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文学在西方遭受的鄙夷和敌视,源自它的试图改变。西方本土的汉学家曾深深地向他的人民致歉,因为他所提供的中国现代文学是二流乃至三流的。这些文学已不复再向他们提供浓郁的异国情调,唯一还对他们具有吸引力的是中国的“政治美德”①。施耐德那首著名的诗可援以为证:
毛主席,你应当戒烟
不要理那些哲学家
建水坝,种树就好
别用手拍死苍蝇
……
你不需要炸弹
继续耕你们的田。
写写诗,游渡大江。
那些蓝色的长袍好极了。
别射杀我们,我们喝酒去吧。
等着
瞧。②
尽管谢和耐(JacquesGernet)曾宣称:“人们惯常妄下结论,以为中华文明是静止不动的,或者至少会强调它一成不变的方面。这实在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③但颇具反讽的是,同其他汉学家一样,谢和耐本人所进行的中国社会史研究,就如周蕾指出的那样,仅仅只是着眼于那些现实的、非幻想层面的议题,而非充满欲望及矛盾情感的中国世界。他们从未曾用非实用意义上的复杂度来阅读中国现代文学。④
不可否认,中国现代文学及其理论,曾受惠于西方,但是否这就意味着此类作品真的就此沦为西方文学的附属品、次生物,因其丧失的个性及历史,而要永远等候西方的裁决?
也许盖棺论定仍为时尚早!起自20世纪50年代,西方学界就开始有学者,特别是华裔学者展开了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宏观研究,力图向西方展示中国文学自身的丰富性,挑战西方学界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傲慢与偏见。其中夏氏兄弟,李欧梵、王德威等人居功甚伟,而后起的刘禾、周蕾、王斑、奚密等人更是功不可没。他们的研究成果非但在国外造成轰动,更是极大地推动了80年代以降国内的现代文学研究。
然而,尴尬的是,这些学者长期以来在国内背负着“自由主义思潮”产物的名号,他们的研究成果被视为“挟洋自重”和“二元对立”模式在学术研究上的表演。尽管有像王德威者反复强调,其研究并无意要回到理想主义式的位置,或因此玩弄解构主义式正反、强弱不断易位之游戏,而是自处于“弱势思想”,借拼凑已无可认记的蛛丝马迹,描画中国文学繁复的精神图景⑤,但是这样的误解仍深植人心。
中国现代文学在西方遭受的不公待遇及华裔汉学家们两难的处境,正不断敦促我们对这些研究作出更为理智的分析。争辩问题莫若回到问题,重新阅读这些海外中国文学研究成果,也许是我们最好的起点。除开刘东先生主编的海外中国研究系列,由季进、王尧两位先生主编,囊括了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西方与东方之间的阅读政治》)、王斑(《历史的崇高形象:二十世纪中国的美学与政治》)、奚密(《现代汉诗:一九一七年以来的理论与实践》)、张英进(《影像中国:当代中国电影的批评重构及跨国想象》)、刘剑梅(《革命与情爱: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中的女性身体与主题重述》)等五位华人学者的“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译丛”的第一辑,已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发行。
本文想就这五本书作集中讨论,以期回应西方学界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中存在的优势及问题,洞察与不见,以及这些作品本身作为一种“跨语际实践”产物,到底存在哪些特点和不足。
一、界定现代
中国现代文学及其研究是一个开放的体系,这一点至少可以从以下三方面加以说明。第一是边界的移动;第二是新的作家、作品被不断发掘;第三则是新的研究思路及方法得到应用(这一点我将在下文专门讨论)。
