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依旧坚持的理由】
谢佳对周得志有意见,大概是从周得志跳去新公司开始的。新公司的老板宅心仁厚,推行“朝十晚六”错峰上下班。起初,谢佳还为不用叫周得志起床暗喜过,不过很快就被悠悠的恨意淹没了。
早晨,她这边心急着梳洗、装饭盒,他那边闲适地坐在餐桌边喝咖啡、翻iPad。请回来照顾女儿的黄阿姨根本指望不上,那就是位老佛爷,除了孩子,多一个指头都不肯动。谢佳之前也说过要她帮忙洗洗碗、扫扫地之类的话。她听了,悠悠地开口:“行是行的,但不能有下次,合约里都写得很清楚了。带孩子很费精力的,再管你们大人,我身体可要吃不消。”
谢佳便再不敢劳她大驾。如今保姆难请,像黄阿姨这样出身本地又会照顾孩子的人,少之又少。惹了这一个,绝无后来人。
再说晚上。平时工作忙了,谢佳就打电话给周得志,让他下班顺便去超市、菜场买点菜。可是现在,他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拒绝,不行啊,还没下班呢。
其实周得志当初就和谢佳商量过辞职照顾女儿的事。找个保姆,要花掉一半工资,还得包吃包住包受气,何必呢?
可谢佳依旧坚持。
毕竟已经是32岁的女人了,退一步,也许就等于退出了后半生。
【不想让女儿比别人差】
6月的时候,黄阿姨带孩子散步回来,说起防晒霜的事。住在765弄的王月明家,用的是法国的牌子,效果特别好。第二天,周得志下班,当即绕去商场买回来。
7月黄阿姨提出奶粉问题,明治明显不如美赞臣。
8月,黄阿姨又带回了空气炸锅的新消息,不用油炸就可以炸食物,孩子吃起来多健康。周得志连夜下单,订一个。
9月,谢佳发现“菜管家”这个好东西,白天在公司抽空下个单,就有蔬菜肉品送到家,她再也不用每天下班忙着赶菜场了。不久,她又发现了“甫田”这块新宝地,随心情挑两款心仪的菜谱,澳洲牛肉都可以吃得到。当然还有1号店新增的生鲜板块,也是她的心头好。
周得志吃的时候,倒是满心欢喜,但月底—算生活费,就有点上火了。
他说:“哎,你这样不行啊,两头洋葱十几块。”
谢佳说:“人家是有机的,健康。”
“无机的,那是矿石,别为了图方便就败家。”
“败家”这两个字,让谢佳听了有点刺耳。她说:“可以啊周得志,保姆攀比,你惯着。我订个菜回来你都不让。”
周得志“啪”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说:“什么叫惯着保姆,我是不想让女儿比别人差。”
【安稳的代价】
谢佳觉得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了。从小到大,她都觉得最爱的,就是自己。即便生了孩子,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也从没改变。“母爱是天性”在她的基因里,根本就没有得到遗传。最近女儿添了新毛病,天天半夜哭闹不安生。谢佳哄着,心烦从来都要大过心疼。
当然,这些事她是不能和周得志说的。周得志爱女如命,要是听到她这番心思,定是要还她一句:“帮帮忙,三十多岁的人了要有做妈妈的样子。”
可做妈妈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婆婆大概就是个典范。周得志到现在都洗不出一双干净的袜子,蒸不出一锅像样的米饭,可是一身的少爷做派,让人受不了。
蜜月回来的第二天,婆婆就耳提面命:“外面的东西吃不得,得志中午从来都是带我做的饭。你记着,大米要五常的,肉要苏北黑毛猪的,那个柴鸡蛋啊,你要一只一只对着阳光看一看,黄沉了底的,就不能要……”
谢佳默默听着,心里就生出一丝悔意,就像现在后悔生下孩子一样,她后悔把自己嫁出去。
那一年,她29岁,事业进入瓶颈,家里也催得厉害。周得志像一方安稳的避风港,引着她开进去。
可是安稳是需要代价的,从此,就要绑定一生。
【眼光的问题】
