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中学时代

本刊编辑部

你可能并不会经常想到，眼前这个头上已经泛出银丝的中年老男人，也曾和你一样青春年少，也有过用梦想、纯真、激扬、叛逆、迷茫、忧伤、懵懂、犯二……编织而成的青春时光。

岁月如飞刀，划出一道叫作“代沟”的裂痕，你站在这一边，而如今的他，沉默地站在那一边。

在美国经典电影《回到未来》中，高中生马丁乘坐“时间机器”穿越到了过去，遇见了与他年纪相仿的父亲。你没有“时间机器”，却可以找个时间，暂时放下成见，和老爸聊聊他年轻时的往事，试着去重新遇见这个和你朝夕相处的“老男孩”。

你爸的中学时代？那就是一个字，苦。哪有你现在这么好的条件！”奶奶说，“新衣服一年最多只有一套，破了又补，补了又穿，而且除了读书还得帮家里干活，年纪轻轻的两只手上就都是老茧……你还是去听他自己讲吧。”

“苦？当然苦啦，哪有你这么好的命！”爸爸说，“那时候学校远，又不能住校，还没有食堂，早上必须早早起床，两点一线的那条路，每天要走上四次呢。不过……”

爸爸兴致勃勃的叙述，把我带进了这样一幅画面之中：一群男生女生肩挎书包，手拿镰刀，走出校门，踏上回家的乡村小道。不一会儿，只见他们你追我赶地跑进路边的野地里，开始了欢乐的游戏——扔镰刀。他们或者把镰刀往天上扔，看谁的落下来正好直直地插在地里，或者用力抛出，看谁扔得远。（这个游戏有点瘆人，大家可别模仿哦！）一大伙人非要比出个输赢，因为赢的人有奖品——猪草，也就是喂猪吃的草。怪不得他们上学还带着镰刀，原来每个人都被家长分配了割猪草的任务。“天天割猪草，实在很无聊啊，幸亏我那时候厉害，赢多输少，可省了不少力气，哈哈！”这个“老男孩”摇头晃脑，得意地向我炫耀着。

哎，这个乐颠颠地看着同学们给他割猪草的男生，怎么还随身带着一把锄头一个桶？原来那是捉泥鳅和黄鳝的工具。一阵忙活之后，夕阳西下，他乐呵呵地满载而归，家里的猪有吃的了，家里的饭桌上也多添了一道菜。

晚饭后，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爸爸就拿起小板凳出门了。那时候村里只有几户人家买了小小的黑白电视机，他们的家里一到晚上总会变得很热闹，因为大家都会跑过去，围在一起看电视，到第二天还相互议论着头一天电视剧里的情节。最热闹的还是有人来搭台唱戏或者放电影，村里的那块最大的空地上摆满了凳子椅子，似乎整个村子的人都聚到了这里。人太多挤不进去，爸爸就干脆爬到树上，“看见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感觉好玩极了。”这样的乐趣，对于自小就坐拥电视、现在又有了电脑的我来说，是根本无法体验的。

“还有哦，那时候没钱买玩具，我们就自己动手做。”几个小伙伴将几块木板一钉，装上从废旧机器上拆下来的零件，再安上轮子，就是一辆车了。大家轮着坐，换着推，简直比现在买辆汽车还兴奋。有一次爸爸因为耍赖不肯下车，还跟别人打了一架，衣服都弄破了，回家以后自然没躲过一顿臭骂。当然还少不了男生们最爱的自制木头手枪，说好了要玩“打仗”，却往往是还没争论出谁做的手枪更好看，就被大人拎走干活去了。“没办法，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算是家里的劳动力了，有很多活要干，要锄地，要割稻，要上山砍柴……反正就是很苦啦，哈哈。”爸爸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我说老爸，为什么我从你嘴里听到的却好像是……快乐呢？大概是岁月总会滤去那些不美好的回忆，又或者青春本身就是明媚的，无论它在怎样艰苦的岁月。忽然想，未来的某一天，我会不会也像爸爸一样，带着笑意，带着怀念，给我的孩子讲述我现在觉得那么“苦逼”的中学时代？

以想象，老爸中学时的样子是像他所讲的——瘦弱，看看他现在不知道算是结实还是肥胖的肚子，简直是判若两人吧。

更难以想象的是，中学时代瘦弱的老爸，还曾有一个功夫梦。

那时候，爷爷在电影院工作，爸爸“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有新电影出来就会去看。有一次一部关于少林寺的电影上映，爸爸一看就着了迷，以至于那段时间每天放了学吃完饭就往电影院跑，把那部电影前前后后看了三十多遍，到最后几乎都能把台词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迷住他的当然不是台词，而是电影里“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少林拳。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还有比这个更令人向往的吗？从那以后，他没事的时候就常常一个人琢磨电影里那些大侠们的一招一式，去书摊淘“武林秘籍”，关注一切跟武术有关的信息，就差没偷偷跑去嵩山少林寺拜师学武了……

