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山 张宝元 张琳
34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永远离开了他深深眷恋的故乡和爱戴他的人民群众。
当他的骨灰回到故乡时,3000多位村民夹道相迎,男女老少放声大哭,山河悲恸,天地动容。
村大队为他建墓立碑。追悼会上,无数挽联挽幛上写着“创业积痨,治河心碎,河星隐耀,艰苦创业好领班,吃水不忘挖井人……”
在他去世13年后的1993年,县委、人大、政府为他新立纪念碑。揭碑仪式上,几十位省市领导专程赶来,数千名村民注目默哀,集体表达对这位人民最忠实公仆的无限怀念。
他就是王海元,河曲县巡镇镇曲峪村人。生前从1959年担任曲峪村党总支书记,一直到他去世的1980年。1974年任河曲县委书记,1975年任忻县地委副书记。
他是河曲县历史上获得荣誉最多也是最高的人。党的“十大”代表;5次被邀请参加国庆观礼并赴周总理的国宴;先后10次晋京,4次和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等集体合影,在怀仁堂讲过话。如此殊荣,在忻州,在山西,也是屈指可数、凤毛麟角。
王海元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从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时间跨越近30年。他打碎了一个穷山恶水的旧曲峪,重建了一个山清水秀的新曲峪。在晋西北贫瘠山区,是第一家;在黄土高原,也是奇迹。
曲峪被誉为黄河畔上的一颗明珠,晋西北的“大寨”。
1923年2月,王海元出生于河曲县巡镇镇曲峪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1944年他参加八路军,194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年,王海元在战斗中负伤,一块弹片嵌入右臂,无法取出,右臂无法弯曲。同年7月,他谢绝了组织的转业安排,穿着一身灰布军装,复员回到家乡。
阔别5年的家乡是熟悉的,也是极度贫穷的。
曲峪村和晋西北许多地方一样,最大的特点是水土流失、十年九旱。“风沙漫天地不长,牲畜缺草人缺粮”。亩产只有五六十斤,百分之八十的人家常年过着“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的悲惨生活。
曲峪村全村总面积达1.8万亩。村东光秃秃的干山梁,被12条大沟和无数条小沟分割得支离破碎,干巴巴得活像一个个鸡爪子——下雨冲成鱼脊背,天旱晒成干铁片,起风刮成沙圪梁。村西守着黄河滩,不仅同样受风沙之害,赶上暴雨,洪水像脱缰的野马窜出沟口,淹没了黄河滩里的庄稼。黄河滩高低不平,明沙圪梁烂泥洼,庄稼长得像秃子头上的头发,种十遍丢九遍。土改分地的时候,人们宁愿要那干梁地,不愿意要滩地。
故乡的山是穷山,故乡的水是恶水。故乡的自然面貌不改变,人民永远受穷困。
治山治水,治沟治滩,战天斗地,这个经受了革命熔炉和战争烈火考验与锻炼的硬汉子,下定决心要彻底改变家乡面貌,誓要扭转跟着老天转的地瘦、多灾、低产的历史车轮。
一场新的战斗开始了。
治山治水,一锹一镢,寸土难移,谈何容易?更何况治山治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群众都在搞单干,人心不齐;群众很穷,温饱尚难,哪有资金和精力去治山治水?出路在哪里?出路在“组织起来”!
1951年,王海元带头组织了第一个常年互助组,共7户人家。
1953年,曲峪北村成立了58户的初级农业社,王海元被推选为社长。农业社穷居庙院,连点灯、打油、买炭的钱都没有,王海元把妻子结婚时陪嫁的一对手镯和一件新棉袄卖了,给社里打油买炭,又把家里仅有的一块毛毡拿到社里让会计铺上记账。
1955年秋天,曲峪的四个自然村,南村、北村、前后五门楼合并为一个500户的大社,成立了高级社,王海元又被推选为社长。他争取回国家治黄委员会的水保重点,制订了治山治水的12年规划。
为了抗旱,王海元带领群众在黄河边彻夜打下了16眼水井,架起16个吊杆,又在沟沟岔岔挖了20多眼水井,浇了600多亩庄稼,秋收夺得好收成。
新的形势面前,王海元遇到了严重的困难。摊子大,事情多,什么事情都要找他,忙得东奔西颠,连顿热饭也吃不上,连个囫囵觉也睡不成。更重要的是,家底薄,人们太穷了,买树苗、买工具、买树种……根本拿不出钱来。很多人动摇了,退缩了,不干了……
此时,王海元接到了政府通知,要调他到城市工作,待遇按原级别。只要他愿意,马上办转业手续。
一边是捉襟见肘的生活困境和工作中的大难题,一边是轻松舒适的城市工作,他该何去何从?
