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达生
2003年8月上旬,韩国清州古印刷博物馆研究课室长黄正夏等4人造访。我们主要谈了西夏印刷、中国印刷、东方印刷向西方传播等问题。
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来,韩国在两个方面对我国印刷术发明权提出了挑战:一是大肆炒作出土于庆州的《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得出印刷术起源于韩国的结论;二是以高丽铸字印本《佛祖直指心体要节》(简称《直指》)为依据,得出金属活字发明于韩国的结论。对于这两个问题,包括笔者在内的我国学界,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一致认为前者是唐代印本,印刷术只能起源于中国,而非韩国;而金属活字也不是起源于韩国,而是中国。
清州是韩国古城,百济时期称为上党县;7世纪中叶新罗时期,改为西原府;王氏高丽时期,改称清州牧。清州市位于韩国中部地区,是韩国忠清北道的首府,人口有600多万。1985年,清州大学博物馆在清州牧兴德寺遗址进行考古发掘,出土了陶制鸱尾、“大中三年”铭文残瓦、“皇统十年兴德寺”铭文铜钵和“西原府兴德寺”铭文铜禁等重要文物。一眼可以看出前3件文物与中国有关,而上述《直指》也是与中国有关的一本古籍。这些文物、古籍说明,清州是一个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城市,是朝鲜历史上的一个重要城市。
上述文物、古籍早已引起笔者的兴趣,这里先就《直指》与中国的关系考述如下。
《直指》的发现和研究
一、《直指》的发现与研究
《直指》(图1),刊印于王氏高丽时期(918~1392年)清州牧兴德寺,是汉文印本。我们知道,15世纪以前朝鲜的古籍都是汉文本,朝鲜文字是李氏朝鲜(1392~1910年)第四代国王世宗李构(1418~1449年在位)主持创制的,称为“谚文”,1446年公布实行,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朝鲜上流社会仍然使用汉字。《直指》这本韩国古籍,可能早已失传。据韩国《印刷新闻》1998年8月14日报道,1998年7月,在韩国清州市开展了“寻找《直指》”的运动,至今未见结果。但在20世纪70年代,这本古籍却在法国露面。据说,1887年,该书为法国驻李氏朝鲜汉城公使德普兰西(Collin de Plancy,又译作葛林德)所得,现藏巴黎法国国立图书馆。
1972年,法国举行“世界图书之年”纪念活动,将《直指》展出,才为包括韩国学者在内的世人所知。韩国学者对此书的发现极为重视,经研究,他们认为《直指》为现存“世界最早的金属活字(印)本”,清州兴德寺是“世界最早的金属活字印刷术的发祥地”。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凭借政府的高度重视和丰厚的财力,不仅于1987年在遗址上重建了兴德寺(图2),1992年兴建了规模宏大、内容丰富的“清州古印刷博物馆”(图3-1、2),1996年将《直指》影印出版,更于2001年在清州召开的“第五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纪录遗产国际咨询会议”上,通过积极活动,将《直指》定为“世界最早的金属活字本”,列入“世界纪录遗产”,并颁发了证书(图4)。古籍版本的认定,本属学术研究之常事,但让联合国有关部门认定却是闻所未闻。韩国人利用一本久已流失海外的佛经,将工作做到联合国,为韩国争得了荣誉。我们不能不佩服韩国人的精明和工作的认真。
《直指》有确切的刊印年代,确是现存较早的一个铜活字印本,有一定的研究价值。但所谓其铜活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首先使用的”等,是否符合历史事实,却是有争议的。韩国学者所提出的不仅仅是一本书是什么时代的、用什么方法印刷的问题,而是涉及金属活字起源和发明的重大问题。笔者已有专文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探讨,认为《直指》不是“金属活字最古老的书籍”,在我国,早在元代,就试图将锡字用于印刷(文载2004年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西夏活字印刷研究》);1996年,我国著名印刷史专家潘吉星教授也在《当代韩国》(1999年夏季号),发表了《中、韩金属活字印刷的起源》一文,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探讨,认为韩国的金属活字“技术是从元代引进的”。
二、《直指》与中国的关系
《直指》是一部什么书?该书最后三行题款提供了重要信息。题款云:“白云和尚抄录佛祖直指心体要节”,“宣光七年丁巳七月清州牧外兴德寺铸字印施”(图5)。据载,“白云和尚”法号景贤(1298-1374),是兴德寺住持。在韩国古籍中,“铸字”一般是指铜活字,也有铅字和铁字的。这就是说,本书是根据“白云和尚抄录”本,于“宣光七年”“铸字”印行的,是兴德寺住持景贤的弟子为纪念景贤逝世三周年募资刊印的。
这则题款十分重要,它的价值在于:为研究蒙古和高丽的关系提供了新的资料。但同时也给我们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宣光”是什么年号?这个在汉文文献中很少见到的年号,为什么会出现在高丽的印本上?二是经查“宣光七年”为“北元”年号,当高丽王辛祸四年,我国明洪武十年,时在1377年。为什么高丽王不用明代年号,而用元代灭亡后,退到漠北的蒙古余部的北元年号?
