢】
8年之后,施泽提出来高中同学的初次聚会,并承担聚会的全部费用,他安排程东下达通知,半开玩笑地说,不得有人缺席,否则到时不买单。
此时的施泽,是一名略带痞气的小房地产商,算不得很富有,但也在这个行当里赚取了一定的资本。终日周旋于各路“土豪”之间,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用程东的话说,是一个典型的有钱的“坏男人”。
对这样的名号,施泽并不拒绝,他承认自己早已不是从前的施泽了。这是他用了好多年才做到的改变,从读大学开始。对于施泽那样一个在温润的家境中成长起来的孩子,这种改变其实不无艰难。单是学抽烟,施泽就学了两个多月。然后是喝酒、说脏话、翘课、偶尔打架……一点一点,从生涩到熟练,举手投足间,慢慢染上了市井青年的“痞性”。大学4年,再也没有做过所谓的好学生,反倒因为逃课去看演唱会并在会场上打群架差点背上处分……4年后,各科成绩勉强过关,就这样,施泽一点点把自己“堕落”成了现在的样子。
8年后,施泽便以这种形象,期待着这场和一个人的久别重逢——所谓同学聚会,只是施泽的借口罢了,他们的出现,都是为了陪衬那一个人。
吉祥、安吉祥。
那是蛰伏在施泽心底的名字,蛰伏得很深,深到有时他自己都看不见,却又在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之下就突兀地跳出来,出现在施泽眼前。他几乎在这些年邂逅的每一个女子身上都能触摸到吉祥的影子,但也只是影子。吉祥就站在那些女子的背后,诱惑他然后嘲弄他,用那种变幻莫测的眼神。
施泽知道,他算是栽在吉祥手中了,他非找回来她不可。然后,从那个黄昏重新来。
那是个暖橙色的黄昏,一直定格在施泽的记忆里。
【她是危险而不屑的】
8年前,暮春,放学时分喧闹的校门口,施泽正低头慢慢前行,忽然被脚踏车急速的刹车声吓了一跳。他停下脚步,顺着一片艳丽的玫红色抬起头来,便看到了吉祥。
吉祥对施泽说:“模范生,别费劲儿了,我和你不是一路的,好好读你的书吧。”
说完,吉祥打了个口哨,蹬着脚踏车飞身离去,留下施泽站在那里,默默涨红了脸。
19岁的施泽,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皮肤,头发干净整齐,穿素净的格子衬衫和蓝色牛仔裤,温文尔雅,成绩优良,是所有高中校园里好男生的范本。
而18岁的吉祥,同样瘦瘦高高,留着乱蓬蓬的短发,穿一件黑色的只可盖到肚脐的短毛衣,紧身低腰的玫红色牛仔裤,隐隐露出腰部一小段古铜色的肌肤,野性而不羁。和施泽相反,吉祥是让每个老师都蹙眉的坏女生,除了成绩不好,几乎无所不能。
可是,施泽却鬼使神差地喜欢上了吉祥,完全说不出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坏女孩面前,样样出众的施泽,会有深深的自卑感。吉祥的眼神里有一种对全世界的不屑,施泽知道,在吉祥眼中,他的好家境、好修养、好成绩全都一文不值。而从小到大,施泽接受到的目光都是赞美和仰慕,包括身边的那些女生,施泽知道,她们都在偷偷议论他、喜欢他。
吉祥是唯一的例外,她是危险而不屑的,吉祥的不屑打倒了施泽多年的优越感。这种打倒,对施泽来说是异样而新奇,充满挑战也充满一种陌生的诱惑力。
这种诱惑力,说到底,便是一个少年倔强的喜欢。
施泽一直以为吉祥不知道,他掩饰得很好,从来不像其他男生那样直截了当地盯着她看,也从不提及。他只是在不被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扭转身体,用眼睛余光扫视一下在他左侧、隔着课桌和课桌之间短短距离的吉祥。然后,便把目光飞快地收回来。
吉祥却那么轻易地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并用那种不屑一顾的口吻来挑明。施泽略带青涩的心,就那么狠狠地难受了一下。有点儿疼,有点儿委屈,还有点儿愤怒和不甘。
那之后,施泽再没有偷偷注视过吉祥,任何不经意会稍稍靠近的時候,施泽都低着头躲避了。
越躲避,越无力抗拒。施泽开始成为每天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学生,在偌大的空荡荡的教室里,他会慢慢走到吉祥的课桌前,静静地坐一会儿,沉溺在吉祥的气息里。
施泽觉得再继续下去自己会疯掉,功课也将拯救不了他。
好在高中时光已到尾声。
毕业前的最后一晚,施泽在吉祥的课桌里偷偷放了一只水晶音乐盒。那是一棵雪中的圣诞树,音乐响起来的时候,透明的水晶里,会有细碎的雪花轻轻飘舞。
施泽不知道,吉祥会不会知道那是他留下的。
两个月后,施泽拿着录取通知书去了沈阳。最后得到的吉祥的消息,是她跟着再嫁的母亲,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和他们共同生活的城市相距不远。
