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井君
黑格尔认为,艺术是绝对理念的感性显现。对我而言,摄影正是“自由自然”哲学理念的图像表达。
“自由自然”是我长期研究社会价值论所形成的哲学宗旨,也是我对未来中国文化发展的价值期盼。在社会价值论建构过程中,当我对抽象叙述不满足时,诗歌散文便飘然而至,携带着自由自然理念在更辽远的精神时空中飞翔;当我对文字符号的表达不满足时,哲学的家园又迎来了更加鲜活靓丽的新人,自由自然理念便欣然投入了她的怀抱—开启了一个图像传神的新境界。如今,回首一望,图像万千,气象万千,感慨系之矣。
追寻与偶遇
心中的理想、世界的神秘驱动着人去追寻,追寻的过程便有一些偶遇,真正激动人心的恰恰是可遇不可求、一去不复返的偶遇。对我而言,摄影的开端缘于哲学的追寻,却始于一次图像偶遇。
十多年前,我的社会价值论体系刚刚形成,自由自然理念如童年刚刚在山崖上掏来的小野鸽子,捧在手里欣喜激动,忐忑不安,却又不知所措。那年七月,独自一人闲游内蒙坝上,心有所思又无所思,情有所依又无所依,用一个像素不到200万的初级数码相机随意拍照留念。不知什么原因,野湖边一只比麻雀大些黑白相间的水鸟不停地在我身边飞来绕去,飘逸潇洒,反复不下数十次,有时近得几乎快碰到相机了,我真的很想把她的英姿拍下来,无奈一次次她带着希望飞来,又一次次带着失望飞去,最后索性乱拍几下,便心灰意懒地放弃了。这只鸟也清脆凌厉地鸣叫着飞到蓝天碧野中去了。谁知晚上放到电脑上一看,那乱拍中的一张不但活脱脱地展现了这只鸟的风采神韵,而且把我的自由自然理念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她简直就是我的自由自然理念的精神化身,就像刚刚从我心中飞出来一样。后来我又去过那么多地方、用那么多好相机拍过那么多美丽鸟,但没有一张可与之相比。这些年,只要我一想到自由自然理念,脑海中便牵连出这幅美好的图景和那个自由自然的精灵。每当我凝视这张照片,我就想,这只栖息翱翔在碧水蓝天、绿草鲜花旷野中的精灵现在在哪里呢?她是否还记得十多年前与我相知相遇的那一刻呢?是否还记得哲学理念和艺术图像碰撞交融的那个美妙瞬间呢?
这次偶遇把我的自由自然理念从哲学的殿堂,引到了现代摄影艺术的旷野,我从此爱上了摄影。偶遇引发了追寻,追寻带来了更多的偶遇。最集中最执着的追寻是五年前在甘孜工作期间。那里是摄影天堂,奇山异水,冠绝天下,康藏文化,秀异中华,真可谓:花满地,雪满天,牛羊遍荒野,牧歌动山川;天蓝蓝,云淡淡,细雨草青青,明月上东山。两年时间孜孜以求,不停地追寻自由自然的心灵图像:康巴汉子威猛雄俊,丹巴美女仙姿清丽,日照金山绚烂至极,金沙清流猛浪若奔,雪山流云如诗如画,高原杜鹃似雪如霞……追寻中自然有偶遇。在那个神奇的地方,似乎偶遇始终与追寻相伴,以至现在回想起来,分不清哪些是偶遇,哪些是追寻了。
发现与表达
发现是对象性揭示,表达是主体性投射。实际上,发现是初始的表达,表达则是更深刻的发现,到了一定境界,二者有时也难以分得清。也许宇宙中真的如物理学家所说存在着多个维度的世界,或者说我们存在于其中的世界有着多种多样的呈现方式。一位不会开车的哲学前辈曾认真地问我,会不会开车对自己有什么根本影响?我告诉他,最大的差别在于你拥有了认识世界的新工具,你自己驾车会发现另一个城市、另一种生活和另一个世界。
其实,这话用在摄影上更合适。有位摄影家告诉我,摄影是主客体之间相互建构和生成的过程,是两个世界的复杂互动与融合。从一幅摄影作品不但可以分析出摄影家的精神状态、拍摄情景,还可分析出摄影家和对象的特殊关系,因为不同的摄影家用镜头发现的是完全不同的对象世界。对象在不同人的镜头面前展现的维度和程度也完全不同,拍人的时候,这一点最明显。爱好摄影,便多了一种独特的观察和认识工具,发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和新生活。那里充满了新奇、美丽、神秘和创造,自由的心灵进入这个世界会沉浸、会陶醉、会惊讶、会欣喜,甚至会痴迷,甚至还可能会癫狂。