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水灵

2014-04-29 00:19小六
创业家 2014年6期
关键词:水灵组组长阿黄

小六

每天上午第一节课是我们的梦魇。尤其是小组长,头天放学时,他们对自己的组员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完成家庭作业;次日,他们向组员逐个索要作业本——所有人都按时完成,组长才能免于体罚。

总有一两个同学忘记带作业本。他们大多坐在后排。

语文课前,老师进来了,教案和课本夹在腋下,手上的香烟是常见的“赣州桥”牌,7毛钱一包;白衬衫黑西裤,脚上一双“丰收”牌凉鞋,趾甲长且发黄;头发三七分开,一丝不乱,看样子打了刚流行起来的摩丝。

老师姓黄,后排的同学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阿黄”,是人们常给狗取的名字。也有同学叫他“狗卵”,意为狗的生殖器。后排一直很流行一个笑话:阿黄的狗卵在哪里?每次讲起,大家都乐不可支。

阿黄走进教室的时候,他4岁的儿子跟在后头,穿着开裆裤,含着棒棒糖,两道鼻涕缓缓流下,快到嘴边时又用力吸回去。阿黄的老婆不在身边,我们也从没见过,他就总是带着儿子来上课。每到课间休息,他们便玩一个老套的亲子游戏:阿黄一边说着“我的宝贝儿子”,一边用嘴嘬他儿子的屁股。那小子便咯咯地笑出声来。

上课铃响,老师开始数讲台上的作业本。

“第一组谁没交作业?”

一组组长站起来:“刘水灵没交。”

“组长上来,带上你的鞭子。”

一组组长今天准备了一根新鞭子,是刚砍下来不久的棕鞭,拇指粗细,长约70公分。两边的刺儿已经削光,一头儿按阿黄的要求缠着一块纱布,握着既舒服又使得上力气。这种鞭子质地结实,韧性好,三棱形,抽到手上痛感显著,不论杀伤力还是耐用性都优于普通竹鞭。也有变态的组长,将细如小指的竹枝削得滑不溜手,抹上油用火微烤成淡黄色,用来打人,每一下都能结结实实地“吃上肉”,火辣辣的疼。

一组组长把鞭子递给阿黄,手掌向上张开,扭过头向着我们,每挨一下,便下意识皱眉闭眼,身子跟着微颤一下。

“刘水灵刚去你的组,今天就打你五下,回座位上去吧。刘水灵,你上来。”阿黄说。

“老师,他还没有到。”纪律委员站了起来。

刘水灵从不按时交作业,每次都是同一个理由:作业本被不懂事的妹妹撕烂了。他考试也从没及格过,却一路畅通地和我们一起升到了四年级。

他头脑不笨,还很聪明。他会用自制的工具捉河里的鱼,捕树上的鸟,水性也很好。有一次他在上学路上捉了一条狗婆蛇(四脚蛇),藏在课桌里,课间拿出来把玩。蛇在他手里一动不动,就像是他养的宠物。

他总是挨鞭子。他也是班上唯一挨鞭子不扭头、不闭眼、不皱眉的学生,挨完打,吐吐舌头,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还朝大家挤眉弄眼。第二天,又嬉皮笑脸地跑上去领一顿鞭子,不怕疼也不害臊。同学们对他既佩服又嫌弃。为了避免他所在的小组组长天天挨打,阿黄就让他在各组“轮值”。组长们恨他入骨,合伙在放学路上堵他,要给他好看,几次都被他逃过。他跑得风一样快,谁也追不上。

有一次我问他:“你真不怕痛?”

“狗卵的鞭子哪比儿得上我爸的钢筋条,根本就不痛嘛。”

二组组长曾咬牙切齿地对刘水灵说:“刘水灵你妈的这么屌,一定会被打死的。”

一组组长带新鞭子的前一天,刘水灵依旧笑嘻嘻地跑上去。如果他注意看阿黄的表情,或许他会警觉不应该笑。

刘水灵刚开始龇牙做鬼脸,阿黄的鞭子已经抽到了他脸上。他哇哇嚎叫起来。第二下、第三下接踵而至,落在头上、手上、腰上……身体的任何一处都成为了攻击目标。鞭子打在身上,响声沉闷,他的叫声清澈尖锐。

刘水灵往后退,试图躲开,手臂却被阿黄捉住。他滑坐在地上,大哭。鞭子没有停。他抱着头,在地上打滚。鞭子折了,阿黄又拿起教案拍打了一阵,然后坐在椅子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捋了捋头发。

过了好一阵子,刘水灵从地上爬起来走回座位,尘土粘在脸上,泪痕分明。他捂着脸上的伤,眼里是痛苦和仇恨。回到座位,他拍拍身上的土,拿起书包径直出了后门。

阿黄追出去,楼道间传来咆哮声:“滚回来!有种就别告诉你爸妈,否则开除你!”

教室里鸦雀无声。有人在小声抽泣,是一些女同学,她们被吓坏了。阿黄回到教室,让我们自习。学习委员带着我们念起古诗来。

刘水灵还没有来。

一组组长挨完打,阿黄开始讲课。约莫半小时后,刘水灵出现在教室门口,手指着正在黑板上写字的阿黄,转过身说:“就是他打我的。”

一个中年男子随即冲进教室,手里的锄头用力一挥砸在讲台上,一个大窟窿。 他指着阿黄:“是你妈的打我儿子的?”

