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军
长沙窑是唐代著名陶瓷窑口,其窑址位于今长沙市望城区铜官镇附近。长沙窑以烧造日用陶瓷为主,其产品不仅在国内有广泛的市场,而且通过“海上陶瓷之路”远销海外。虽然长沙窑不见于文献明确记载,但大量事实证明了其在我国陶瓷史上的重要地位。长沙窑的产品以釉下彩和诗文题记装饰为世人所叹,其中在瓷器上书写诗文题记更是中国陶瓷史上的首创之举。在这些诗文题记中,以体例而言,常见的多为五言诗文,也有七言诗,并伴有一定数量的题记;以内容而言,主要包括劝学、爱情、应酬、思念以及酒饮等,其中与酒相关的诗文题记在长沙窑瓷占有相当大的比例。
根据已公布的长沙窑瓷来看,在瓷上书写含有“酒”字的器型主要有壶、碗、盏及罐等,其中壶多为瓜棱形状,而器物上书写的文字内容也不尽相同,其具体的形态及文字如下:
青釉褐彩“春水春池满”诗文壶(图1),高17.5厘米,口径8.5厘米,底径10厘米。喇叭口,瓜棱腹,多棱柱短流,平底。流下方褐彩书写五言诗一首:“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瞬春声。”现收藏于长沙市博物馆。
青釉褐彩“备酒还逢酒”诗文壶,残高12厘米,底径10.5厘米。瓷壶流下以釉下褐彩饰诗文一首:“备(避)酒还逢酒,逃杯反被杯。今朝酒即醉,满满酌将来。”窑址出土,现收藏于湖南省博物馆。
青釉褐彩“终日如醉泥”诗文壶,高18.3厘米,口径9.3厘米,底径10.2厘米。瓷壶喇叭口,直颈,溜肩,曲柄,多棱短流,瓜棱形腹,平底。流下腹部用褐彩书写五言诗一首:“终日如醉泥,看东不辨西。为(惟)存酒家令,心里不曾迷。”窑址出土,现收藏于湖南省博物馆。
青釉褐彩“去岁无田种”诗文壶(图2),残高15.6厘米,腹径12.2厘米,底径9.6厘米。瓜棱形腹,多棱柱短流,平底。流下腹部以褐彩书写五言诗一首:“去岁无田种,今春乏酒财。恐他花鸟笑,佯醉卧池台。”窑址出土,现收藏于长沙市博物馆。
青釉褐绿彩“主人不相识”诗文壶,残高14.6厘米,口径9.2厘米,底径7.9厘米。瓷壶瓜棱形腹,多棱柱短流,平底。流下方腹部用褐彩书写五言诗:“主人不相识,独坐对林全。莫慢愁酤酒,怀中自有钱。”征集所得,现收藏于湖南省博物馆。
青釉褐彩“自入新峰市”诗文壶(图3),残高18.5厘米,底径10.5厘米。瓷壶瓜棱形腹,多棱柱短流,平底。流下方腹部以褐彩书写“自入新峰市,唯闻旧酒香。抱琴酤一醉,终日卧垂杨”五言诗一首。窑址出土,现收藏于长沙市博物馆。
青釉褐彩“二月春丰酒”诗文壶,残高13厘米,底径9.5厘米。瓷壶瓜棱形腹,多棱柱短流,平底。流下方腹部以褐彩书写“二月春丰(风)酒,红泥小火炉。今朝天色好,能饮一杯无”五言诗一首。现收藏于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青釉褐彩“不短复不长”诗文壶(图4),残高18.6厘米,底径10厘米。瓷壶口部残,长颈,曲柄,瓜棱腹,平底假圈足,多棱柱短流下褐彩书五言诗:“不短复不长,宜素复宜妆。酒添红粉色,杯染口脂香。”现收藏于长沙市博物馆。
青釉褐彩“好酒无深巷”题记壶,底径9.7厘米。瓷壶瓜棱形腹,平底,多棱柱短流下褐彩书“好酒无深巷”五字。字体纤细,色彩浅淡,无笔锋,应为硬笔或硬物书写。窑址出土,现收藏于湖南省博物馆。
青釉褐彩“美春酒”题记壶(图5),高17.5厘米,口径9.3厘米,底径9.8厘米。喇叭口,长颈,圆肩,瓜棱腹,曲柄,平底假圈足,多棱柱短流下方以褐彩题写“美春酒”三字,笔画流畅。“春酒”即冻醪,是一种寒冬酿造以备春天饮用的酒。据《诗·豳风·七月》记载,“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传]:春酒,冻醪也。宋代朱翼中在《酒经》中写道:“抱瓮冬醪,言冬月酿酒,令人抱瓮速成而味薄。”杜牧在((寄内兄和州崔员外十二韵》中写道:“雨侵寒牖梦,梅引冻醪倾。”《唐国史补》载“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等都是当时有名的春酒。窑址出土,现收藏于长沙市博物馆。