最先激起我摄影兴趣的就是发现,一个发现促动着我去搜寻另一个更新的发现,越来越多的自然图像在心里积淀多了,便慢慢建构出超越自然的更加美好的心灵图景。这个图景如胎儿一样是一个不安分的生命,渐渐成熟后便总想跃出心灵的篱笆,走到无边的荒野、飞到无垠的天空中去漫游和追寻,像离家出走的游子跑到外面的世界追求新的人生理想一样。到后来,自由心灵的图像表达和自然图景的摄取融为一体了,分不清哪一次是自然发现,哪一次是心灵表达了。当我在避暑山庄以天空为背景拍下乌鹊衔木飞离百年枯松的画面时,便想到了当年曹操赤壁大战前横槊赋诗的心灵图画。当我在湖南八大公山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深处,拍下硕大的野芍药挂满晨露、几丝花蕊洒落在乳白色的花瓣上的画面时,我的心灵似乎又一次与王阳明展开了“山间花开花落”的哲学对话。当我晨起春寒料峭中在海德公园拍下一位不修边幅,边读书、边凝望远方的智者画面时,更让我想到了那么多与海德公园有关的自由往事。当我在雪山脚下开满鲜花的小溪边漫步,偶然惊起孵蛋小鸟,拍下几颗宝石蓝般的鸟蛋,又在那个神奇美丽的地方追了她一个多小时,终于得到几张满意的雪山幽禽图时,又一次深深地感受到我的哲学思想得到了别开生面的图像表达。曾记得,那天离开那条美丽的小溪,一直难以平静。上了车,激越的心情还随着颠簸的车子激越着,一首小诗也如眼前的小溪一样从心底流淌出来:餐英啄雪栖云崖,沐风浴露啸霜华。人间炎凉不到我,仙山处处可安家。
捕捉与凝视
世界上很多美好的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的,因而需要及时捕捉,否则追悔莫及。比如做学问,一个灵感、一个想法、一个思绪,甚至一个线索、一个表达、一个词汇,不知什么原因如夜空中一颗流星从心底闪现出来,若不及时记下,便迅速消逝了,永远都不会回来。这一点对摄影更明显。我不喜欢摆拍,不喜欢拍景点,不喜欢后期加工制作,就是因为这些照片重复、没个性、不自然,找不到瞬间捕捉心灵图像的美妙感觉。
记得有一年夏天在南国出差,晚饭前到海边游览,夜幕四合,涛声乍起,闲拍几张留念,忽然有一束车灯射向海浪,朦胧中似有一对情侣牵手相依,情急之中将相机固定在树杈上,高度不够,脱下鞋子垫上,狂拍数张而去。其中一张恰好捕捉到了情侣激情拥抱的画面,黑夜之美,海天之情,浪漫之爱,辽远深邃,生动传神。人人看了,无不惊异,甚至怀疑摆拍。记得那天深夜,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南国小城旅舍窗前,一边回想着不久在《中华散文上》发表的《黑夜之美》,一边掩卷抚摸着刚刚读完的法国哲学家列维纳斯《从存在者到存在》一书,椰风拂来,遐思翩翩,哲思、心影相互激荡,又牵引出了一缕诗情:你进入了她的世界,/她进入了你的世界,/你们进入了我的世界,/世界融化了冷漠的边界。//你体验着瞬间,/她体验着瞬间,/我凝固了瞬间,/瞬间超越了流动的时间。//你是她的风景,/她是你的风景,/你们是我的风景,/后来,我们一同成了众人的风景,/风景从此拥有了自由的生命。
凝视是和捕捉相关联的另一种摄影境界。如果说捕捉需要的是灵敏反应和随机应变,凝视则需要身心投入和全神贯注。在西子湖畔春日拍花,那天夜里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早晨云消雾散,天还没亮我便从刘庄宾馆出来过花港观鱼上了苏堤。一路景物清新自然,心境恬静散淡。花有的是,鸟有的是,鱼有的是,时间更有的是。我用镜头细心地、小心地、静心地凝视了每一道波、每一丝风、每一缕光,把整个苏堤通通透透看了个遍。最好看的还是那些花,海棠花、樱花、杏花、桃花,衬在柳丝前,伸到碧波中,映在蓝天上,俊秀多姿,妩媚撩人。在我的镜头里,她们就是自由自然精神的形象展现,她们仿佛都会说话,都想说话。透过镜头,我静静地找到了心灵与苏堤风物的美的契合点。我聚精会神地观察,屏住呼吸地凝视,用心灵的手指轻轻地触摸。其实,这时她们不在我的镜头里,而是在我的心田里,她们只属于我,我捕捉到了流俗的目光发现不了的个性和美丽。在那一个个瞬间闪现的时空里,我的思想、我的理想和我的冲动充分地涌流出来,与凝聚在苏堤上的自然神韵和自由气质融合在一起。镜头里的苏堤风物也更加善解人意,温情似水。她循着人的心思,主动把最动人、最精彩的一面展现出来。她们似乎