治山治沟正在节骨眼上,自己这时候走了,谁来挑这副重担?
要坚持,坚持!
谢绝了县里的好意,继续投入战斗,这是王海元最后的决定。
1956年初春,治理掏泥沟的首场战斗打响了。
掏泥沟里全是白花花的流沙,寸草不生,群众“谈沟色变”。王海元带着280多个强劳力,冒着刺骨的北风,冲进沟里。流沙被风卷起,朝着人的眼里、嘴里灌来,眼睛睁不开了,嘴里、耳里、鼻子里全是沙子。铲起一锹来,马上就会流去半锹;挖好一个坑,说话间又能填成半个坑,常常是干上一天,也不见什么痕迹。王海元不断给大家打气,他不顾伤痛的右臂,带头猛干、苦干,挖一尺不行就挖三尺;挖坑一次不行,就挖两次、三次;手上的血泡,起了破了,破了又起,一层层地脱落……苦战一月,终于战胜流沙,在梁上筑起了梯田,挖满了鱼鳞坑,种上了洋槐;在站不住人的流沙陡坡上,修下台阶似的水平阶,压上不怕风沙的红白柳条;在沟底,修起一道又一道的闸沟大坝,栽上一行行的果树。
首战告捷,但掏泥沟能不能经住山洪的考验?人们疑虑重重。
一天,黑云突起,霎时间,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山洪四起。王海元冒着大雨向掏泥沟跑去。一路上,只见各坡各沟山洪滚滚,急流如泻,心里不禁着急起来。但走进掏泥沟一看,梁顶、坡上、沟底,到处是亮闪闪的“小水库”,绿茵茵的小树林,咆哮的山洪竟连个影儿也不见了。
王海元激动地不顾一切跑回村,含着兴奋的热泪,沿街转巷大声呼喊“快到掏泥沟开会!快到掏泥沟开会!”当惊奇的人们像赶会般地涌向掏泥沟时,热泪喷涌而出,整个掏泥沟里响彻了人们欢呼的声音。
铁的事实,终于打破了穷山恶水“治不了”的迷信思想,整个曲峪掀起了治山治水的新高潮。
黄河岸边10里长、20米宽的护岸林带栽起来了;高灌站修起来了,奔腾不驯的黄河水,顺着渠道乖乖流进了园田;1962年开始,曲峪大办了多种经营,在不长的时间里,粮食加工、农具修配,钉鞋、缝纫、烧窑、编织、油坊、粉坊、豆腐坊、醋坊等20多项副业陆续办起来了;万荣牛、广灵驴、新疆细毛羊、内江猪、梅花鹿等优种牲畜都陆续引进来了。
1966年,为了彻底解决枯水期机灌站抽不上水的难题,王海元带着社员们在黄河畔挖掘河床,干砌引水涵洞,站在齐大腿深的深水里,冻得牙打颤,唇发紫,苦战48个昼夜,黄河暗洞工程竣工。从此,只要黄河水不干,暗洞水长流。这项工程是王海元设计提出的,得到了水利专家的高度评价。
曲峪变了,变得不可思议。
治了梁、治了坡、治了沟、治了滩、蓄了水、保了土,建成了旱涝保收、稳产高产的基本农田。只见风沙和瘠土的穷曲峪,变成一片绿色的树海。烂河滩从此变成米粮川。
在当年90%的合作社连农民的肚子也填不饱的背景下,曲峪的巨变令人震撼:4300亩新造水地,3500亩果园,6500亩森林,1500亩梯田,370座淤地坝,70万斤年水果产量,粮食年产量从60万斤到350万斤,增长5倍多;人均年收入从30元到330元,增长10倍多;公共积累达780多万元,户均万元……
20余年,王海元耗尽全部的心血和汗水,用无私的奋斗和激情换来了这些数字,也换来了曲峪人民的万贯家产。
时任水利部部长的钱正英视察曲峪后,称赞是“治山治水的榜样”,《人民日报》《山西日报》等报刊多次报道了曲峪治山治水、改变面貌的事迹。
层层叠叠的梯田,缠绕在起伏蜿蜒的梁坡上,漫山遍野的密林,随风摇动,沟沟坡坡上的果木树,桃李争艳,果实累累;白云般的羊群,在山坡上欢蹦乱跳。顺着黄河岸望去,平展展的园田,一眼望不到边;机灌站的抽水机,在隆隆嘶叫,澎湃的黄河水,乖乖流进了园田;优美的民歌声,荡漾在田野上……
景色如画,生机盎然,这就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曲峪新农村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景象。
