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中原
2010年4月14日,重庆市公安局原副局长、司法局原局长文强在重庆市第五中级人民法院一审被判处死刑。此前,文强收受赃物曾公开展示,除堆成小山的钞票之外,还有数以百计的名烟名酒、36件现代工艺品、9件文物、69幅字画。但比起其他落马官员来,文强所接受的“雅贿”,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当年“远华案”的始作俑者赖昌星,其贿赂官员的惯常手段即是“雅贿”,且数额令人触目惊心。
官场“雅贿”由来已久。
“雅贿”在明代臻于极致。明代书画是可以充当俸银的,既然可以充当俸银,自然也可以充当礼金。于是,书画成为官场交际的利器,“雅贿”蔚然成风。
明嘉靖时,奸相严嵩官居首辅,权倾朝野,又聚贿不止,时人谓之“钱痨”。他和养子严世藩雅好书画,于是下级官吏便穷搜宇内,投其所好。为了迎合严嵩父子,王世贞的父亲都御史王忬不惜“悬厚价”购买宋代画家的《清明上河图》,最后,花了1200两银子才买到,“遽以献”,却是一幅赝品,结果惹怒了严氏父子,身送西市。
按沈德符的说法是:“贪残中又带雅趣。”
晚清官场贪腐之风盛行,京官普遍受贿,并认为取诸地方和下级官员是理所当然。如盛宣怀想升为尚书,其心腹报告,摄政王载沣号称“极廉洁”,但其妻“八姑则专爱钻戒,两弟则既爱财,又爱马……只要派一可靠之人进京运动,一拍即合……”
清乾隆时大贪官和珅,素以“雅贿”著称。和珅作为乾隆身边的红人,本身即有万贯家财,所以,下面的官员行贿,根本不需要直接送钱,倒不是因为送钱不安全,乃是因和珅对银子根本就没有多大兴趣,倒是对古玩字画兴趣颇多。
收藏界人士透露,和珅府藏名画,价值过百亿。而和珅的这些古玩字画,又有相当一部分敬奉给了乾隆。乾隆对古玩字画钟爱如命。其宫中所藏古玩字画,可谓价值连城,为此,乾隆还专门组织编撰了一部传世古书画集《石渠宝笈》,其中收录之大部分古书画,如今已成拍卖市场之新宠,屡出天价。
和珅算不得奸臣,但却是大贪。和珅能成为乾隆的红人,关键在于其能投乾隆所好。而乾隆最好的就是书画古玩。
中国书协原副秘书长、著名书法家刘正成表示,当今中国的书画市场和收藏热的勃兴,主要不在于公众的收藏兴趣,而在于相当一部分企业家和官员的需求。企业家投资书画,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炒作赚钱,二是给官员行贿送礼。
一本名为《谁在收藏中国》的畅销书称,当代中国贪官“收藏热”有三次浪潮,第一次浪潮始于20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那时候的贪官很“土”,只知道收藏现金,往往一出事就在他们家里搜出一大堆纸币或存折,通常是数数钞票就可以给他们定罪;
第二次浪潮出现在21世纪初,贪官们更加年轻化、知识化,他们除收藏现金外更偏重收藏美女,只要把他们从情妇的床上揪下来就可以“人赃俱获”;
第三次浪潮则是在中国文物市场勃兴以后,“精英化”的中国贪官们精通经济、“略输文采”,受贿不收现金,只收文物。这种变化的好处是回避了直接的钱权交易概念,一旦东窗事发,文物的价格无法准确衡量,不容易定罪。假若不出事,收藏文物也是保值升值的最佳选择。
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购藏、买卖古玩字画,已成当今不少官员聚敛财富的重要手段。
落马官员江西省原副省长胡长清有一支“特别能赚钱的笔”,他跑到哪里写到哪里,也不管写的内容是什么,他大笔一落,钞票就会滚滚而来。
据报道,胡长清在江西为官数载,南昌市不少酒店、商场、夜总会、汽车站、药铺等“露脸”的企业,纷纷上门请胡长清题写招牌,或制成金字或制成霓虹灯炫耀。一时间,胡长清的题字几乎随处可见。胡长清每题写一个牌匾,有关单位要送数千到数万元不等。
为此,江西民间曾流传过这样一则顺口溜:“东也胡,西也胡,洪城上下古月胡;南长清,北长清,大街小巷胡长清。”
成克杰也是如此。在广西南宁市街头巷尾,都可以看到这位“成大主席”的题字、商匾,他的“墨宝”少则千元,多则万元,开始在南宁市区,后来扩展到县城。
胡长清、成克杰东窗事发,南昌市和南宁市都先后掀起了商家铲字的热潮。