就现代文学的研究范围而论,这一辑作品所论述的畛域显然突破了三十年的定义。奚密的论述把“现代”的起点放在了1917年,而其下限则被延伸到了80年代的后朦胧诗时代,其时间跨度为七十年;张英进关于当代中国电影的研究也被纳入此一领域,可见编者所理解的“现代”是意图打破以政治事件为切分的理路,而将整个20世纪乃至今天的文学作为一个整体。王斑、刘剑梅两位的讨论就直接以“二十世纪”作为限定。加之先前王德威、陈平原、陈思和等人关于“晚清”“文学整体观”及“20世纪中国文学”的论述,也许我们可以清楚地领会,将晚清以降的整个中国文学实践视为现代事件,主要是想与之前的文学,即传统文学间构成一种巨大的对话关系。其意图不在断裂,而在于展示两个老生常谈的论调。
其一,就是传统与个人能力之关系。在艾略特看来,个人无法单独构成他的意义,他必须在一个同时并存的文化序列中,鉴古知今,融会贯通。亦就是要在“影响的焦虑”中实现“原创的幻觉”。而针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跨文化語境,奚密更是提出了传统重现于现代的两种面貌。“第一,传统预先设定了现代诗人如何接受和修订外国影响的倾向。……第二,传统‘面具作为一种反讽手法,召唤传统是为了批评颠覆传统。”⑥传统既作为“偏见”,同时又充当“起点”。刘剑梅关于“革命加恋爱”母题的讨论,也应看作是传统的延续和筛选,而其在不同时代、不同性别、地域作家笔下的变奏则可以解读为对传统的“颠覆”。当然,它也导出了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二个观点,即文学是种族的、时代的、个人的产物。
杰姆逊(FredricJameson)曾经不无偏见地指出,并不存在所谓的“中国现代性”“印度现代性”,我们所拥有的不过是“单一的现代性”,即“欧美现代性”⑦。周蕾援引了三好将夫的观点,对此提出异议。她认为只需将引文中的“日本”替换为“中国”,问题即可得到澄清:
排外主义与本质主义是以族裔为中心且运作于想象层面,本身既不恰当也毫无理据……日本文学就像任何其他的国族或地域产物一样,唯有与时空局限相关联时才得以被定义。其或许特别显著地被当成“日本的”;但是在形构上却毫无形而上的神圣或绝对意义。牢记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其重要性等同于我们新近批判企图对西方准则进行去普世化和独特化的任务。⑧
这种刻意强调区别的做法,并无意要为中国文学挣一个“另类现代性”的名号,因为诚如刘剑梅指出的,对“现代性的恋物癖”本身就容易掉进东方主义的陷阱⑨。可是唯有指明中国现代文学有其独特的时空特色,才能更好地理解其丰富性。否则,人们就会理所当然地以为重述主题的出现,仅仅只是对过去文学的搬演。言外,对“另类”之强调,目的不在共时意义上的中西对抗,而在于言说历时维度上的前后更迭。
再次,从现代文学的研究对象来看,其论域越来越宽泛。一方面,它的研究已经脱离传统文本的定义,而成为多学科的文化操作。无论是张英进的电影研究、王斑的毛泽东美学讨论,还是周蕾的后殖民研究,及刘剑梅的情感社会史解读,都突破了原先的作家作品论、时代关系论,而把触角伸向广阔的社会历史文化。文学不再囿于纸质产品和传统文类,而涵盖视觉(电影、电视)、听觉(流行歌曲)、媒介(网络、电报、书信)等其他一切相关的“社会想象”。虽然,文学与电影、美学、音乐各学科间的姻媒关系早为人所重,但是,直接突破这种关联而将其囊归旗下的做法,是否又会大而无当?将文学研究等同于文化研究,是否会导致对文学独特性的遗忘,并最终带来对其合法性的质疑?这些问题或许亦值得反思。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对象的丰富,另一方面源自新的作家、作品被不断发掘出来,特别是港台作家开始进入我们的讨论视野。奚密对现代汉诗的探讨,引述了如下一批诗人,他们多数来自台湾,对一般的读者而言,都比较陌生:王小龙、黄龙杰、林泠、方旗、张错、夏宇、朱大枬、徐玉诺、杨泽、杨唤、覃子豪、商禽……应当看到,奚密之所以会做出这些选择,并非出于刻意求新,以边缘对抗主流的意图,而在于她出身台湾、受教美国的学术背景及阅读经历。这正好回应人们对其自由主义思潮的诘问。他们的疏离与边缘,在于他们所能掌握的材料,而非主观动机。
所以,综合起来看,这套译丛所界定的“现代文学”是一个对象繁复,视野广阔,而同时又是界限游移的弹性空间,它是一切有关历史及社会的文化想象。而至于这种想象如何被解读,那就是我们的下一个问题,即如何“理解现代”?