上高中后的某一天，爷爷说，他们的电影院要承办一场“拳王争霸赛”，爸爸一听就兴奋不已。因为电影里的功夫毕竟不是太真切，而能看到一场最真实的武术比赛，亲眼见识一下高手过招，那才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爸爸一直记挂着这场比赛，偏偏那个比赛开始的时间正好是他放学的时间。那天放学铃一响，他就撒腿往爷爷单位狂奔。等跑到那儿，只见好多警察站在外面守着。保安室的门卫认识爸爸，他拉开窗子对他说：“你怎么现在才来啊？刚才开始的时候还好，后来人越来越多，场子都挤满咯。喏，你瞧，那些警察守在那儿就是防止人再进去，要不然挤成什么样还不晓得呢！”爸爸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四处张望，就是找不到任何缝隙可以溜进去。那道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里面，高手们在热火朝天地对打，而期盼了很久的爸爸，却只能在门外边失落边想象。等了一个多钟头，那些观众终于出来了，爸爸赶紧迎上前去，四处找人打听里面的情况。

“是打听谁赢了吗？”我问。

“不是，真正爱武术的人是不会在意输赢的，而是在意武打的细节。所以我打听的是他们都怎么打，都是怎样出招接招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给我听，然后我自己在脑海里把它们拼凑成一场荡气回肠的拳赛……唉，不过到现在提起这个，心里还是有些难过呢……”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句安慰的话，爸爸忽然又腾地站起来，走到钢琴背后，打开那个嵌入墙壁的隐秘的小柜子，翻出了一根双截棍。

“这可是我珍藏到现在的。”老爸边说边耍起了双截棍——慢动作版的。“哎哟！”一不小心，老爸又弄痛了自己的肩膀，“现在真是老了……”

落的花季，四处寻找

迷航的小舟，四处寻找

疑惑的心在寻找

曾欢笑于花季，曾沉醉于起航

心弦终日的弹奏，弹不出一首明了的曲

音符还是1 ~ 2 ~ 3 ……

其实，你不必疑惑

其实，你不必猜疑

明晨的雾里

透明的山是，真相

——爸爸的诗《疑惑》

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一本本子，封面是蓝底白花，中间纸页已经泛黄。扉页上写着爸爸的名字，心中便好奇了，打开，竟是诗。一首一首，一页一页，龙飞凤舞的字迹，汇在一处，全是诗。

爸爸当过医生，做过科学老师，也算是“多才多艺”了，但我还是头一次知道，他居然与“文学”也能扯上关系！我就像看见一段老木头上忽然开满了鲜花一样，当时差点连嘴也合不拢了。

我跑到爸爸跟前，问他：“这些诗是你写的？”

他诧异了一下，一时没说出话来，倒是妈妈开了口：“上面不是写着你爸爸的名字吗？”

这时，爸爸也回过神来，笑了笑，开始追忆。

那大概是1987年前后，他上初中的时候，一种叫“朦胧诗”的现代诗刚刚在年轻人中开始流行，那些诗人在少年们心目中，怕是比现在的偶像明星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还要崇高吧。爸爸也在杂志上读了一些诗，他尤其喜欢席慕容，她笔下的世界美好得让人心醉。正值多思年华的爸爸心中的表达欲被撩动了，于是他提起了笔。

爸爸总是在晚间写诗。那个年代没太多作业，也没什么娱乐，在那些本来无事可做的时光，他坐在一盏小小的台灯下，划动笔尖，把万千朦胧又飞扬的思绪织成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一个平凡小镇少年的平凡世界，因为诗变得五彩缤纷起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要做一个诗人呀？”我问。“说实话，”他挠挠头，“还真想过。不过当时大家都对我挺不屑的。那时候的我不张扬也不叛逆，是个乖学生，但学习成绩又实在不咋样，总之就是那种特别平常、不大能引起别人注意的孩子。有个跟我关系还不错的同学，就直接跟我讲‘你这样的人也能写诗？别做梦啦……”他学着那个同学一脸鄙夷的表情。

只是因为语文老师的支持，他还在坚持。终于，他等到了“发表”的那一天——虽然，刊登他诗作的只是学校的黑板报……

爸爸还清楚地记得，那是教师节前夕，他写的一篇歌颂教师的诗被学校板报采用了。出板报的那天，天上飘着蒙蒙细雨，他特意跑到黑板报前，看着自己的名字和诗歌，被同学用粉笔一笔一画地写在黑板的一个角落。出完黑板报，大家都走了，他仍然站在那里看了一遍又一遍。回家的路上，他一路默诵着那首诗，心情好极了。

