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并重建“善良”

2014-04-29 02:03刘江凯胡佳倩周紫渝
南方文坛 2014年2期
关键词:善良当代文学余华

刘江凯 胡佳倩 周紫渝

我们认为余华作品《兄弟》《第七天》争议本身就是一个“经典”的中国“当代”问题。也许可以这么说,《兄弟》及《第七天》的争议绝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文学”问题,而有着更为深刻和丰富的“当代”内涵;不是单独作家作品的“经典”标准问题,而是包含了整个社会结构变化的基础问题。如果说文学有其无法摆脱的社会政治性,那么《兄弟》《第七天》的争议就不能仅仅从文学“经典”的角度考虑,而应该同时兼顾其中丰富的“当代”意义——不论是针对文学还是社会,对“善良”的发现与重建也许是《第七天》及其写作时代需要继续努力的方向。这里的“善良”当然不是那种简单具体、狭隘和谐、道德舆论导向性很强的教化式宣扬;也不是虚无缥缈、脱离国情、不切实际、隔靴搔痒的道义高歌;而是基于中国当下社会现实,和普通人同呼吸共命运,有切身感悟之后的发现,甚至可能是残酷和绝望的发现。作家的这种“发现”可以帮助人们不仅仅以血缘关系来决定友善程度,帮助人们在感到冰冷绝望时增加一点温暖的希望和坚持的勇气。这不是进化论式的光明尾巴,而是一个作家面对自己和社会时应有的一种公义精神,是一种作家让陌生人的影子不再瑟瑟发抖的重建能力。

一、文学的争议与“经典”的理解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社会的整体转型,当代文学有意识地松绑社会政治的介入,渐渐从社会中心边缘化并不断市场化,文学很难再像之前那样动辄引发巨大而深刻的社会轰动效应。文学界有很多人怀念80年代的文学辉煌,究其本质其实是怀念文学及其主体对于整个社会的核心影响力,那个年代的文学可以用更为直接的方式从整个社会中获得强烈的精神价值认同,某种程度上也接续和满足了文人治国平天下的传统文化抱负。抛开庸俗社会学的反映论,如果说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那么80年代文学的理想、90年代文学的探索其实都深刻地统一于时代的总体精神特征与社会结构本身。文学虽然不再像从前那样极端地服务于社会政治,却从来不曾丧失过它对社会最为敏感细腻、深刻形象、“先知”式的发现与表达。新世纪文学并不见得存在某种“新纪元”式的文学开创,它在延续之前文学经验的同时也接收了中国当代社会多年积累下来的所有问题,自然它也相当程度地发现并表达了当下的社会深层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讲,余华的《兄弟》与《第七天》就体现出超越那些过于细化的争议品质(如所谓语言粗糙、情节灌水、新闻串烧等),不再是单纯的作品争议或者能否成为“经典”的文学问题;同时也超越了余华个人二十多年文学创作的成与败,激发我们去思考:为什么像余华这样享有世界声誉的一流名家,恰恰会在新世纪后接二连三地写出《兄弟》《第七天》这样“当代性”很强的作品?这一类的作品对于整个当代中国文学及社会意味着什么?

从《兄弟》到《第七天》,余华的文学与当下现实生活的“距离”几乎达到了极限,而这种距离感也引发了一系列的阅读反应。《兄弟》的争议刚刚尘埃落定,《第七天》的争议却又席卷而来,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成名、90年代奠定地位、写作了三十年的余华真的如此不堪,江郎才尽了吗?人们从文学角度评论《兄弟》《第七天》的是非得失自然可以理解。可对于那些观念单调、维度简单,抓住某一角度就像抓住小辫子一样的所谓批评,不论是肯定还是否定,对余华这样有着多年创作经验、在国内外已奠定地位的著名作家,都会显得很单薄。

关于《第七天》的争议中,许多批评提到该作文学艺术性似乎不高,至少是有失余华的水准。这首先面临一个评论标准和出发点的问题。虽然好的文学作品有大致相当的品质表现,但动辄用莎士比亚或者曹雪芹来比较和否定当代作品,忘了自己所处的国家和年代,看起来似乎是一种高明的超越庸常之举,却也总让人有一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隔世之感。批评身份和立足点的不明确甚至让一些专业的批评者都没有立论之“根”:评论语言时用中国古代一流大家的标准,谈论道德时找出外国经典作家进行比照,说到文体创新、叙述实验时又搬出西方现代大师等等;总之,这种批评本质上没有自己的“定根”,他们可以在古今中外优秀文学的广阔天地里自由扎根,随时调动很专业的资源来批评“晚生”的当代文学的各种不足。这些论者大概忘了:那些经典作品在没有成为经典之前,许多作品在它们的时代也经历过不少质疑。在它们被认同为经典的若干因素中,有不少正是因为以文学的方式生动形象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现实与精神状况等。经典除了那些放之四海皆准的超越品质外,也有其特异于当时多数作品之处。