二、理解现代
所谓“理解现代”,就是如何诠释和解读这些复杂的现代文学文本,它首先是一个方法论问题。周蕾的《妇女与中国现代性》提供了最为恰切的文本例证,她的研究至少包含了视觉形象、文学历史、叙事结构及情感接受这四种批评向度,其牵涉的方法更是涵盖电影研究、文本细读、大众文化、精神分析、女性主义、叙事学等。她所关注的对象除了女性作品、作品中的女性,同时也包括了那些女性化的形象,如女性般充沛的情感(滥情的眼泪),女性化的文本(鸳鸯蝴蝶派小说),及女性化的中国。她特别强调了性别问题在中国现代表象中的重大意义。这种意义就在于它显现了中国文学的主体性,一方面既试图保持传统中国温柔敦厚的阴性气质,另一方面又试着与西方文学强硬的男性形象拉开距离。所以,她的四个章节刚好对应了四个带有主体倾向的身体行为:观看、分离、细节以及哭泣。
同周蕾一样,其他四个人的著作也广泛涉及各种理论。特别是张英进在探讨西方的中国电影研究时,罗列了一系列议题和方法,更是可以直接借来说明现代文学研究中多元化的研究思路(但他也同时考量了这些方法的能力问题):历史研究、产业研究、类型研究、美学批评、心理分析批评、女性主义批评、性别研究、文化研究。
在这些研究中特别需要指出的就是文学与历史的对话关系。王德威先生已经不止一次地论及“历史”“小说”及“虚构”的问题,以为历史的迷魅与文学的记忆之间存在着一种未曾或已的增益关系:
历史的迷魅,文学的记忆:检视百年現代文学经验,毋宁让我们充满感喟。唯有承认历史神圣性的解体,文学阐释权的播散,我们才能以更谦卑的态度,面对萦绕历史周遭的迷魅,挖掘文学表象之下的记忆。从过去到现在,我们总已不断地在重写文学史,但这一回,“重写”的意义不是再还原真相,而是写出真相的种种拟态;“文学史”的目标不仅是对文学史料作实证叙述,而是正视文学虚构的本命,以及由此所折射的历史光影。⑩
正是秉持着“历史本身就是叙事,而文学的本命在于虚构”的观念,我们的文学研究和文学史写作才愈发倾向于一种刘禾所谓的“散漫的、重视细节的、质感较强的”11特色。这种特色挑战了我们对文学作品惯常的阅读经验和主观看法。刘剑梅的研究就清楚地揭示了,在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下所形成的性别与政治之关系,远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它们既可能是相互对立的,又可以是互惠互利的,在它们之间充满了一股表演式的欲望。例如,在对“新感觉”作品的解读中,刘剑梅就从“总体历史”的大叙述中恢复出一段“分岔的历史”。借将新感觉作品放回到20世纪30年代情欲与政治的流行关系中加以讨论,她指出,在追求革命的潮流已不可抵挡的情势下,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等人试图将革命语言挪作他用——通过改写早期的普罗文学,将令人兴奋的革命景象转变成心理符号和充沛的色情幻想,勾画了新的关于都市文化的想象性的边界,从而满足了现代读者的嗜好。这一阐释恰好就说明了惯常的解读不能说明的问题,即这些执着于都会风景和致命女性形象描写的“颓废”作家派如何会与政治紧密牵连,不但作品遭到查禁,而且自己又遇离奇暗杀。
职是之故,我们可以说,对一个重述主题的反复表演,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有目的的重写。这一观念同样可以用来商讨中西文学之关系,即面对西方文学的强势渗透,中国文学自身的细节何在,主体性何在。