“那后来呢？”我好奇地问。“后来？就没有什么后来了呀，慢慢地也就不写了呗。”他说。“为什么呀？”“没有人看我的诗嘛，而且诗歌并不是那么容易写的，之后看得多了，知道自己的才气离真正的诗人还差得远呢。”他这样说着，云淡风轻。

反而是我叹了口气，暗自为这个结局感到可惜。他倒是不怎么在乎，甚至依然很兴奋：“嘿，我念一篇给你听吧！”

细雨虽然细，／也足够阻碍我。／不是雨挡住我。／风虽然不大，／也能吹动我。／不是风吹起我。／我的心系那里。

忽然觉得，老爸的放弃其实也没什么。人生总有太多求不得，但那些热爱过坚持过的美好，一直都系在那里。

爸爸的诗，诗中那个青春星空下思绪飞扬的少年，是他最温暖的回忆。

读书，读书，每天读书，烦死了，干脆捡废铁去得了！”当我听到9岁的表弟不耐烦地嚷出这句话时，想起了父亲讲的那个故事。

那一年父亲上初二，原本成绩优异的他，说不清为什么，成绩忽然像坐着降落伞一样滑下来。这着实给了自尊心极强的父亲一个沉重打击，他一连好几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日不出来。

结束“闭关”以后，父亲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什么，于是向奶奶提出自己不打算继续读书了，他想像那个年代的许多温州年轻人一样，出门去闯荡一番，去挣钱。奶奶当场就瞪圆了眼，骂道：“我们家三代都是文化人，你倒好，说不读就不读了？想都别想！”

父亲看似妥协地背起了书包，但生性倔强的他并没有放弃那个“闯世界”的念头。他只是在等。

秋季的一场大火如了父亲的意。那场火来势汹汹，把县城的电影院烧成了一片废墟。但父亲从中发现了“商机”。

于是每到傍晚来临，父亲就会溜出家，钻进废弃的电影院，把椅子上铁质的支架拆下来，卖给收废铁的。他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口袋里的钱，仿佛一个登山者不断地抬头估算着距离山顶的路。一个多月以后，父亲觉得足够了，他赚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整整二十元，在当时已经算是一笔不小的钱。父亲激动地想，终于可以向爷爷奶奶证明自己的能力了。

那天，他拼命抑制着那颗狂跳的心，在饭桌上骄傲地宣布此事。没想到，爷爷的脸霎时黑了下来，一个巴掌狠狠地掴过来，顿时父亲被打懵了。

“当时的气氛很凝重，”父亲轻描淡写地回忆着,“你爷爷气得直跺脚，他用手指着我，冲着奶奶吼道：这个小兔崽子，供他养他，就是为了让他去偷公家的财物吗？”

父亲说，爷爷冷静下来后就开始抽烟。屋子里很静，只有爷爷呼哧呼哧的抽烟声和父亲低声的抽泣。

最终，爷爷抬起头瞅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父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翻起了自己的口袋。当一大叠皱巴巴的角票被塞到父亲的手里时，父亲惊愕了。爷爷闷声说：“我到底不能替你做决定。如果你执意要走这条路……做生意总要有点本钱，我能帮到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再跟我说。好好想想吧。”顿了顿，爷爷站起身走出屋子，轻轻地拉上门。

后来，父亲把那叠钱很细心地放到小盒子里，选择了继续念书。几年以后，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打开那尘封已久的盒子，看到那叠泛黄的角票时，哭得像个孩子。现在，父亲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工程师。

“天底下的父母啊，说到底，其实就只是希望孩子过得好。”父亲呷了一口茶，笑了笑继续说，“我对你没啥要求，你自己将来的路，你自己选。只要是正道，我不干涉。我们啊，就做你的‘后援团，在你背后支持你。”

父亲讲出这番话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很多。

我们的锐角网上，“暮鼓晨钟思念”同学说，今年过年时，她和父亲一起去他从前住过的老屋，在他的箱子里，翻出N本父亲中学时代无比钟爱的武侠小说，竟然还有一本当年的《中学生天地》！她说：“我顿时震惊了！”

是不是感觉超神奇？是不是有一种时空穿越的错觉？

父亲节（6月的第三个星期日）即将来临，就和老爸一起，来一趟“时间旅行”吧。不需要“时间机器”，只需要在餐桌旁，或者小院里，要么路途中也行，让他带领你，去他的往日青春里游历一番。用这趟旅行，作为节日礼物，送给他，也送给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