现在谈论《第七天》有没有那种比肩古今中外经典文学的超越品质为时尚早。何谓经典?经典除了那些一成不变但谁也不能彻底讲清楚的超越标准之外,是否也有属于某个时代、国家甚至特定时代人群的经典?经典一定是兼容于所有读者和历史的作品吗?我想经典除了普适兼容性之外,更应该有一种不可替代的开创性吧。《第七天》不见得符合我们已经熟悉的那些经典品味,但它和这个时代多数作品不太一样的地方还是比较明显的,尽管这种努力并不见得能让每个人都心满意足。

我们就从大家最为诟病的“新闻素材”说起。责备论者认为该作不过是新闻的“串串烧”,小说素材毫无新意,是些大家通过网络就知道的事情,甚至不如某些公知色彩浓重的写家等等,总之,读完之后看不出余华之所以是余华的东西。持此论者大概主要是想说《第七天》的故事题材没有新鲜感,讲的故事人们过于熟悉,作家并没有比读者高明多少,他没有告诉我们文学之所以超越生活更多、更高的那些东西——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我们认为《第七天》首要的特异之处就是它一反常见当代主流小说题材内容的“陌生化”原则,至少没有在内容上过多追求什么文学的“想象力”,没有远离我们当下的现实生活,没有进行历史深处的虚构或者制造各种读者“不在场”的阅读环境。即便是农村当下现实生活的小说,有多少真正的农村人在阅读他们的生活?更不用讲那些貌似当下,其实远离我们生活的各类肥皂剧式当代小说了。《第七天》用一种极有先锋色彩的叙述方式讲了一个让我们感到很“熟悉”的故事——可惜的是,多数读者缺乏必要的耐心,搁浅于这个故事的最浅表的边缘,失去进一步领略更多小说风景的机会。

《第七天》用熟悉取代了陌生,既挑战了阅读的习惯,也增加了写作的难度。对作家来说,敢于给读者制造“熟悉感”远远难于制造“陌生化”带来的挑战。因为作家制造了读者“不在场”的陌生化阅读环境后,读者其实和作品虚构的世界被隔离了,作家才犹如上帝一样可以自由发挥和调度,而不必担心读者突然跳出来说三道四,读者面对这类作品时往往因为不熟悉内容或者尊重小说的虚构性失去了话语权。比如莫言的《生死疲劳》,有谁会指责人死后变成各种动物叙述自己的生活吗?毕飞宇《推拿》又有几个正常读者可以对盲人的描写指指点点?阎连科《炸裂志》、贾平凹的《带灯》,以及其他更多当代名家的代表作品,这些作品不论其现实指向性或者内容多么真实,最终仍然是陌生化的文学场景,仍然让文学和现实保持了相当的安全审美距离。

远离读者的“熟悉”对作家们来说既是安全的,也是容易的。《第七天》的成功就在于余华选择了更难而且极不安全的小说内容,重要的是这种选择除了文学意义的先锋尝试外,更有坚硬广阔的社会现实意义。这也正是为什么《兄弟》《第七天》接连承受各类争议和指责的重要原因,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当代文学最经典的作品往往是远离当下现实生活的历史叙事现象。如果说《兄弟》因其厚度和容量以及刚刚出现的生猛新鲜,还让人们对要不要给余华拔牙略有迟疑,那么《第七天》看似简单而熟悉的故事则更让没看清楚的人们大有“磨刀霍霍向余华”之意。以余华之前的写作经验和成熟的文学观,窃以为《第七天》这种逼近读者“熟悉”距离的不安全写作,对作家的挑战和要求远远大于再写一部《活着》式的小说。余华可以说在这方面是目前最有自觉意识和用力最狠的當代作家,所以他也第一个承受了最多的读者争议。

《第七天》虽然使用了读者极为“熟悉”的素材讲了这个时代人人皆知的生活故事,但其生死之间的亡灵叙述方式和语言风格、人物和死无葬身之地的塑造、小说结构、情感表达以及隐藏其后的作家心态和社会形态却绝不是随便的惯性之笔。至于这些因素相互之间是否配合得当,形成艺术合力那倒可以另当别论。