另外,还需指出的就是文学与社会学的互文关系。虽然,此次入选的五部作品很少涉及这一方面的内容。但是,不容否认的是,文学社会学研究已经成为目前的大势所趋。李欧梵的都会研究,林培瑞、陈建华的鸳鸯蝴蝶派小说解读,贺麦晓的文化生产,陈平原的报刊、图像研究,姜涛的新诗发生学,都试将文学作品看成是一种文化产品,其出版、发行、阅读、反馈的机制共同形构其在现代文学史上的独特意义。它的应用推翻了对文学本质主义的看法,同样也有力挑战了某些以讹传讹的看法。比如,还是在刘剑梅的作品中,她引述贺麦晓的观点指出,现代报刊检查制度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完全扼杀了文学生产,而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文学的繁荣。这一观点显然缓解了政治与文学之间的对立和控制关系,展示了其新的关系。这种关系可以借王斑对革命影片中欲求与快感的分析加以说明。在王斑看来,政治并非什么压制性装置,而是一个把自己表现成艺术的生产性机构,其作用不在于否定性欲,使其屈从于政治,而是要将它提升到崇高的美学范畴中,变成刺激和鼓动民众的力量。言外,政治与情欲共谋互惠。这一点可以帮助我们反省那些二元对立的结构观念,并同时回应文学众声喧哗的论点。
三、表达现代
“如何现代,怎样文学?”这是每一位研究都念兹在兹的问题。或有人玩弄正反易位之游戏,或有人驰骋光怪陆离之阐述,或有人搬演千差万别之理论,但归根到底都是试与故去之历史做一番记忆的搏斗,借由各种文学招魂仪式,还面目模糊的文学史以清晰的妆容。这其中“现代与文学间复杂的对话关系,大自国家神话与意识形态图腾的形成,小至文类秩序与象征体系的搬演,在在可见端倪”12。而此套丛书所触及的议题,亦当不外乎如下几点:一是政治与情欲的辩证法;二是地方与全球化的对谈;三是女性的正名及其协商;四是诗歌形式的现代展开。而横贯这四个议题的则是现代与传统之关系。
1.政治与情欲的辩证法我们知道在中国,纯粹地享用个人情感是困难的,它必须放在一种更高道德体验或哲学认知中来加以表现。这或者是出于政治规划的需要,抑或者是起于自我崇高化的意图,但无论如何,个体始终都被一种训导性话语所把持。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和卜正民(TimothyBrook)两位教授的文章(论著)题目已经清楚地昭示了这一点:“享乐的困难”13“纵乐的困惑”14。个人与集体并存,公与私混生,以至于有理论家从寓言的角度,直接将其读解为一个区域性特征15。权且不论这样的归纳是否有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在中国,个人从来都只是一个起点。
而这个起点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被嵌入了政治话语,这套丛书提供了四种饶有趣味的回答。其一,即是驯服。这一点我在引述王斑对革命电影的讨论时已经指出,所谓“崇高的历史形象”,就是要“我们净化并压抑一切带有人性色彩的特征,如食欲、情感、理智、感官、想象、恐惧、激情、欲望、自利等等”16,由此,将过于世俗的人性升华成超人甚至非人。其二,则是与之截然相反的逸离和对抗。张英进在讨论电影《红高粱》时认为,影片启用了一个天真的叙事者“我”,其意图就在于对抗政治驯服,将其变为一种“去政治性叙述的策略”。因为在他看来无论是电影所选取的故事背景,展示的人物形象,还是描画的生活方式,都乖离和漠视主流话语,把它变得充分诗意化了。其三,是缝合,它主要强调的是政治与情爱之间多元的历史关系及利用表演。刘剑梅的著作借对一个重述主题考察,揭示了此一意识谱系的生产、流变及传播过程,因前面已经多次涉及,此处兹不赘述。其四,出自周蕾的讨论,在她看来革命与言情之间还存在一种戏仿关系。她说:“鸳(鸯蝴)蝶文学提供了一个戏仿功能的绝佳例子,尤其是因为它通俗且受到边缘化的地位。在小说中,我们常常发现叙事的拼凑分裂于感伤主义与教诲主义之间、分裂于多愁善感的通俗剧与作者坦率直言的道德意图之间,这样内在的分裂性并非产生出平衡与有所节制的效果,而是搬演出现实的冲突,即使冲突双方不相互排斥。”17