为了描绘这幅美丽图画,王海元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和克服的困难和挫折。
1955年大旱,南北村社员因争水浇地起了冲突,纠集几十人手执铁锹准备械斗,王海元挺身而出,大喝一声“有胆的向我劈来!”制止了械斗,团结了群众。
1957年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冲得曲峪崖塌地毁,颗粒无收。百姓纷纷卷起铺盖要走西口。王海元带着老党员赶到渡口,说“你们相信共产党,就不要走!”从此,他带领群众劈石开山,破土引洪。
文革动乱时期,王海元被打成了“走资派”,被捏造罪名,贴大字报。被两次革职,一次取消省党代表资格,一次取消全国人大代表资格。
王海元被人们称作是农民政治家。他善于做群众工作,坚持原则,更能够抛开稿子,讲出许多生动而富有哲理的“自造语言”。如“没有怂兵,只有怂将”“干部干部,先干一步”“鸡下蛋,蛋生鸡,山区建设只能靠自己”“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挑担子的人就比空走的人快得多”……深入浅出地将许多大道理形象化。
王海元治山治水不仅有胆,而且有识。他文化不高,辩证法却用得好。他总结出集中治理、综合治理和连续治理“三个治理”,治土与治水结合、治山与治滩结合、工程措施与生物措施结合、建设与养护结合“四个结合”的治理经验,科技含量很高,很符合自然规律。他总结的“生物养工程,工程保生物”“三分建设、七分养护”“治水不治土,有水无用处”“治滩不治山,农田遭祸端”等经验到今天,在水保上也具有很高的指导价值。他设想成功地黄河引水暗洞,填补了黄河枯水期灌溉的一项技术空白。
他敢于藐视任何困难,敢于向穷山恶水进行长期战斗。他善于通过政治思想工作,把党的建设社会主义思想变成曲峪群众的共同思想。他既有治山治水的全盘计划,又能集中力量在一沟一坡上搞个天翻地覆。
王海元一手培养出来的干部们至今都铭记着他以身作则、身先士卒的实干精神。
生于斯,长于斯,工作于斯的王海元,深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穷苦农民,最盼“实打实”,最怕“假大空”,因而每一项工程的上马,都是在充分科学论证、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决策的。干一件,成一件,受益一件。
在1958年虚报浮夸的年代里,乃至70年代“五项革命”“割资本主义尾巴”极“左”思潮中,王海元甘冒撤职、被“批判”的风险,也绝不干“损害父老乡亲的事”,这也正是他得民心之所在。
上世纪70年代,大队每年进行生产大检查,路过果园瓜地,王海元从来不让干部们白吃群众的东西,吃一次瓜每人交款2毛,吃一次果子每人交款2毛。当时每个劳动日才分1元钱,按说大队干部检查工作吃个瓜果再平常不过了,但他教育干部,立党为公要从小事做起,群众才会信赖。
王海元没有上过学,但从1952年到1980年的工作笔记有57本,约有80余万字。他的一生受毛泽东思想影响极大,《毛泽东全集》看过不止一遍。每晚睡前必看书,《矛盾论》《实践论》是最感兴趣的文章。
他用愚公移山的精神,给群众栽下“摇钱树”,让群众端上“铁饭碗”。
1971年,曲峪遭受了百年少见的特大洪灾,冲毁了1200亩良田,冲走了5万多元的物资,但这一年仍然取得了全面丰收。
1972年,又遭到了百年少见的大旱灾,风、冻、虫灾连续发生,但这一年又是一个丰收的年头。
人们说,曲峪在大灾之年出现了“四个较大”,产量较大、收入较大、发展较大、对国家贡献较大。也就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年,1979年12月,时任国务院总理的华国锋亲自签署国务院嘉奖令;“河曲县巡镇公社曲峪大队在社会主义建设中成绩优异,特予嘉奖,此令。”