像成克杰、胡长清这样“爱好书法”的官员,在国内并不罕见,且有愈来愈多之势。
在安徽省原副省长王怀忠、安徽省阜阳市原市长肖作新等6人的赃物拍卖会上,在字画拍卖环节一位“明星”买家对记者说,他是做企业的,快过年了,免不了要到业务单位和管理部门看看领导。“现在很多领导喜欢字画收藏,从拍卖会上买些字画,特别是有背景人的收藏,省事又讨领导喜欢,何乐而不为?”一些参加竞拍的合肥市民也表示,竞拍赃物是因为“快过年了,买一件古董回去送给领导……”
曾几何时,古玩店和拍卖行一度成为官员“洗钱”的场所。
业内人士透露,古玩店有自己的“洗钱”流程。“关系官员”把收到的古玩字画(不论真假)放在古玩店或拍卖行代售,送礼者再以真品价格买下。古玩真假难辨,市场价格弹性极大;新艺术品的价值判断主观性极强。正是基于此,古玩艺术品以其容易变现又相对隐蔽的特点,成为高端贿赂的“新宠”。
如果遭遇调查,官员往往以一句“我以为是不值钱的赝品”瞒天过海。
学者吴思在《潜规则》一书中写道:清朝末年,京城“雅贿”之风极盛,当时琉璃厂多数古玩店已沦为行贿受贿的掮客,而官员们则把自家文物放在古玩店由其代售,送礼者掏大价钱买了再送给官员。双方不提一个钱字,大把黄金白银却源源不断地通过古玩店流进官员腰包。
除了直接从古玩店买进卖出的方式外,“雅贿”的另一个更为光明和公开的方式,就是通过拍卖行公开拍卖。
对这些古董商来说,拍卖会也是他们重要的拿货渠道之一。
古玩店老板的经验是,如果看到一个他们感觉明显不入流的物件,结果鉴定机构给出的鉴定是品相极好,或者拍卖的起拍点明显不符合实物价值,基本上他们就应该起身走人了。
“最后往往是有人以明显高于实物的价格把这个所谓的古董拍回去,谁也不知道这东西是谁卖的,又是谁买的。”一位拍卖行人士如是表示。
看起来很神秘的拍卖过程,其实流程并不复杂。曾写过官场“雅贿”的畅销书作家浮石说,最常见的一种方式,是送礼人把一件文物,通常是不值钱的赝品,通过熟人获得专家或鉴定机构的鉴定书,再和拍卖行“合作”把它当作真品拿上拍卖会。
“关键的一个步骤是,送礼人会把这个赝品的产权确定成收礼人的,再找另外一个人把它以真品的价格拍下来,对拍卖行当然要给好处费,而收礼人就貌似合法地获得了一大笔拍卖款。”
这种以拍卖行为中介的方式,其实跟古玩本身已经没有了关系。当作道具的赝品可能只在拍卖的当天展示一下,就又被摆回了原来的店铺里。“所有这些复杂程序的设计,都是为了对抗第三方的监督,某种程度上,更类似于洗钱。”
浮石认为,比起收取一个本身就价值昂贵的古董来,这种做法更顺理成章,更不容易被揭穿。
“雅贿”是门很深的“学问”。熟悉官场运作的人士介绍说,首先要了解收礼人喜欢什么,是喜欢字画,还是喜欢古玩;是喜欢黄花梨的笔筒,还是喜欢红木的笔架。总之,要投其所好。
其次,绝不能送太笨重的物件,要保证双方能够轻松交接。最好是体量不大,价值很大,“低调的奢华”。
收礼人的心理很复杂,但古玩字画常常能够满足收礼人的各种需求:精神需要、收藏欲望、保值增值、安全隐蔽。古玩,简直是一种天生的官场“雅玩”。
行内人士表示,如果不懂得“雅贿”学问,没把握好对方的心理,有可能把好事办成坏事。
赖昌星曾说:“制度条例再好我也不怕,最怕的是领导干部没有爱好。”一语道破天机。
正因如此,以前群众老抱怨,官员都是些技术型官员,而现在,官员爱好越来越多。商界人士告诉记者,对于一个商人来说,他最大的精力不是花在如何找钱上,而是花在如何培养领导的爱好上,而且,“现在不少官员,爱好越来越高雅了,太俗的没兴趣,也怕出事。所以,字画古玩能投其所好。”一位熟悉官场的老板对记者如是说。
一位书画界资深人士透露,现在官员的腐败,相当一部分都已不再是直接收受钱物,而是收受古玩字画。但由于中纪委有新的规定,官员不得收取古玩字画,故又有相当一部分官员并不直接出面收受古书画,而是由亲友出面,或者以开设文化传播公司的形式从事书画艺术品交易。这已经形成了一种官员洗钱的潜规则。
一位有过“雅贿”经历的老板对记者表示,“领导一般不会直接跟你提钱的事,但却在闲聊过程中有意无意地表示,他比较喜欢某某书画家的字画,而这些书画家,一般均是价格昂贵者。”
老板一经暗示,立即照办,但等到他将字画馈赠与领导时,领导又会故作愤怒地说:“谁让你拿来的?我那次也就是说说,人家的字画这么贵,我能随便要吗?你可不能这样办事!”