至于政治与情爱纠结的意义,李欧梵曾借用安德森“想象共同体”的理论指出,在民族建立之初,男女间的婚恋关系孕育了新的国家想象18。如果所言非虚,那么起自晚明,盛于晚清,尔后又重演于朦胧诗时代的情理关系,当是国人寻求现代、构想新的国家身份之努力。
2.地方与全球化的对谈在构思新的国家形象与文学身份面前,20世纪中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这种危机源自中西文化的交流与碰撞。而事实上,中西文化的交通史远自公元1世纪就已经开始了,但许理和(Erik Zürcher)关于佛教在中国中古早期传播与适应的研究所表明的,恰恰不是“佛教征服中国”,而是“中国征服佛教”19。此一情形,在20世纪则被完全改写:
我们能听到某人在提倡某主义——如成仿吾之大谈表现主义,高长虹之以未来派自居之类——而从未见某主义的一篇作品,大吹大擂地挂起招牌来,孪生了开张和倒闭,所以欧洲的文艺思潮,在中国还未开演,而又像已经一一演过了。20
同样是“东方遇上西方”,其反差之大,不得不引人深思。这中间知识分子的心态当是一个关键问题。20世纪,梁启超、刘半农等人都试图重新启动佛教传统,但两人的小说和翻译尝试都很快被人遗忘或打压,取而替之的是西方的理论及实践21。这不得不让人怀疑现代中国对内对外所起用的完全是两套装置——暴力的和雌伏的。这铸就了中国现代文学精神分裂症式的身份形象。史书美就曾直言中国文学面对西方,呈现出一种分叉性策略,一方面是都会西方(西方的西方文化),另一方面则是殖民西方(在中国的西方殖民者的文化)。“在这种两分法中,前者被优先考虑为模仿的对象,同时也就削弱了作为批判对象的后者。”22
正是在这样一种暧昧的态度下,中国文学遭到截然相反的两种质问。一些人认为中国文学是对抗的,是次等的模拟,它力图保持差异,所以在中国,“现代”文学是不可能的;而另一些人则认为这些西化了的中国文学使其丧失了中国性,因此不值一读。中国文学在差异与共性中摇摆的两难处境,使得人们相信如果中国接受的是印度式的殖民统治,而非半殖民统治,其文学将被完全改写23。当然,这种情形并没发生,倒是针对上述两种质询,周蕾作出了雄辩的论述。她“非常坚定地站在第三世界、站在边缘对抗主流”,指出现代中国文学,“既非中国传统也非西方传统可以独断含纳,而‘中国与‘西方之间的辩证,有着摆荡的不稳定性,因此其中所显示出来的主体性与我所书写的主体性,并不是个人主义式的主体性,这样的主体性是超越任何个人化之‘意识,是历史因力所造成的结果”24。
另外,像张英进的研究更是将此问题作为论述的重点,多次加以讨论,如第二章第三节对“民俗研究与全球性/本土性”的描述,第三章对“跨国的华语电影:身份、民族性、国家性”的讨论,第五章对“国家、民族与历史”的协商,以及第七章“跨国想象中的全球/本土城市”。在他看来,民族身份正是建立在他者与自我持续变换的流动关系之上的,“即使一个后民族的‘无国界世界在理论上是可以想象的,本土性也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找到方法在全球性霸权话语中的跨国、跨地區空间中重写自身,方法就是在面对其预测中消失——如果还不是其已被宣称的死亡——时断然声称其自身的差异”25。