青釉褐彩“陈家美春酒”题记壶(图6),高20厘米,口径10.2厘米,底径11厘米。喇叭口,长颈,圆肩,瓜棱腹,曲柄,平底假圈足,多棱柱短流下方以褐彩题写“陈家美春酒”五字。窑址出土,现收藏于长沙市博物馆。
青釉褐彩“盛饮春酒”题记壶(图7),高17.7厘米,口径9.2厘米,底径10.5厘米。喇叭口,长颈,曲柄,瓜棱腹,平底假圈足。多棱柱短流下用褐彩题写“盛饮春酒”四字。现收藏于长沙市博物馆。
青釉褐彩“官酒”题记盏,高4.5厘米,口径11.7厘米。瓷盏花口,浅腹,圆饼形底。盏心以褐彩题“官酒”二字。现收藏于华菱石渚博物馆。
青釉褐彩“美酒”题记碗(图8),高4.6厘米,口径11.2厘米,底径4.6厘米。敞口,浅腹,圆饼形底。碗内底以褐彩书写“美酒”二字。现收藏于长沙市博物馆。
青釉褐绿彩“竹林七贤”诗文罐(图9、图10),高17厘米,口径13.5厘米,底径12.6厘米。瓷罐口唇外卷,半圆形系,肩部饰点彩,腹部一面书“七贤第一组”,用褐彩白描两位高冠长服人物,左者年长有须,相对而坐,仿佛正在高谈阔论,纵横捭阖;又如畅饮吟诗,直抒胸臆。另一面书七言诗一首:“须饮三杯万士(事)休,眼前花发四枝(肢)柔。不知酒是龙泉剑,吃入伤(肠)中别何愁。”窑址出土,现收藏于长沙市博物馆。
上述瓷器腹部或内底所书写的文字属于长沙窑瓷上与酒相关的诗文题记中比较典型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瓷器上的文字也注明了“酒”字,比如“酒”、“进余美春酒”、“美人好春酒”、“酒酝香浓”、“春酒美深巷”、“春酒无深巷”、“春香美酒”、“春人好春酒”、“酒盏”以及“酒家杓子”等。不仅如此,长沙窑瓷上还有一些题记虽然没有直接注明“酒”字,但是其内容却是与酒相关的,如“美人好春饮”、“奇绝好美春”、“美春珍卓、请尝知味”、“春美”、“浮花泛蚁”、“国士饮”以及“钟陵美春,请尝知味”等。无论是直接书写有“酒”字的诗文题记还是间接表明与酒相关的题记,这些都既告诉世人此类瓷器的功用,也指明了所饮的酒类,比如“春酒”等。
长沙窑瓷除了在壶、碗、盏及罐上书写与酒相关的文字以表明功能外,还有一些器物也是具有酒具功用的,比如背壶、海棠杯以及酒勺等。其中背壶是一种两侧凹进各附两系,用以穿系背绳的壶(图11),这种壶实际上是便于旅行携带的酒壶,在唐代称之为樯。作为酒器的榼子出现很早,《左传》载有“使行人执樯承饮”,唐代樯仍然很流行,文献中屡有提及,郑綮《开天传信记》云:“唐代道士叶法善,居玄真观。有朝客十余人来访,解带淹留,满座思酒。……密以小剑击之,随手坠于阶下,化为瓶樯,美酒盈瓶。”樯的造型很多,较为特殊的是双鱼形(图12),白居易《家园三绝》中有相关记载,“何如家酝双鱼樯,雪夜花时长在前。”酒樯正是唐代文人追求生活情趣、纵情山水时的必备之物。海棠杯实际上也是酒杯(图13),即文献中的羽觞或曲觞,羽觞出现于战国时期,多为漆器制品。((楚辞·招魂》:“瑶浆蜜勺,实羽觞些。”唐代羽觞仍然是人们常用的一种酒杯,唐诗中有不少反映,如李白《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诗日:“愁为万里别,复此一衔觞。”长沙窑生产的羽觞制作十分精美,内底印有花卉等纹饰。酒勺也是酒文化的不可缺少的器具,其主要功用是将酒从瓮(即罐)中舀出,然后倒入壶内,酒勺在文献中也是屡有提及,《唐才子》即说:“茶铛、酒勺不相离。”李白《襄阳歌》:“舒州勺,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实物可见于上述所列举的“酒家杓子”瓷器残片。无论是瓜棱形壶、碗、盏及罐,还是榼、海棠杯亦或者是酒勺,这些都表明长沙窑不仅生产过大量的茶具,还规模化地制作了酒具。
