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干部老马的再婚生活

2014-04-29 20:42王炬
中老年健康 2014年3期
关键词:老马老伴老爸

二.生活就是活着

老马瘦了。

老马在街上走,熟人上来,有话无话间,有一丝怜悯的神情,又用了尴尬的笑藏起来,更多地是关切地说一句:“老马瘦了!”老马听了,也是应付地点点头,说是是是,瘦了,便赶紧离去,将内心的悲怆夹带在自己零乱的脚步中,让春天的寒風抹去脸上的感觉,那脸上是别人的眼神和更多老马不敢面对的东西。老马觉得别人的议论、别人的嘲笑、甚至别人的同情,都是沉甸甸、脏兮兮、黏糊糊地粘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心里,只有料峭的春寒风才能刮走。或者是把身体扔进冰冷又干净的水里,浸泡着,把血液也换了,才干净得了。

包头的春天,一点也不温暖,街上到处是未化的遗冰,那些遗冰看上去那样坚固,似乎什么样的温暖也不会使之融化,但老马知道,用不了多久,忽地一下,夏天就来了,这些冰封万里的状态被一扫而空,路上将到处是融冰后的春水,那时将暖风拂面,每个人身心都会感到松软和温暖,麻雀会在新绽枝芽间欢乐地蹦跳,动物们随着季节的伸张而发情,后来,枝叶会繁茂,生活的活力将掩盖所有的过去,无论是悲情还是迷乱,随着时间都会过去。而自己的生活也将会过去。这个世界,这个星球,这个人类,都是这样一页页翻过去的。

然而,理智的坚持仅仅使人不倒下,让希望撑着未来,也是一种活着的动力,但,并不等于痛苦过去了、结束了,要想熬过这一天天的日子,还是很不容易的。

老马的生活真的是完全变了。

老马觉着自己活在一种“怕”中。

先是怕出门,怕见熟人,怕熟人问,怕自己回答。觉得自己的生活完全是自己毁了、自己丢了,真不知怎样回答别人的关心和问询。真要是遇见熟人,老马便像鸵鸟似的把头埋在怀里,仓促地问:“买菜?”“下班了?”“回来了?”“出去呀?”或者:“天挺好。”“哎呀,挺冷呀!”不等别人回答,别过脸离开。

更多是怕回家。

老马每次去外面溜达回来,一开自己家门,内心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怕开门后,面对已故老伴残留下的那种气息,这种气息是老马既留恋又害怕的,因为那些气息中有着太沉重的回忆和苦痛。老伴跟老马相伴32年,已经是老马生命的一部分,也是这个家庭的一部分,家里的锅碗瓢盆、衣箱橱柜、钉钉铆铆,都是老伴置办来的,都是老伴气喘吁吁地从外面拎回来、搬回来、买回来的,这些物件里,都印着老伴的影子,掺着老伴的气息。俗话说睹物思人,老马怎能不伤怀。老马每每回来,面对空空的屋子,都不由地大叫一声老伴的名字,然后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热泪滚滚,他捧着水冲自己的眼泪,他悲怆而苍凉地呼叫老伴的名字,他听见自己胸膛里发出一种高亢又尖利的呼啸声,这声音让他自己打一个冷颤。他会突然安静一下,听一听,有没有别的声音回应自己。他渴望老伴的鬼魂出现哪怕一分钟也好。像唐玄宗那样,见到心爱的杨玉环。老马想起书友老杜总说的那句话:“人从不夸赞自己的每一个器官,因为它就自然生长在那里,但一旦你失去一件儿,比如说左手或右手,你才会知道它是多么的重要!”老伴就是他的左手或右手,现在老马后悔,老伴活着的时候,自己是那么不在乎她,一切杂活脏活全是老伴干,以前单位分煤泥,三四吨煤泥,全是老伴一人搬回家,分冬菜也全是老伴一趟趟搬上楼。老伴跟着自己从没享过福。老马年轻时,也许是因为有文化底子,显得比较潇洒,本人呢也爱风流,爱跳舞,跟单位文艺干事黑牡丹有过一段风流史,还出过点事,当然也多少影响了老马的前程。无论别人怎么议论,老伴儿半句指责他的话也没有,一想到这儿,老马又痛又愧。

还有一种是怕见女儿和姑爷的脸,怕他们那讨债似的脸孔,怕他们那貌似尊重又深藏冰冷的眼神,怕他们总躲出去找属于他们的欢乐,又怕他们长呆在家讨他的欠债,怕他们关怀自己,又怕他们不远不近的那份冷漠,怕他们总阴沉着脸,又怕他们突然间漾出灿烂的笑容。老马看电视剧,不明白那些角色,刚死了亲人,嚎啕大哭之后,怎么又干干净净地笑,这种转换,老马很烦,所以老马只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别的一律是假的。