我们被吓了一跳,前排的学生纷纷往后撤。

阿黄也吓了一跳,手中粉笔掉在地上。中年男子扬手就是一巴掌,阿黄踉跄后退几步,胸部又遭一记重拳,彻底倒下,倒在放置笤帚水桶的角落里。

阿黄的儿子在一边稀里哗啦哭个不停,好心的女同学赶紧把他拉过来。

这个时候,纪律委员从后门溜了出去。我敢肯定他去教导处打报告了。这个家伙是班里的纠察队长,负责记录学生迟到、逃课、考试作弊、上课说话、不戴红领巾等违纪行为,然后报告给阿黄。他拥有整个班里最粗的一根鞭子,我们管他叫“小阿黄”。

阿黄好像瞄到了小阿黄的行踪,爬起来,开始讲大道理。他双手握紧又松开,显得底气不足:“刘水灵从来不交作业,我们老师也很为难。我们的职责就是教书育人,他成绩不好,我们是要负责任的,是要扣薪水的……”

中年男子朝刘水灵挥挥手,示意他进来,然后顺手把他抱住,架在大腿上,掀开上衣、褪下裤子,露出背脊和屁股,指着上面一道一道的伤痕说:“这就是你妈的教育吗?妈的,我生个儿子是给你打的吗?”说着情绪又激动起来,又要动手。阿黄早有准备,说话时已经从角落里慢慢挪到了讲台前,见势拔腿就往外跑。

“你妈的还敢跑,老子今天捶死你!”中年男子拿着锄头追出去。

后排的同学一哄而出,我一咬牙也跟了出去。

阿黄一路跑,一路喊:“救命啊,打人啦!”上课的老师都出来了,看着阿黄往宿舍狂奔,刘水灵的爸爸举着锄头紧追。再后面是我们班的男生,应和着阿黄的叫喊声吱哇乱叫。

阿黄逃回了宿舍,反锁房门。锄头砸门,没砸开。

校长跟在小阿黄后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带着两个拿大炒勺的厨房师傅。我们见大势已去,又怕受处分,便跑回教室。

教室里一片沸腾。

“刘水灵他爸真屌骚(厉害)。”

“屌有卵用,刘水灵要被开除的。”

“反正也读不好,不如早点去打工。我哥才读到二年级,现在在广东赚好几百一个月哩。”

“你妈的,你晓得卵,没文化只能赚几百一个月,人家有文化的都当老大,拿几千块,还能叫你哥跑腿买烟哩。”

“你妈的,你哥才跑腿买烟,你妈还去做伙计婆呢。”

“你妈才是。”

“你妈是。”

……

“放了学去玩水吧,叫上刘水灵。”

“玩个卵,他身上被打成那样,会引来麻佬(蚂蟥)。”

“屌!那去搞什么?”

数学老师进来,改上数学课。

“谁没交作业啊今天?”

“刘水灵。”

老师迟疑片刻:“上课!”

课堂上纸条传来传去,都在讨论刚才的事情。后排的同学小声打赌刘水灵和阿黄谁会被开除,有人下注10颗玻璃球赌阿黄。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学,我们一窝蜂跑到阿黄宿舍门口。房门紧闭,刘水灵和他爸爸已不见踪影。

下午上课前,有同学打听到刘水灵被开除了。几个后排同学表示惋惜之余开始收赌注。又有人说阿黄的头被打爆了,一阵欢呼;也有人说阿黄后面没再挨打,于是一片唉声叹气。

随后的早会上,校长对打人事件只字未提,只是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刘水灵照常来上课,小组长收作业本时,他依旧说她妹妹撕毁了他的作业本。阿黄也照常梳着整齐的头发,穿着白衬衫黑西裤,叼着“赣州桥”香烟走进课堂,左脸上五个手指印。

阿黄不再打人,小组长也不再带鞭子。只有小阿黄依然保留着一根,夏天午睡时,他拿着鞭子到各个教室巡逻。他当上了学校的轮值纪律委员。

那个学期结束后,刘水灵和我们一起升上了五年级。阿黄离开了学校,据说回了老家继续教书。听说阿黄赔了一笔医药费给刘水灵,刘水灵的爸爸又把它赔给了阿黄。

没有什么比结束教室暴力更值得高兴的了。从进入这个学校开始,我们便一直遭受各式各样的体罚,我甚至差点儿丢掉一只耳朵。作为报复,我只是在那位老师的自行车上做了点手脚,放了其中一只轮胎的气而已。想着他推着车走几公里路回家,我都忘记了耳朵还疼着呢。

刘水灵没能从小学毕业。我们在一个周五拍了毕业照,刘水灵缺席。周一毕业典礼,他依然没来。刘水灵同村的一个同学说,刘水灵周六淹死了。这个同学是刘水灵的发小,他们一伙人去池塘玩水,扎猛子,刘水灵用力过猛,头扎进了淤泥。打捞上来时,全身灰黑,腹中半口水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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