【因为爱,我们输掉了对方】
施泽在一支香烟燃烧的时间回想了和吉祥有关的片段,烟燃到尽头的时候,他接到程东的电话,除去在国外的两个男生,其他人全部联系到位。
施泽慢慢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全部中包括了吉祥。然后,他提前到达订好的酒店。
大家陆续到达,除却一直保持联系的,其他人都讶异于施泽的改变——和曾经截然不同的气质的改变,如今的施泽,连笑容都充满放荡不羁的味道。
施泽左右逢源地招呼来客,然后,在一个短暂的空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几米之外旋转门的光亮处,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子款款走来。
那是一个依然青春貌美又足够高贵典雅的女子,着卡其色修身小西装,黑色长裤,系一条黑色带卡其色圆点的小丝巾,黑色手包,干净温和的妆容,长而浓密的黑发随意地绾起……
眉目似曾相识,气质完全陌生。款款地,女子走到施泽眼前,微微翘起唇角,轻轻开口,施泽,别来无恙?
是吉祥,安吉祥。
施泽呆住了。那场精心策划的聚会,便从这一刻开始失去了目标。施泽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8年之后,吉祥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如此温和婉约、又如此从容优雅。她不再是8年前那个野性而不羁的少女了,再没有不屑和锋利的眼神。现在的安吉祥,生活在上海,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一枚标准的都市金领。
在吉祥的浅笑嫣然中,施泽清晰地看到他和吉祥之间,隔着的那条银河,如同8年之前一般,宽阔而无尽头。施泽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当他用了8年的时间走进属于吉祥的世界时,吉祥却从她曾经的世界中走了出来,走进了他曾经熟悉的世界。一个有理有节、有前途有规矩的世界。
他们在光阴里戏剧般互换了角色。
但是,为什么?
施泽已经凌乱到无从寻找答案,只好用喝酒的姿势来掩饰一次次的失态。酒意微醺时分,听同学开起玩笑,说他和吉祥,是整个班级最后的单身男女了,又是“郎财女才”,索性成一段佳话也好。
施泽讪讪地笑,偷眼看吉祥,见她亦笑着,却是笑得清醒冷静。
施泽别过头去,心里一阵酸楚。吉祥却在此时来告别,在施泽身边站立片刻,她问,还记得那只音乐盒吗?吉祥轻轻伸手,握一握施泽的手臂,施泽,到现在我才知道,因为爱,我们输掉了对方。可是我知道,我们爱过。
在转身之前,施泽看到吉祥眼中落下泪来。
【因为爱,他们变成了对方】
施泽不知道,吉祥的“坏”,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只是一个少女为了对抗家庭的破碎生出的叛逆。吉祥12岁时,父亲有了外遇,母亲用种种极端的方式来对抗,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家庭的完整。父亲离开了,母亲在失望和绝望中消沉许久,甚至忽略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儿。吉祥在家庭的窘境里一点点长出叛逆的荆棘,以对抗支离破碎的人生。直到遇见施泽。
施泽更不知道,从吉祥对施泽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那个黄昏开始,18岁的吉祥,便开始学着收敛所有的叛逆和锋芒,修正她身体和内心所有的“坏”。高中毕业后,吉祥去了另一个城市复读,一年后考入上海的一所大学,以优良的成绩毕业,应聘到那家公司,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现在——朝着施泽的方向。
是的,当初,吉祥也一直偷偷地喜欢着施泽,那个和她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优秀男孩。她所表现的不屑,也只是因喜欢而生的自卑。
她和施泽,都为喜欢对方而自卑过,然后各自用了漫长的时间,去努力向对方的世界靠近。却是如此阴差阳错,因为爱,他们变成了对方,已回不了身。
施泽的心,就那么在一片潮湿中暖暖地疼起来。
编辑 / 孙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