现在老马的生活分两部分,精神层面的上面说了,以回忆、内疚、痛苦、恐惧为主;物质层面的,以老马料理家务为主,就是他老伴以前所从事的那些事,主要是打扫屋子、买菜买粮、做饭、洗衣服。

先说说这打扫屋子。

以前老马没觉得这件事存在,因为一直是老伴儿做,现在一做觉得不得了。老马每天6点钟起床,起床后去外面蹓跶一圈,买回早点,等女儿两口子洗漱完毕,吃了早点,上班走了,老马先是收拾吃早点的餐桌,然后去女儿屋,替女儿叠被褥,这个女儿30多岁了,从来没有养成叠被褥习惯,而且头天晚上两口子办事擦用的卫生纸乱扔了一地。水果皮、喝水杯、手机充电线、电脑桌上的零食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完了,擦地、擦家具、倒垃圾。主要是这擦地,老伴儿在的时候,都是用抹布擦,老伴跪在地上,每一个犄角旮旯都一寸寸擦到,老马学着老伴跪在地上擦,只累得腰酸胳膊疼,一身汗一身汗地出,从八点钟开始,干到十点半才干完,然后洗那些被子,女儿的半杯咖啡,姑爷的半杯绿茶,泡了一夜,杯子不好洗,必须用铁丝刷子一点点刷,还得用用洗碗液,还得用清水冲两三遍。那油烟机、厨房窗台、厕所马桶,全干完了,差不多十一点了。

再说这洗衣服。

原来老马一直认为这是件简单的事,有洗衣粉,有洗衣机,一甩干、一晾不就完了吗?现在才知道不简单。一上手,老马才知道,女儿和姑爷不像自己和老伴年轻时洗衣服那样,随便一泡、一揉、一涮、一晾、一叠,女儿和姑爷的衣服可不是随便洗的。先是他们的内衣,这内衣一共分两种,一种是内衣明穿的,比如衬衣,要求挺直、展括、亮丽,一种是内衣暗穿的,比如裤衩、背心,要求清洁、干净、舒适。老马刚开始不懂,以为内衣好洗,一股脑放进洗衣机,揉搓滚泡、洗净了、晾上了,女儿跟他大闹,说他把好好的衬衣洗坏了,原来那些衬衣都是要干洗的,老马只以为外套干洗,没想到衬衣也要干洗,女儿说:“你知道什么呀,海军的衬衣,一件要七八百块的,必须干洗。”老马小心地问:“水洗了熨一下……?”还没等说完,女儿吼道:“不行!”连道理都不跟他讲,老马只好把洗完了的衬衣送到楼下洗衣店去。洗那些不用送洗衣店的衣服,也不简单,老马晾上的衣服,女儿上前闻了又闻,大叫:“没涮净,洗衣粉味儿!”原来那洗衣机涮不净的,老马必须用手再涮一遍。

再说往洗衣店送衣服,送去了,还得取。取的时候,还有可能取错,把别人家的衣服取回来,还有可能有异味,这都需要格外小心。还有一件事就是洗衣服花钱,以前老伴儿从没提过花钱的事,干洗一件衣服十几块钱,老马花这钱心疼,老马是从艰苦时候过來的,洗一件衣服十来块,老马觉得太冤枉,老马小心翼翼地跟女儿商量:“郭海军又不是干啥的,没必要每件衣服都干洗……”女儿说:“他要样儿,衣服必须干洗!”老马没敢问,必须干洗是女儿的要求还是郭海军的要求。老马每次取衣服时,回来拎着衣服都一连串恨意,“妈个X的,老子欠你们的。”然后长叹一声,命啊!老马呀,真是活在一种还债状态中。古语说得好啊,儿孙自有儿孙福,只有父母做马牛。这老伴儿走了,老马就是女儿马涛和女婿郭海军的马牛。

再说这买菜做饭。

早点自不必说,自然是老马去买。但这早点也很不简单,先是自己的女儿不好伺候。

比如老马买了油条、豆浆、牛奶,买回家了,女儿说:“老爸呀,你怎么总是给我们吃油炸食品呀?”老马第二天不再敢买油条,买包子吧,女儿只吃了一口说:“呸!真难吃!”第三天,老马买面包、火腿肠,女儿又突然不想起床了,她头天晚上玩电脑时间长了,起不了。老马怕她迟到,一遍遍地问:“怎么还不起?怎么还不起?”女儿突然大吼:“你烦不烦,要死呀!”老马来了男人火气,也喊:“迟到了,扣你工资。”女儿便起床,赌气地摔门而去,扔下一句话“扣工资,扣工资,老财迷!”仿佛老马错了,老马庸俗,老马贪财似的,当然那些早点人家是不吃了。