从长沙窑生产的瓷器及所书写的诗文题记内容来看,其所生产的瓷器不仅从器形上有很多是具有酒具功能的,更重要的是某些器物上直接或间接以诗文题记注明酒具的属性,这是长沙窑曾经大量生产酒具的佐证,而其能够大规模生产酒具,最终归咎于饮酒之风以及酒肆在唐代的繁荣发展。
在唐代,饮酒是一种风尚,一种习惯,不会饮酒,尤其对上层统治阶级以及文人士大夫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从帝王将相到贩夫走卒,从文人学士到农夫渔夫,从闰内妇人到途中游子,从凡夫俗子到和尚道士,无不贪恋杯中之物,整个社会酒气弥漫。天宝年问,唐玄宗举办曲江宴,与民同乐,长安城中万人齐集,声势惊人。有唐一代,好饮、能饮之士大有人在。杜甫一首《饮中八仙歌》便将贺知章、李白、张旭等唐代几位好饮名士那种豪量、酣畅、恣意的饮酒行为和神态生动地刻画了出来。人们除了将其视为日常生活饮品外,饮酒的缘由也是五花八门:为离别,有“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为贺寿,有“梅花浮寿酒,莫笑又移巡”;为浇愁,要“不如高枕枕,时取醉消愁”;为消闲,要“调移筝柱促,欢会酒杯频”。更有意思的是,唐人嗜酒是有钱要喝,没钱也要喝,于是便有了“赊酒风前酌,留僧竹里棋”的生活写照。总之,在唐代无论达官显贵,还是三教九流,饮酒习俗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可以说,都城内外,朝野上下,官员应酬,文人交往,平民沟通,酒成为重要的依托与凭据。那时,人们习惯通过酒来传递自己的感情和信息,抒发内心的情绪与寄托。诗人刘禹锡在《百花行》中说:“长安百花时,风景宜轻薄。无人不沽酒,何处不闻乐。”短短几句就把唐代长安城人们好酒的社会风貌描绘出来。
除了饮酒之风在唐代繁荣发展外,售卖酒类的酒肆在唐代也是进入了快速发展的时期。酒肆不仅是唐代饮料店肆中的主要行业,而且也是整个饮食行业中最突出的部门之一。由于酿酒业和城市经济的发展,唐代的酒肆业得到了很大发展,酒肆的开设空前普遍和繁盛,从首都长安到全国各地,从城市到乡村僻野,各种大大小小的酒肆如雨后春笋,星罗棋布。以长安为例,首都长安是唐代饮食行业最繁荣的城市,酒肆业也居全国之首。韦应物的《酒肆行》对此有生动的描绘:“豪家沽酒长安陌,一旦起楼高百尺,碧疏玲珑含春风,银题采帜邀上客。回瞻丹凤阙,直视乐游苑。四方称赏名已高,五陵车马无近远。晴景悠扬三月天,桃花飘俎柳垂筵。繁丝急管一时合,他垆邻肆何寂然。”除此之外,全国各大城市和州郡治所,甚至是县邑及乡村都出现了大量的酒肆,可见唐代的酒肆业已经深入全国城乡的各个角落,可以说凡是有人烟的地方就可能有酒肆,其普遍程度大大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时代,诗人们形容当时“处处有旗亭”“夺霞红锦烂,扑地酒垆香”,诚非虚语。
饮酒之风及酒肆在唐代的不断发展,促使各个窑场不断开发适于饮酒所用的酒具,作为以市场为导向的长沙窑更是加入了这场制作酒具的潮流中,上述列举的器物便是例证。长沙窑能够大规模制造酒具,这有赖于唐代兴盛的饮酒之风以及各地林立的酒肆两个主要方面,而饮酒之风的兴盛则与酒的特性以及当时社会经济的发展有着密切的联系。
第一,酒本身特性是饮酒之风兴起的物质基础。在白居易所著的《酒功赞》中提到了酒性温热的特点,而在唐代,通过对历代医书的流传和总结及唐初多人的努力,使得唐代医学水平得到了显著提高。在唐人眼中,不仅茶以其药效作用,列入了国家药典《唐本草》。酒疗也得到发展,尤其是药酒更是以极快的速度向社会各个阶层普及,使得唐人的饮品不仅种类丰富,还更加健康。