王海元在治山治水的战斗中始终是一位斗士,勇敢坚毅,但他更有柔情的一面,他把最深的感情都给了群众。
孤儿、孤老、军烈属、贫困户,都忘不了海元书记对他们的关爱。
孤儿樊保是王海元接济长大的,为了感恩,他把名字改成“王保社”,意为保卫合作社。他结婚都是王海元一手操办的,逢人就说,要不是海元书记,他早就冻死饿死了。
北村王七林老太太是位烈属。每年过年、过古会,王海元都把老人接到家里吃饭,还让妻子把家里不多的口粮挖给老人,渡过青黄不接。当老人得知海元书记去世的消息后,久久泣不成声。
王海元说:“小便宜是糖衣炮弹,吃着甜,害处大。”
在河曲,街头巷尾至今还流传着关于他“一颗西瓜”“五斤牛肉”“几条黄瓜”的故事。
路过瓜地,看瓜的社员拉他到地里吃了一个西瓜,临走时他硬留下了5毛钱。他说:“我吃一个瓜虽说算不了什么,可是大队120多个干部都看着我,每人一个,就是120个,那还了得。”
他帮七队到巡镇卖菜,在集上碰见熟人,请吃了几条黄瓜。客人走后,他自掏腰包付了账。
腊月,队里给社员们分完了过年的肉,还剩40多斤牛肉,决定把肉平分给没有杀猪宰羊的干部。当一位干部把5斤牛肉送到王海元家里时,他说什么也不要,他说:“咱当干部的不能比社员特殊。”
类似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
担任县委书记后的王海元,依旧爱吃家里的五谷杂粮、家常便饭。他住在烧地炉子的平房办公室,没有沙发,只有一个帆布躺椅。吃在县政府的集体大灶上,坚决不让另立小灶。
他下乡带的是一个黄色书包,包内装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一个笔记本、一张河曲地图。
他跑遍了河曲的300多个村庄。
他担任忻县地委副书记后,人们说,再没有见过或听过像他那样贫寒的“副地市级”干部。
除了部队赠送的一件黄棉布大衣外,他终身没有穿过超过20元的衣服。最“高级”的衣料是维棉布,最“时兴”的鞋子是黄胶鞋。
晋京观礼,别人劝他做件新衣,他幽默一笑:“毛主席保证不嫌我穿得赖!”
现在的人或许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当了20多年总支书记,七八年县委书记以上职务的人,会穷吗?
看看他曲峪的旧房,第一印象就觉得他还不如曲峪的普通老农,家具、衣什、杂物,除了“破”“旧”之外再找不出可以形容的字眼。算算他20多年来家中人均生活费只有7.5元这一笔账,更会觉得他生计艰难。
曲峪富了,可没有富了王海元。
他1959年被提拔为公社副主任兼大队书记后,经济待遇便与大队完全脱钩,45元薪金之外分文不取。大队补贴工、公社下乡补助,一概拒绝。
拒绝换来了清贫。终他一生,家庭人均生活费没有超过15元,去世后还欠下1千多元债务。
这是一个完完全全靠工资生活、没有丝毫染指“外财”的人物。
常年超负荷的工作,王海元劳累过度,积劳成疾。1976年冬天,他已经患上冠心病,大夫要求必须住院治疗,但他对工作那样负责,把最后的精力都消耗在工作上,导致心绞痛反复发作,病情加重。
1980年4月,王海元下乡跑了一个多月,劳累过度,心脏病发作。6月,重病期间,从医院到家有4里的路程,他坚持步行,从不用公车接送。
同事们去看望他,他仍然询问南石沟大坝的情况,那是他当县委书记时亲自设计安排的骨干大坝。当时他说话已很吃力。
8月4日,王海元病发,抢救无效死亡。
王海元去世第3天,遗体在太原火化,骨灰中最显眼的就是那块在他身上存在了30多年始终无法取出的弹片。
海元书记的一生是清贫的,但他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重于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