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
每年的今天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日子,我会早早起床,化妆,换上她最喜欢的旗袍,穿过大半个城市去见她。
她年轻的时候是小城有名的“周裁缝”,专门给人量体裁衣做旗袍。我见识过她那些压箱底的“宝贝”:上好的绸子面料饰以精致的蝴蝶盘扣,锁边考究,花样繁多,许是在箱子里待的时间太久,它们周身散发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
5月和9月是她固定开箱晾晒旗袍的两个月份,小院里的钢丝晾衣绳挂上许多段尘封经年却依然色彩斑斓的故事,风一吹,故事也跟着飞起来。
我是那个站在花花绿绿里手足无措的小人儿,嘴里喊着“外婆”,手指着旗袍上那对彩色的鸭子。
她不禁掩嘴笑起来,把我抱到小板凳上,抓着我肉嘟嘟的小手朝“鸭子们”探去,她告诉我,那不是鸭子,那是鸳鸯。
那年月,穿旗袍的渐渐少了,她的裁缝铺子也不再吃香,她配了副老花镜,翻了几期报纸,开始琢磨起新的营生。
一个星期以后,门口的“旗袍定制”招牌换成了“成衣定制”。她学着给人做布拉吉,做呢子套装,不足十平方的小屋里也象征性地挂上几件旗袍,来做衣服的姑娘媳妇们往往上手在领口和袖口处摸上几把,旗袍不友善地注视着她们,“吱吱”的静电声颇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每天下午五点钟,她会准时锁上铺子,到学校门口接我放学,买上五毛钱的杨梅肉,五毛钱的金丝猴奶糖,她唱起一支民间小调,我含着奶糖跟在她身后手舞足蹈。
我没有见过外公。外公是1976年大地震的时候没的,十层高的楼房倒下来,连尸体都没找见。外婆带着妈妈从乡下赶到市里,在废墟里扒了两天一夜,后来外公的尸体被救灾的解放军挖出来,这才死了心。外婆早早守了寡,街坊四邻可怜她们孤儿寡母,隔三差五就给外婆送些玉米面,有时还有时令水果。开始外婆抹不开面子,推说不要,后来她就缝个小褂,织个毛手套来变着法子回礼。
外婆说,我的妈妈考上了外省的专科学校,认识了我的爸爸,后来就有了我。我一断奶就被送到外婆身边。等我再大一点,外婆又告诉我,妈妈跟着爸爸到南方跑生意,没空照顾我。
我朝着她眨眨眼睛,欣然接受了这个理由,却哭得更厉害了。
从十六岁开始,每年生日的时候,外婆都会送我一件旗袍,她说等我嫁人的时候要亲手为我缝一件新嫁娘的旗袍。我笑说现在都时兴穿婚纱,她推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想了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
慢慢地,外婆的记忆力变得很差,她会弄混客人定做的衣服,忘记家里的钥匙放在哪儿,最严重的一次是出门之后找不到回来的路。我带她到市里的医院檢查,医生说,外婆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她不愿意到疗养院住,也不愿意跟我到市里生活,而是执意要回到裁缝铺,守着那些色彩斑斓的故事过日子,可她也在一点一点淡忘那些故事。她嘴里时常喊着“囡囡,囡囡”,我知道那是妈妈的乳名。
可除此之外,我对那个千里之外的女人竟一无所知。这二十年,没有她的一封信,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没有一个温暖的拥抱。街坊邻居告诉我,她走了就没有回来过。
“天上星星一颗颗,地上花儿一朵朵。星星眨眼花儿笑,笑得花儿弯下腰……”
到后来,这是外婆唯一记得的一首歌谣,她坐在小院里,面朝着南边,像婴儿学语一般重复着这首歌谣。
我把箱子里的旗袍挂满整个院子,无风的时候,它们静静地看着她;起风的时候,那些故事就在她眼前飞起来。
每年的今天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日子,我会早早起床,化妆,换上她最喜欢的旗袍,穿过大半个城市去见她,她是我的外婆,而今天,她是我的妈妈。
我把领口的蝴蝶盘扣一一系好,手上拎起一个小小的蛋糕盒子,对着镜子一笑,“妈妈,我长得像你吗?”
几经辗转我才查到,二十年前我的妈妈在回家看外婆的路上出了车祸,而我却在她的怀里活了下来,我被送到外婆身边,在外婆编织的故事里,我从来不曾与不幸相伴,我有爸爸有妈妈,我一直在等他们回来。
我也要送给外婆一个故事,故事里妈妈回家了,她穿着外婆亲手缝制的水蓝色旗袍,羊皮的高跟鞋踩在小城的石板路上“嗒嗒”作响,她倚在外婆的身边,听她叫一声“囡囡”,阳光照在那件旧旗袍上,她指指那对彩色的“鸭子”,告诉外婆那不是鸭子,那是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