第二,宗教因素助推饮酒之风在唐代的兴盛。对于酒,佛道二教本来多用戒规予以禁限。但是,在这两个唐代最主要的宗教中,也出现了很多的僧医和道医,他们通过治病救人达到传教的目的,并且僧医和道医各自在发展中形成了具有自身特点的医学,而其中包含了不少酒疗思想。酒与宗教的结合也是唐代酒文化发展的一大特点。以道教为例,道教讲究炼养,主张服用药酒达到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的功效,所以有相当多的道士服用药酒,很多人因此精神矍砾、长寿康健,当时不少文人通过与道士交往,也得到了养生的药酒方,服用后因效果良好,如此又使得这些药酒方子广为流传,从而举国风行药酒。唐人甚至用药酒来待客,张籍有诗云:“药酒欲开期好客,朝衣暂脱见闲身。”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唐代的饮酒之风也得到了空前发展。
第三,政治因素为饮酒之风的兴盛提供了制度保障。首先,唐朝结束了长达四百年的割据和外族入侵的局面,国家统一、国力强盛、经济繁荣、社会安定、交通发达、文化空前大发展。这样的社会条件为饮酒之风的进一步普及和发展奠定了相对稳定而良好的社会基础。其次,李唐皇室喜好饮酒,设立了贡酒制度。虽然有唐一代对酒的政策是有变化的,曾经多次颁布禁酒令,但是禁酒政策多是临时性的,且施用范围有限,随着年景的好转,政策废止。故而,唐人的酒生活并未遭到太大的打击。再次,唐代活跃的对外交流促进了酒文化的发展。唐朝国力强盛、政治开明、文化先进,四方纷纷来朝觐见。朝廷为彰显国恩,一方面举办宫廷酒宴,招待四方使节,另一方面也将酒作为回赠礼物,从而使得酒文化逐渐推广到周边地区。同时,朝廷也经常赐酒给回纥、吐蕃、蒙古等少数民族以示安抚。而此时周边的美酒也广泛传人唐朝,如由西域传人的葡萄酒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种。
第四,由于皇族、文人群体、僧道等诸多中上层群体对饮酒习俗的认可和推崇,以及其所赋予的酒消费的文化意义,使得下层民众纷纷效仿,在客观上也带动了唐代饮酒习俗的普及与流行。此外,在唐朝广泛出现的商人阶层,为追求地位的提高和社会的认可,在酒文化的学习方面也是不遗余力,加快了酒文化的世俗化、大众化,使得酒文化进一步在市井社会中普及。
最后,唐诗的盛行为饮酒习俗的推广也带来了外部环境。唐诗的繁荣是唐朝经济、社会的强盛在文化领域的具体体现。在唐朝,朝廷显贵、平民百姓,即使天界神仙都醉身甘霖,唐诗作为当时流行的文学形式,必然有很多反映了这种现实。在流传至今的近五万余首唐诗中,一半与酒存在密切关系,其中直接咏酒的诗就有六千多首,为后人留下了诸如《将进酒》、《致酒行》、《饮中八仙歌》、《凉州词》、《月下独酌》等千古名篇。据统计李白的1500首诗文中,谈到饮酒的共有170首,为16%强;现存杜甫一千四百余首诗作中,提到饮酒的近三百首,占20%强;《全唐诗》所收王绩的122首诗文中,写到“酒”字的28首,占20%强。诸如此类的酒诗,还有很多,这些诗文的盛行,为饮酒之风的推广造就了极佳的载体。
正是由于这些诸多因素的影响,饮酒之风才能在唐代更为昌盛,而一向最喜好追逐时代潮流的长沙窑为了能够搭上这股强劲的“饮酒风”,于是便将目光转向了烧造酒具上,窑工们不仅只是简单地烧造人们日常所用的酒具,比如瓜棱壶、碗及盏等,而且还特地吸收了金银器的造型,比如海棠杯以及便于旅行用的樯,这些都说明了长沙窑工善于观察,懂得利用各种积极元素为自己开拓市场,而这也正是长沙窑能够迅速占领市场的关键因素之一。
唐人好饮酒,虽然比之六朝稍有减退,但仍然长盛不衰,以致有“饮中八仙”的提法出现,说明唐人饮酒是一个群体性的行为与习惯。在饮酒之风的推动下,唐代酒具的需求量急剧增加,这在各地考古发现中可以得到证明。作为将市场看作生命线的长沙窑,其不可避免的会紧跟“饮酒之风”这股时尚潮流,于是在其窑址及各地都出土了大量的酒具,这正是长沙窑走商品化道路的真实写照。(责编:雨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