二、“当代”的发现与社会的发展

如果我们宽容地承认:作家突破自己时不一定总能符合读者期待的话,那么《第七天》的写作在综合了余华前期写作特色的基础上其实是可圈可点的。余华大致经历了先锋文学、传统现实主义温情写作和“当代性写作”三个阶段,有过两次有意识的写作转向。相对于第一次由先锋文学向《活着》这类现实主义温情写作的转变,第二次由现实主义温情写作向《兄弟》的“当代性写作”要困难得多。因为第一次转变,虽然对余华个人来说极为成功,但对整个中国当代文学谈不上什么艺术探索上的新突破,只不过是重新回到传统文学的表现领域和手法。但第二次转变,虽然对余华个人形成了很大的争议,却对整个中国当代文学有着不同寻常的艺术探索意义。这种意义在于:他敢于面对当代文学中最为困难、也最应该具有的一种写作——以文学直面当下现实生活,冲破多数小说的“安全”审美距离,从“历史”返回到“当下”,同时又呈现出一种面向未来历史负责的态度①。《第七天》对《兄弟》“当代性写作”的强化以及叙述方式、语言风格等都有“先锋”色彩,对人情的温暖刻画和细节的把握仍然不失《活着》的风范,对“当代”中国直接、强烈、高密度的发现更是它的最为成功之处,而相对缺少发现之后的文学重建能力可能是余华及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共同面临的问题。

如何定位《第七天》在余华截至目前整个创作生涯中的地位?《第七天》是一部综合和提炼之作,最能代表余华之前的全部风格,是《兄弟》之后的又一次勇敢的写作试验,毫无疑问是余华创作生涯里一部重要的作品。如果说《活着》和《兄弟》作为余华创作转型的两个重要的节点性作品,那么《第七天》因为综合了前期作品的艺术尝试,在推进《兄弟》“当代性写作”的基础上,彻底地摆脱了余华写作内容方面的“历史”叙事,以非常坚决的叙述姿态和故事内容回到了中国当代——不论是就文学还是社会,《第七天》甚至摆脱了《兄弟》的“半截子当代”,用一种极致的文学方式重新“发现”了当代文学。余华曾表示《第七天》是他距离现实生活最近的一次写作,以后可能不会再这么写了。其实这也是我们观察余华接下来将如何面对写作的一个关节点,因此《第七天》将会成为余华下一阶段写作的分水岭:不论他是重复过去的同时更换一些新要素进去,还是继续在综合前期写作特色中进行局部的转换;或者他对现有写作问题进行全面调整与改进,又或继续寻找新的写作突破与转型。

就余华的创作发展历史来看,虽然下一部小说不一定全面转型,却依然可以期待小说局部的变化与某些方面的改进。余华的创作从题材来看,长篇小说人物生存环境基本上都是“城市边缘”的小城镇,人物身份类型多是一些普通小人物。如《活着》在农民和城市贫民之间,《许三观卖血记》和《兄弟》都是城镇人口,《第七天》基本上也是小市民。故事情节里有温情、善良、凶狠、幽默等基本的要素。语言往往追求和人物性格及时代生活相适应的表达,即便是《兄弟》也有其可取之处,比如李光头的粗俗和整个时代的混乱。《第七天》更是从语感到细节都拿捏得准确形象、富有诗意或者画面感。余华的叙述方式往往会和小说的整体构思一致,小说结构多隐藏有极强的形式感,不论是《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还是《兄弟》《第七天》,小说叙述和文本中的这种形式感都应该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②。就《兄弟》《第七天》而言,余华除了对文学本身的尊重和努力外,似乎多了一些对社会和国家的文学关切。仔细去感觉《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和《兄弟》《第七天》的差别,我觉得前者更多地在关心“人”,后者更多地在关心“国家和社会当中的人”。这并非说余华前期完全没有国家和社会,而是说着力点有所变化。