要回答这两个问题,似有必要搞清楚高丽与明朝的关系,特别是高丽与蒙古的关系。
先谈谈北元。题款中提到的北元(1368~1402年),是指明朝军队攻陷元朝首都大都(今北京)之后,退居蒙古草原的原元朝宗室的政权。明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元朝灭亡,但元朝统治者并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元顺帝妥懂贴睦尔携后妃、太子和宗室退往上都多伦(内蒙古正蓝旗东),他们希望重新入主中原,自认为是元朝帝位的继承者,仍称大元,不改国号,一切按元朝的政治制度办事,因地处塞北,史称北元。明洪武三年(1370年),明军发动“应昌(今内蒙古克什克腾旗西)战役”,元军失利,元顺帝死亡,太子爱猷识理达腊败走和林(今蒙古国哈尔和林),嗣为帝,改年号为“宣光”(1370~1378年)。从元顺帝开始,北元共历七帝,历时35年。六传至鬼力赤,于1402年去大元国号,北元告终。北元恢复中原的梦想破灭了,但他们的势力仍然存在,仍然据有漠北地区,这就是明朝所称的东部蒙古鞑靼。他们的首领为元室后裔,被视为蒙古正统。
在论及高丽与明朝、元朝的关系时,再简单回顾一下朝鲜半岛的历史。朝鲜半岛有着悠久的历史。1世纪,形成高句丽、百济、新罗三个封建王朝;10世纪初,高丽王朝(918~1392年)统一朝鲜半岛;14世纪末,李氏王朝(1392~1910年)取代高丽王朝;1910年朝鲜被日本吞并,沦为日本的殖民地。二战以后,在苏联和美国的主导下,在朝鲜半岛北部建立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在朝鲜半岛南部建立了大韩民国。
明朝建立后,为统一全国而努力;而退出中原的北元,则为恢复对中原的统治而抗争。明朝与北元的关系,是对抗的激烈的战争关系。元顺帝妥懂贴睦尔退出大都后,其势力仍很强大。占据上都的元顺帝,除有蒙古故地以外,所依靠的力量主要有三支:元朝河南王扩廓帖木儿率领十余万军队,占据山西、甘肃;北元丞相纳哈出(木华黎的后裔)拥二十余万众,据守辽东;元朝梁王直接管辖之下的云南还有十余万军队,策应大元皇帝的军事行动。北元曾一度出师太原,夺回大都。对明朝而言,尤其要命的是与高丽相邻的东北地区仍由北元辽阳行省控制。北元势力的最后消亡,是在洪武二十年以后。明军依次降服了北元丞相纳哈出、北元辽王阿札失里等,直到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明军控制了辽东、漠南、甘肃和哈密等广大地区,北元势力才被彻底瓦解。如前述直到1402年,才取消北元称号。
而高丽王朝与元朝则是友好的藩属关系。918年(五代后梁贞明四年),新罗贵族、高丽国王太祖王建,从建立高丽王朝开始,就实行中原王朝年号。王氏高丽和辽朝、金朝就有着政治上的藩属关系,到了元朝这种关系超过以往任何朝代,比以往任何朝代都更具君臣主从关系。主要表现是:从元世祖忽必烈即位开始,高丽就行蒙古大元年号,直到元朝灭亡;元朝视高丽为一个行省,将高丽设为征东省,高丽国王是元朝征东行省左丞相。也即高丽国王拥有双重身份,既是元朝的地方官,又是高丽国的国王。自高丽忠烈王王距以后,历代国王都娶元朝公主为妃,成为元朝皇帝的驸马,高丽国王与元公主所生之子又被立为世子,日后再成为国王。这种极为亲近的姻亲关系,有利于元朝对高丽的控制,但对高丽王室来讲,也借助姻亲关系提高了政权的安全性。
朱元璋建立明朝的第二年,高丽即上表称臣,双方正式确立了政治上的藩属关系。在明朝的压力下,高丽君臣艰难地维持着和明朝的关系,主要使用“洪武”年号,但并没有断绝与北元的联系。明洪武七年(1374年),高丽恭愍王王颛(1351~1374年在位)被权臣杀死,亲元的高丽王辛祸(1374~1388年在位)执政;接着,高丽有人刺杀大明使臣蔡斌,从而导致本不坚固的双方关系迅速恶化。洪武十年(1377年)二月,北元正式册封辛祸为元征东省左丞相、高丽国王,同时废除洪武年号,改行北元“宣光”年号。这就是《直指》“宣光”年号的来由。
然而,在明朝压力下,“宣光”年号只实行到洪武十一年九月,便不得不又行洪武年号,并一直使用到1392年高丽王朝灭亡,“宣光”年号只用了一年七个月。说也凑巧,就在辛祸王实行“宣光”年号的1377年,也即“宣光七年”,景贤的弟子们刊印《直指》一书,反映了高丽人民对北元人民的深厚情谊。
作者单位:宁夏文物者古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