中午饭、晚上饭老马更是胆颤心惊,往往是做好了饭,人家突然不回来吃了,说有同学聚会,说有同事生日,说单位加班,老马往往是等菜都凉了,小心地给女儿打个电话,才知道人家是不是不回来。如果不回来,老马就要吃几天剩饭。老马做好了饭,就盼着女儿女婿回来,眼巴巴地趴窗子那儿看一趟又一趟,一直等到人家回来了,老马才孙子般地颠儿颠儿地上饭上菜,只盼着人家赏赐般地吧咂一下嘴,说一句“好香!”

然而这句夸赞是很难有的。小两口回来,首先是打开电视,目光凝聚在电视上,或者玩自己的手机,直到饭菜摆上了桌,碗筷到了位,两个人都是不马上进餐位,而是去叫,去请,去哀求他们吃饭,不然就凉了。吃饭时,也不和他搭话,吃光了,碗筷一放,便去了卧室。老马很寒心,老马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女儿娇宠坏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这怪谁呢?现在再教育,老马做不到了,也不敢做了。老马能在吃饭这件事上所期盼的是小两口有什么要求,比如女儿说“我想吃饺子!”“我想吃鱼。”“我想吃排骨。”那是以前的光景,但女儿现在从不这样要求,似乎她对吃饭没什么要求,她的味觉退化了,对于吃饭,她从不提要求,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像小时候撒娇,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她要怀孕,她要汽车,她要拴住郭海军。

她对老爸是忽略的,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儿子,最让她心痛的是失去了儿子。她怕自己疯掉,也怕丈夫疯掉,自己没疯掉、丈夫没疯掉,但丈夫有怨恨,丈夫家有怨恨,这不是很正常吗?是自己的老爸没有处理好这件事,自己家欠人家老郭家,即使郭海军做一点什么事对不起自己有什么错吗?她的注意力完全在郭海军身上,她的心中完全忽略了老爸的存在,她认为不是老爸需要关爱,而是她需要关爱,郭海军需要关爱。而老爸的那份难,她怎么注意得到?

老马活在挣扎中。老马把老伴留下的存折给了女儿,女儿他们前前后后去汽车市场转了几趟,不久,老马家门口停了一辆雪铁龙轿车。汽车买来了,女儿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让老马上车坐一坐的话,他们真的忽略了老马的存在。

老马感觉到冰凉,自己的亲人只有女儿,而女儿又离自己那么遥远。自己该怎么努力才能拉近她和自己的距离呢?自己怎样才能让他们高兴,不怨恨自己呢?而自己的生活怎样才能有一份安宁和快乐呢?

绝望和雾霾一样,人在雾霾中,以为天气永远这样可怕,永远走不出去,挣不出去,可是会有西风浩荡,天光顿时清亮,那种阴沉之气,便会扫荡一空。

老马的生活也是这样,突然间有了转机。

这天下午老杜突然来了个电话,说市里有一个书法比赛,要他抓紧时间写幅字,字面最好有点新意。老马当时支吾着,觉得写字是件很久远的事,又仿佛这是别人的功能,不是自己的。后来又愣了半天神,终于想起来自己能写字,而且还写得不错。可是写些什么呢?猛然间,想出一句话来,觉得也符合自己的心境,便提笔写下一行字:“蝶翅寒梅正有花”,写完了,看了又看,觉得字里行间流露出一股酸楚,禁不住又流出泪来。字写了,托裱了一下,老马跟着去参加了市里老龄委的这次活动。这是老马很久以来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老马本不想来,想让老杜把字送去就得了,可架不住老杜一个劲劝他来,又打了出租亲自接他,他还是来了。没想到的是,在老年活动中心,他看见了当年的情人黑牡丹。黑牡丹还是那么漂亮,虽说脸上有了皱纹,但那份性感、那个勾人魂魄的眼神还是那么迷人,老马觉得时光倒流了,老马觉得生活中突然有了一个支点。老马在拉住黑牡丹手的时候,感到了她浑身在颤栗,老马也感到自己浑身在颤栗……几年来,老马一直在心中戒备着,决心自己不犯风流错误,但在一刹那间,老马心中的防火墙坍塌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王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多部。现任本杂志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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