《兄弟》之后笔者曾带着两个问题期待着余华的新作:是否会延续《兄弟》当中表现出来的当下现实生活叙事倾向?能否避免《兄弟》中因为压缩文学和现实生活距离带来的审美沉沦问题?《第七天》显然肯定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对第二个问题很难简单讲清楚。因为正如前文所分析,《第七天》有许多成功和进步之处,当然仍然留下一些还可商榷的努力空间。余华的下一部长篇小说会是什么样?能否继“当代性写作”之后出现另一个迥然不同的新转变?这其实是一个有点强人所难的期待。余华大概不会满足于改变小说空间、人物形象、或者语言及叙述方式来实现所谓突破,我们也希望看到的改变不仅仅是写作技术,而是那种把写作技术和观念完美融合的突破。余华的创作一直在继承的基础上寻求突破和转变,我们不能因为他是余华就无休止地不断提高期待。在延续和综合前期创作的基础上,每次能提供一些新变化,或者能完善前期创作中的遗留问题,就是写作的胜利。总之,余华最大的写作瓶颈可能就是如何耐心地完善自己并突破之前形成的那些自我限制。

如果说用“熟悉”挑战了“陌生化”原则是《第七天》的显著特色,那么对“当代”高强度和富有形式感的重新发现就是《第七天》超越《兄弟》之处。

作家塑造人物形象的同时,小说其实也在塑造社会镜像。回到前文我们已经提到过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余华恰恰会在新世纪后接二连三地写出《兄弟》《第七天》这样“当代性”很强的作品?如果我们可以从文学的角度解释《兄弟》《第七天》的各种表现,那么对于理解产生这种文学创作现象恐怕就不能只看文学本身了。文学纵然可以繁花似锦、变幻万千,却始终难以逃离制约其生成的社会现实。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到《第七天》,是什么原因让一个作家放弃了历史深处或现实高空这样的“安全范围”,选择距离现实这么近的创作?夸张、荒诞、嬉闹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同样也出现在阎连科、莫言、贾平凹等作家笔下,这种写作的背后除了艺术个性的自由选择之外,似乎也有社会力量的参与。批判性增强是余华近年来作品的一个显著特点。如果说《兄弟》中更多是一种反讽、戏谑,以混乱的美学来呈现混乱的年代;那么《十个词汇里的中国》(台湾版)则有了更多针对现实直接发言的勇气;《第七天》的批判性并不见得比《十个词汇里的中国》弱小,我们甚至能在作品中感受到一种深刻的绝望感。

批判性也是关乎中国当代作家海外影响力的一个重要指标。莫言、阎连科的相关争议自不必说,余华本人截至目前翻译出版的四部长篇小说也很有意思。以英语为例,海外出版时间顺序分别是:1993年《活着》,2003年《许三观卖血记》,2007年《在细雨中呼喊》,2009年《兄弟》。根据余华本人提供的信息和笔者的海外研究调查,兰登书屋出版《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后反应不错。《在细雨中呼喊》虽然是余华最早的长篇小说,却是海外出版的第三本小说。海外接受对余华这几本小说的基本情况是:《在细雨中呼喊》出版的国家最少,大约只有七个国家,相应的海外评论也比较少,其他三部长篇出版的国家都在十五到二十个之间。后来出版的《兄弟》和《十个词汇里的中国》在美国可以说是好评如潮,而这两部作品的批判性其实是不断增强的。可以说海外评论中,除了艺术本身的讨论外,对余华的好评主要集中在了“当代”和“批判”这两个关键词上。因此,我们可以推想余华的《第七天》因其强烈的當代现实批判性,在海外应该不会有太差的表现。

作家的写作脐带应该始终不会脱离所处的社会时代,《第七天》既是余华个人写作也是当代中国发展近三十年的文学产儿。“七天”不仅是小说的叙述时间和文本结构形式,它也可以理解为中国当代社会“三十年”历史的高度压缩形式。如果说《兄弟》还呈现了中国当代社会发展的枝叶与繁花,那么《第七天》就只撷取了这种历史发展最富有意味的结果——只是这果实逆向“沉淀”了它诞生的一切历史。