2014年初,世界有种动荡不安的前兆,隐隐波动暗潮。2月,春寒料峭,谢佳躺在床上和周得志聊房子。他们在闵行还有一套两室一厅,谢佳估算了一下,房价可能要涨到头了,房租收益率也比不过市面上的各种宝。
她说:“我朋友把房子抛了,买理财产品,咱们也把它卖了吧。”
周得志说:“你急着用钱啊?我每个月赚的不够你花吗?房子涨涨跌跌有什么关系,那是留给女儿的。你个女人家,多想点家务事,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就好了。搞投资,有眼光吗?看看现在的金价,多少女人在家里哭呢。”
周得志翻了个身,关掉台灯,摆出一副不想说话的架势。其实他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对感情直白到粗暴。在他的世界里,把钱赚回来,就算对这个家尽了全责。
谢佳半倚在床头,心里像塞了块泡涨的馒头,不上不下地堵着。其实,她最怕自己变成周得志口中的女人,把一生浪费在打扮家和打扮自己上。运气好,碰上个忠贞不贰的老公;运气不好,就会在未来某个完美的一天,陡然发现男人就是头禽兽。
回想起来,好像就在不久之前,谢佳还在朋友中鼓吹未婚和已婚是地球上两种不同的生物,没想到转眼,就进化到了新领域。
谢佳轻轻地叹了口气,替自己感到一点悲凉。她翻出iPad,戴上耳机,看了一会儿《柯南》。那曾是她学生时代最爱的岛国男主,而现在,她更羡慕小兰,可以在日新月异的二次元里,永远不必嫁给新一桑。
【就像保姆对雇主】
月底,公司展会。谢佳忙得不可开交,她觉得这是个机会。自从生孩子之后,地位一落千丈,经理在酒店有金卡套房,她连续一个星期都住在酒店里。
周得志打电话来说:“哎,你想干什么?家也不回。”
谢佳说:“工作忙,这几天你就照顾一下自己和女儿吧。”此时,她就坐在酒店的行政走廊,身侧是视野开阔的落地窗。蜿蜒的浦江,穿游在云雾里,女侠轻轻喝了口杯子里的绿茶,觉得这才是她要的生活。
谢佳回家的那天已经是周末了,女儿正在睡午觉,周得志不在,黄阿姨一个人坐沙发上看电视。
谢佳问:“得志呢?”
“去你婆婆家了。”黄阿姨不满地说,“你们夫妻真有意思,根本不想过日子,还生什么孩子?一个每天回来一小时,一个几天不回来。之前不是说过吗?白天我管,晚上你们看。宝宝每天半夜闹一场,这是要我的命啊。”
谢佳用鼻子冷哼了一声。
所谓“爱女如命”,也不过如此吧。别人带着,才能爱得上来,轮到自己,就躲得远远的,婆婆都不肯叫来搭把手,生怕累到他老娘。
黄阿姨大概是憋得久了,絮絮叨叨地说:“我跟你讲,你这样不行的。做女人要有点手腕,都说上海男人好,可那都是上海女人世世代代训出来的。想要男人疼,你得会调教,光使小性,只会让男人烦。其实对待男人嘛,就像保姆对雇主,你得告诉他你想怎样,他不能怎样。你要等着男人猜透你的心,那是不可能的。年轻人,多想想,赌气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谢佳听着,心里忽然就通透了。她说:“谢谢你啊,黄阿姨。”
【妈妈真漂亮】
这一天,谢佳去浴室放了盆热水,安安静静地泡了个澡,然后回卧室贴了张美白面膜。等待的时间,她打开电脑,敲了份离婚协议。
是的,黄阿姨提点了她。
她到底不是个把全部心思用来调教男人的女人。她受了16年的教育,拼杀职场11年,不是为了磨炼自己的智慧去和男人斗智斗勇。如果说婚姻是个课堂,那么她在这漫长的一课里,学会了尊重自己。
合上电脑的时候,女儿已经醒了。她爬上谢佳的大腿,要帮她揭面膜——这是她最爱做的事。
谢佳忽然发觉,想好了离开周得志,她心里对女儿的厌烦,悄然不见了。
女儿揭下面膜说:“哇,妈妈真漂亮。”
谢佳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晦暗的肌肤的确透出一份焕然一新的光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