也很渴望啊,渴望能够遇到发现她们的美的知己,渴望将自己瞬间的美转化为永恒的艺术图像。
文字与图像
无论如何,人仍然和其他存在物一样是有限时空中的有限存在,不同之处在于人能意识到这种有限性,并不断想方设法变换时空,追求无限,超越自我。最重要的方法和途径就是精神文化活动。精神文化活动的特点便是赋予有限的东西以无限意义和永恒的价值。丰子恺最喜欢的一句格言便是:最喜小中能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当代著名书画家关阔先生喜作小札,擅画小品,常题“小品不小”,精美绝伦。文字和图像都是以有限追逐无限的文化符号。文字开启了人类文化跨时空传播积淀的先河,现代视听则使更加直观、更加生动、更加形象的文化传播活动,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无所不有,一个崭新的人类文化视听时代已经到来。在数字化网络化信息化时代,摄影比传统文人画给现代知识分子提供了更加便捷、更加泛在的图像表达形式,人人都是摄影家已没有技术门槛,知识阶层用图像表达自己、发现世界、超越自我的活动将像传统社会文人画一样普遍,摄影的文化内涵、文学意味、文人气息会更浓郁。那些不以摄影为职业的知识分子以摄影表达自己文化观念的活动可以叫文人摄影。文字与图像深度融合是现代文化结构转型和文化生态建构的基本趋向,文人摄影更应该重视这个趋向,实现更独特、更有效的文化表达。其实,对文人摄影而言,文字和图像都是前台的演员,后台是人的思想感情和精神世界,前台演员各有所长,相互配合、有机整合、各展所长才能更好地表达后台内容。
综合性的文化表达、全媒体的呈现,更能实现人从有限到无限的超越。最深刻的体验还是发生在高原工作期间。曾记得那年夏天住在理塘县格涅神山脚下海拔4000多米,一个名叫奶甘多的如诗如画的小山村,心田每时每刻都涌动着激动和冲动。直到夜里圆圆的月亮已经悄悄隐到东边高高的雪山后面了,杜鹃的叫声也声声渐远,几近消失了,还是遐思翩翩,心灵如高原湖泊般清澈凉爽,毫无困意。早晨天刚一放亮,我便一个人拿着相机爬到海拔4500多米的山麓去追寻心灵图像。鲜花漫野,云雾满山,山鸟啼鸣,清溪泠泠,一切都是平生未遇的澄明、清澈、新奇和神秘,如游仙境一般,心底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疑惧。其实疑惧主要来自眼前云雾遮盖着的格涅雪山,透过厚厚云雾,我似乎感到她那强大、神秘、超越的力量在逼视着我,抑或诱导着我,或许我也正是被这种力量不知不觉地吸引到她的面前,也许她一直注视着我,我却看不见她。看不见她,能真切地感觉到她,心里也很满足。突然山风骤烈,烟岚如野马奔散,格涅雪山圣洁超逸、雍容典雅的面容蓦然矗立在我的眼前,我似乎感觉到精神世界产生了一声轰鸣,这幅突如其来、平生未遇、从无想象的画面几乎将我击倒在万花丛中。我似乎是以梦幻般的状态和她进行了无语的交流,如惊魂一瞥,时间很短很短,短到等我定下神来,想仔仔细细凝视她时,想进一步走近她时,烟岚四合,如帷幕般落下,她便远远地走到云层后面去了,连一丝鬓角、一个眼神、一个背影都没留下。回到村舍,审视这些照片,觉得远不能表达和记录我的心灵感受,于是只好以文字把她叙述出来。散文写完,心绪未平,那又是一首精神深处涌动着的小诗:破雾耕云觅仙山,披芳浴露惊相见。天开境界写不出,如浪诗情涌高原。
其实,诗也并没有充分表达我那时的心灵感受。后来,当我反复回味那次人生经历,沉浸到那种无与伦比的心灵体验中,试图再次找回她、与她相遇时,我又想到了哲学。我感觉我那时是真真切切进入到了无法言说、无法拍摄、无法图画、无法交流的“自由自然”人生境界了!去拍摄吧,面对风景,徜徉在自然境界中,那也是回到了精神的家园。
作者系哲学博士、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