老板很为难地说:“这个这个,你看我不拿都拿了,这玩意我也看不懂,拿着也是浪费,你看……”
领导假装一脸无奈和不悦:“哎,既然这样,那我就暂时替你保管吧,但一定下不为例!”
搞定,成交,老板大悦。
老板笑着说,这种事在官场已成惯例。
不仅如此,“雅贿”还成为当今官员升迁的一大招数。
记者所熟知的某省一位年轻官员兼书法家,大学博士尚未毕业,即挂职任某市中级法院副院长,任职期间,该人士频频进京活动,并获得在党校学习的机会。据传,此人进京活动的手段之一即是,向相关官员赠送价值不菲的特供礼品,主要是名家书画作品。通过运作,此人于3年之后,迅速升迁。
据悉,该人士收购字画的经费,一是来源于自身贷款所得,二是来源于当地企业“敬献”。而其升迁之后,再反过来为出资的当地企业谋取一定的政策好处。
业内人士表示,诸如此类书画家,在当今不在少数,其大多是通过书画晋升仕途,而获得仕途之后,再通过其仕途身份,大量出售自己作品。“等于是通过艺术之外的权力来获得其在艺术界的话语权,这已经成为当今官场和书画界的一种潜规则。”
然而,“凡是值钱的,都有可能造假。”这就使得不少官员所获得的“雅贿”礼品,也有相当一部分是赝品。一是由于官员本身不懂行,二是由于文物鉴定十分复杂,难以鉴别真伪。
但该人士也表示,“正是由于难以鉴别真伪,故给官员受贿程度的认定带来了极大的难度。”
“雅贿”文物经过环环周转、层层过滤而变现,这个过程已经在一次次实践中衍生出了日渐完整的“产业链”。
为“雅贿”变现服务催生出了一系列的古玩店和拍卖行,类似的还有“专营虫草、燕窝、虎骨酒回收代售”的保健品店。而一些烟杂店门口树一块不起眼的硬纸牌:回收名烟名酒,也成了社会默认的“行规”。这些半地下业务也会常因某些特定事件受到有关部门打击,但总体看,生命力仍然旺盛。
要消灭贿物“创新”及变现的产业链,必先杜绝官员收大礼。而怎样杜绝官员收礼?反腐问题专家、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王锡锌等学者认为,官员财产申报是“终极反腐”措施,是一种制度化反腐的要求。
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廉政与治理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市纪检监察学会副会长任建明甚至把推行官员财产申报称为一场“革命”,并已在一些地方进入进行时。
有人提出,公示家庭财产可从新被列为后备干部的官员、新被提拔的官员起步,这样可减少阻力,推动变革。
“双新”,或是建立官员财产申报制的突破口、消灭“雅贿”灰色产业链的第一步。
但在政治学者张鸣看来,官员的财产公示,仅仅是强化了对官员的监督,“现在即使马上实施,在制度尚不完善的中国,官员大有空子可钻。扬汤止沸,莫如釜底抽薪。”
“如果能把政府变小,同时关进笼子,官员就是想受贿,也未必有人肯给他们送。俗贿也好,雅贿也好,就都不会这样嚣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