3.女性的正名及其协商在男性眼中,女性及其身体是一种隐喻。一方面她是千余年来宗法父权下名媛阃道的寄体,另一方面又是革命力量、都市风景的有力传递者。王德威对《潘金莲、赛金花、尹雪艳》这些小说世界中“祸水”造型的讨论,李欧梵对新感觉作品中致命尤物的考察,高列克(MariánGálik)、陈建华对茅盾小说中“乳房之舞”的注目,以及近时郜元宝对张爱玲(李安)《色·戒》与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的比较阅读,都足以说明这种倾向26。
与此不同的是,女性研究者则更偏爱生理意义上的身体。在她们看来,女性首先是真实存在的主体,而非被架空的概念。在刘剑梅对白薇小说的讨论中,她这样指出:
在鲁迅著名的小说《药》里,疾病象征着病态的中国,是一种隐喻性叙述策略;而在白薇的笔下,病着的身体,尤其是有性病的身体,是她每日必须面对的现实。……这一饱受病痛与恋情折磨的身体,是她的情人杨骚所无法编造与篡改的,也是男性作家所无法模仿的,更是任何意识形态所无法控制的。它不承载任何他人的语言,也不承载任何男性的语言,它只属于白薇式的独特的女性写作。27
这一认识同先前高彦颐(Dorothy Ko)在《闺塾师》、曼素恩(Susan Mann)在《缀珍录》,胡晓真在《才女彻夜未眠》中得出的结论一致。她们反复提醒我们,过去那种单纯从意识形态出发,将中国妇女一概视为父权牺牲品的论述方式值得检讨。如果在儒家的社会性别体系中,女性永远只是被侮辱、被损害者,那么中国封建社会就不可能运转得如此稳定而恒久。28
据此推论,我们可以说,女性与其社会、国家和男性之间存在一种协商关系。后者试图对前者加以限定,而前者却总是能通过发展某种被遗漏的限定,编织出一种主体意识。王斑关于“崇高与性别”的探讨主要论述了第一点,而周蕾对女性细节的探问则言说了第二点。他们共同引证了欧米·肖尔(Naomi Schor)关于“细节阅读”的理论。在王斑看来:
女性细节并非只是陌生人或阴谋破坏者,从外部撕破了崇高的堡垒,而是一个秘密的因素,像一枚定时炸弹在崇高的心脏里“滴答”作响。实际上,它已经被构筑到崇高话语当中了。……从男性崇高与女性细节之间的张力来看,文化就是一个克服并升华柔弱的过程。崇高是持续的守夜者,对破坏性的阴柔因素保持警惕。29
而警惕的方式则包括了消极的“防御”、正面的“压制”和积极的“释放”三种形式,呈现了社会性别间多元的协商关系。周蕾的讨论,关注的是细节与阴性气质间的紧密联结,她试图以细节作为问题的切入点,探究中国叙事内部矛盾的情感结构,探讨“细节”与“国族建构”间的矛盾是如何构成现代中国叙事的。通过对比巴金、茅盾、鲁迅三人与张爱玲在叙事策略上的径庭差异,周蕾指出,张爱玲作品中的细节是多层次化的,不只是对“物质肉身”的揭示;她冷漠的语言,导致了非以人类为中心的情感结构,往往透过毁坏和荒凉的描述来传达;而在角色的刻画上,她让我们重新审视了那些困于家居领域的女性,她们或被动、或恶毒、或伶俐、或孤僻,但都以其琐细的情感持续破解了社会所抱持的集体人性之梦,借将“大历史”议题推到背景之后,质疑了现代革命所寻求的“内在主体性”与“新国族”间的身份认同,表达了历史之中少为人知的认识论上的冲突,彰明了女性在协商国族观念中的主体意识。
4.诗歌形式的现代展开“自八十年代以来,现代汉诗的形式问题一直是诗人和批评家关注的焦点,讨论不断,歧见日深,至今犹是。……比如汉语的音乐性、翻译体对诗歌写作的影响,以及如何激活古典诗词的资源,如何让当代诗歌和中国人的和民间的优秀传统进行某着‘接轨等等。”30
本部分的讨论,我想集中地谈论狭隘意义上的诗歌形式,即诗歌的视觉形象,包括它的编排和结构。奚密的作品论及了这一点,在她看来,现代诗人一直在探索有意义的形式,并已经取得了相当好的成就,其中对环形结构的运用就贯穿了整个现代汉语诗史,代表了现代诗人力图塑造形式与内容一体的努力。