我们认为面对一部具体的作品,以什么样的文学立场和方法展开文学评论、或者我们应该观察它的哪个主要方面很关键。理解和评价《第七天》如果略去中国当代社会发展的现实,不去考虑这本书的作者生活在什么年代,诞生在什么环境中,一味地还像从前那样强调所谓的“纯”文学,强调文学超越现实的某些艺术性,那就是真正虚伪的艺术了。相对于艺术价值的普世性,我不知道缺少了当代性关照的文学及其评论能有多少值得流传下去的理由。有论者指出《第七天》的写作接续了鲁迅,表现了当代中国“一个结构性的崩塌和离散”③。这正是余华“当代性写作”的精华所在,也是本文为什么特别强调余华重新“发现”了“当代”的原因。笔者曾这样评价余华:他是一个面向未来的历史“返回者”与时代“同行者”,他对当代文学贡献了一个具有示范意义的“当代性写作”实验,同时也给所有当代作家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写作命题:当代文学应该如何当代?又该怎样文学?可以夸张一点说,余华的一大贡献是以他的“当代性写作”把当代文学从“历史”拉回了“当下”。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文学有理想,90年代文学在迷茫中还有探索,那么新世纪文学则深刻地反映出一种“繁荣的溃败”特征,从所谓“底层文学”到阎连科、贾平凹等作品中都有此类表现。余华的《第七天》可以说以一种最简约、集中、直接的作品形式“发现”了这种社会深层结构性的溃败。当我们耐心细致地阅读《第七天》,就会感受到在简单的表层故事下,小说的叙述、语言、人物、情节、时间以及整体的文本結构共同形成了一种丰富的形式感,就会感受到作者以一种面向未来的眼光在筛选现实中那些最有意味的节点,就会感受到余华前期作品中许多熟悉的特征,就会认同《第七天》小而不薄、简而不轻,一本书写出了中国当代社会的深层精神结构。

结语:发现之后的重建

余华《第七天》没有止步于“发现”,他也试图“重建”——这可能也是包括余华在内更多当代作家集体面临的一个写作问题。这并非说优秀的当代小说缺少这种重建力量,而是特指如何更好地重建,不仅要面对现实,甚至从文学传统上要和现代文学的启蒙连接起来。《第七天》对生前世界爱的描写和对死后世界“死无葬身之地”的想象,以及杨飞在生死之间“寻父”的过程都有作家的“重建”力量。余华在“生死”两个世界都没有放弃爱的重建,这是极有意味的写法。尤其对于“死无葬身之地”里人们的友爱描绘,一反中国文化对死亡的恐怖传统,完全重建了一个甚至有点令人向往的美好世界。对死后世界爱的重建恰好从另一个角度再次“发现”了生前世界的残酷和荒诞。杨飞不但是小说的叙述者,所有故事的连接者,同时也是一个主要的重建者。杨飞与养父和乳母之间的亲人之爱是整部小说最感人的力量,也是余华重建“善良”时留给人间或者读者们最温暖的底线。相对而言,鼠妹和伍超之间的男女之爱就没有前者处理更理想。

《第七天》如果只有残酷的“发现”,没有相应的“重建”,那么就会成为一部非常有问题的小说。更重要的是余华的这种重建不是讨好的、廉价的或者煽情的,而是现实的、美学的甚至是哲学的。由此我们也看出了余华之所以是余华的理由,他有自觉的文学重建,而不是现实粉饰或者道德修辞。中国当代文学大概曾经承当了太多太重不该有的社会责任,以至于今天一提到文学对于社会的责任就会产生本能的反弹。如果说“纯”文学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背景下还有其合理性,那么这种追求在当下的中国是不是也该认真的反思一下?文学不可能回到从前的政治训化,但文学真的完成好曾经的社会启蒙了吗?当一个国家沉浸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物欲狂热里几十年后,事实已经证明钱并不能解决社会发展带来的所有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不仅仅是余华要接续鲁迅,甚至应该是当代文学接续现代文学的某些未完成的使命。也许我应该用阅读《第七天》之后写下的一段话来结尾:

编织永远在进行

倒塌的太久了

重建的不只有梦

退守在血管结成的网盾之中

观看前后左右

陌生人的影子瑟瑟发抖

继续……

继续……■

【注释】

①更多具体论述请参阅刘江凯:《余华“当代性写作”的意义:从〈第七天〉谈起》,载《文学评论》2013年第6期。

②关于余华作品的形式感,可参见张清华教授的相关论述。

③程光炜发言内容,参考张清华主持的“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研讨会”,北京师范大学2013年7月13日,相关报道见“他为后人写作——余华《第七天》研讨会实录”,凤凰网读书:http://book.ifeng.com/shuping/detail_2013_07/05/27193721_9.shtml

【刘江凯,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本文系与学生胡佳倩、周紫渝讨论结果,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项目“本土写作与世界影响——中国当代作家海外传播研究”(批准号:12YJC751054)、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海外中国当代文学‘入史问题研究”(批准号:12JCZW04YB)阶段性成果】

猜你喜欢
善良当代文学余华
一颗假糖的温暖
广东当代文学评论家
FOUND IN TRANSLATION
一颗假糖的温暖
从史料“再出发”的当代文学研究
让爱与善传递下去
从《西游记》看战胜心魔
心灵深处的手电光
浅析敦煌飞天艺术形象的情感美
当代文学授课经验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