但是,我不得不指出的是,如果我们稍微扩大阅读的视野,这样的结论也许只能在小范围内成立。环形结构正有如古典诗歌中的回文诗、宝塔诗,是小众的诗歌实践,并不对所有人发生作用(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复沓式”,即每节开头重复,如柏桦的《在清朝》)。换言之,它并不像古典诗词那样在视觉上有着整饬的排列,或四行八句,五七相对,或按节填词,长短间出。现代汉诗在形式上是缺少约束的。
缺少约束一方面意味着自由,但另一面却也表现为混乱。诗人柏桦就曾诘问,一人一式,如何确立诗之为诗的独特性。诗歌必须包含某种范式,诚如江弱水所言,这一点虽不助于产生优秀的诗歌,却可以杜绝劣等的诗。事实上,我们知道寻求诗歌的现代节制,早在20年代就已经展开,闻一多所谓的“建筑美”,就试图使诗的视觉形象变得整齐划一。而在刘半农早期的诗歌翻译实践中,他为了能够使得诗歌形式得到完美呈现,不惜先用散文先翻一遍原诗,再将它转为传统的四字格。倘若诗意有不能明了之处,更是借添补文字或增加脚注的方式完成,极力维持了译诗的整齐匀称31。但是,这些主张和实验很快就遭到了胡适、周作人的批判,最后不得不被强势的“翻译体”所取代,余风所及,时至今日。
此外,像王了一用文言文译《恶之花》,梁宗岱以宋词感觉译波德莱尔,都说明新诗的现代发生并无意要回避来自形式的限制。这就回到了我们上述三个问题所共同触及的议题,即“对立”的双方存在这一种积极的协商关系。所以,闻一多说“越是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着脚镣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良有以也。完全跳脱了“焦虑”影响的作家,何来“原创”的动力?每个人都是一种风格,那么又何来风格?
四、翻译现代
翻译,作为认识论意义上穿越不同界限的喻说,总是通过一种事物来解释另一种事物。而且,这种解释不是简单的假设或幻觉上的语言等值关系,它更多的是一种隐喻,它暗示了他者与自我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被关联起来,并为我所用。我想,这一点晚清的翻译事实最能说明问题。因为在那里我们几乎看不到所谓的本源语和译体语之间的语际对称关系,改写、增删、挪用随意进行,以至于创造和翻译混为一谈,不能识别。当然,这个意思也就是说,翻译不单单只是一个语言或技术问题,而是更为复杂的思想史、文化史问题。有鉴于此,刘禾提出了“跨语际实践”的观点,试图重新思考东西方之间跨文化诠释和语言中介形式的可能性32。“她的批评是:语言之间透明地互译是不可能的,文化以语言为媒介来进行透明地交流也是不可能的。不仅如此,词语的对应是历史地、人为地建构起来的,因此语言之间的‘互译性也必须作为一种历史的现象去理解和研究。”33
无疑,刘禾的观点深具启发,她使我们摆脱了一般的“西方统治”和“本土抵抗”这一后殖民研究范式,而获得了一种跨语言、跨文化的思想史研究视角。她所要考察的正是新词语、新意思和新话语兴起、代谢,并在本国语言中获得合法性的过程,不论这过程是否与本国语言和外国语言的接触与撞击有因果关系。
可以说,刘禾所进行的乃是一项具体而微的“语词考古”和“话语分析”工作,与这种“溯源法”不同,奚密的讨论则偏向于翻译中的文化误读。她质疑了叶维廉将古典诗歌意象特征与道家思想直接关联起来的做法,认为他因过分强调诗歌中的道家美学,而导致了其在汉诗英译中刻意塑造了一种“偏重意象、非论述性、字面意义、非连续性”的风格。而事实上,这种风格在古典诗歌里,并非他所强调的那样普遍和占有主导地位。奚密的论述让我们从源头上反思了翻译作为一种阐释行为,其局限到底何在?即使是存在语词的互译,那其中深层的文化结构又从何表达,这种表达又在多大程度上传递出其原初背景中的意涵?
另外,这五本书本身作为“跨际实践”的产物,在翻译的过程中又多大程度地复现了原著所要传达的信息?它们在跨越不同的政治语境到达中国之后,其中的观念又做了多大程度的修正?以及像蔡青松先生采用直译的方法,而使得译品变得晦涩难读的行为,又在多大程度上阻碍了阅读的进行和信息的吸收?此外,这一辑译丛主要集中在美国汉学界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这是否又会使我们忽略了来自其他区域的声音?凡此種种都对随后所要进行的文学研究产生微妙的影响。
当然需要肯定的是,所有的影响都只是唤醒。季进在书的编者序中引述李欧梵的观点,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才刚刚开始。除了这些译著所带来的正面推动之外,季进、王尧两位先生的勉励绍介之功,亦当赞许。他们共同推动了中国学界对“现代的重写”和对文学的“再解读”。■
【注释】
①[美]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什么是世界诗歌?》,117—118页,载《新诗评论》2006年第1辑。
②钟玲:《美国诗与中国梦:美国现代诗里的中国文化模式》,62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③[法]谢和耐:《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刘东译,1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④⑧1724[美]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西方与东方之间的阅读政治》,蔡青松译,4、3—4、85、2页,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
⑤[美]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晴小说新论》,宋伟杰译,1—6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⑥[美]奚密:《现代汉诗:一九一七年以来的理论与实践》,奚密、宋炳辉译,4页,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
⑦[美]杰姆逊:《单一的现代性》,王逢振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⑨27[美]刘剑梅:《革命加恋爱: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中的女性身体与主题重述》,郭冰茹译,4—5、119—120页,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
⑩[美]王德威:《现代中国小说十讲》,3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11[美]刘禾主编:《持灯的使者》,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12[美]王德威:《如何现代,怎样文学?——十九、二十世纪中文小说新论》,麦田出版社1998年版。
13[美]宇文所安:《他山的石头记》,田晓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14[加]卜正民:《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方骏、王秀丽、罗天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
15[美]杰姆逊:《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516—546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
1629[美]王斑:《历史的崇高形象:二十世纪中国的美学与政治》,孟祥春译,2、93—94页,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
18[美]李欧梵:《未完成的现代性》,6—1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19[荷]许理和:《佛教征服中国:佛教在中国中古早期的传播与适应》,李四龙、裴勇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20鲁迅:《〈奔流〉编校后记》(十一),《鲁迅全集》(第7卷),18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21[捷]米列娜编:《从传统到现代——19至20世纪转折时期的中国小说》,伍晓明译,6—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22[美]史书美:《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中国的现代主义(1917—1937)》,何恬译,29、43页,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23[美]罗芙芸:《卫生现代性:中国通商口岸卫生与疾病的含义》,向磊译,13页,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25[美]张英进:《影像中国:当代中国电影的批评重构及跨国想象》,胡静译,363页,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
26[美]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毛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陈建华:《革命与形式——茅盾小说的现代展开1927—1930》,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郜元宝:《都是辩解——〈色·戒〉和〈我在霞村的时候〉》,载《文艺争鸣》2008年第4期。
28[美]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李志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美]曼素恩:《缀珍录——十八世纪及其前后的中国妇女》,定宜庄、颜宜葳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胡晓真:《才女彻夜未眠——近代中国女性叙事文学的兴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30[美]刘禾主编:《中国诗歌:困境与思考》,5页,《今天》2008年春季号。
31Michel Hockx. Questions of Style: Literary Societies and Literary Journals in Modern China,1911-1937. Leiden: Brill, 2003, pp.168—170.
32[美]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宋伟杰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
33李陀:《序》,刘禾:《语际书写:现代思想史写作批判纲要》,6页,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
【余夏云,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本文系教育部青年基金项目:作为“方法”的北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13YJC751071);复旦大学2013年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见微知著:以学术书评的方式重理北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