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舟
如果你是一个生活在1000年前的金国公民,你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羊肥了,该卖了,收购羊的商人是宋朝来的大客户,他给你的钱是大观通宝,而你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你去集市买几尺布料给孩子做衣服,你买的布料是临安产的,对了,事实上,整个集市上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不是进口的。你付给老板一把大观通宝,老板收下,找给你一把崇宁通宝,你们俩都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这样的日子每天都在重复,你每年都在辛苦地养羊,但是,生活一点也没有变得富裕。你实在想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导致自己的贫穷,事实上,你可能从来就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老百姓为什么穷,就像太阳为什么升起,不值得想。
偶尔谁去了一趟临安,那可是值得他夸耀一辈子的大事,临安的繁荣,南朝的富庶,是大家从小就听到的传说,听说那边的“农夫蹑丝履,走卒类士服”,咱这边县上的干部家才有丝履,平时还舍不得穿。
可惜,临安就像天堂,大部分人这辈子没有机会去见识。
年尾,官差来收税了,你家纳的还是大观通宝,官差没有说什么,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言归正传,要讲宋朝的货币战争,不得不从《澶渊之盟》说起。
说起《澶渊之盟》,我们又想起不平等条约和杨家将了,大家都知道老杨家“七子去六子还”那个惨烈,烧火丫头都上了,最后皇帝老儿还是贪生怕死签了议和条约,跟汉族人提《澶渊之盟》,那感觉就跟提《南京条约》差不多。
《澶渊之盟》的内容大体上有这么两条:
一、辽宋为兄弟之国,以后,谁家的皇帝年纪大,谁家皇帝就是哥哥。
二、宋每年向辽供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双方开展自由贸易。
第一条,今天看,这不但不是不平等,甚至是完全符合《联合国宪章》宗旨的。
第二条,汉族骂条约不平等,主要是因为这第二条,但是,我们嘴上骂归骂,心里要清楚牌局。十万两白银是个什么概念,大宋的岁入,是一亿两,打宋辽战争,每年军费是五千万两。
关键在于第二条的第二款,两国开始自由贸易。这“岁币+自由贸易”可太厉害。
大辽除了卖羊卖马能有什么贸易基础?他几乎没有任何产品可以输出给宋,而宋的每一种商品都是遼需要的。开始辽还卖一些马,后来发现大宋的骑兵越来越多,就不敢再卖马了,萧太后下令谁出口马,杀谁全家,结果,边境贸易从一开始就变成一边倒的对宋贸易巨额逆差。大辽收的岁币,到年底全被大宋赚得干干净净,每年还倒赔。
从经济学的角度看,岁币更像今天中央支援边疆建设的财政补贴。
大辽不懂经济,后来就干脆不发行货币了,反正发行出来,也没老百姓认,即使大辽皇帝本人也觉得只有大宋的钱才是真正的钱。
要了大辽老命的货币战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结果是,一百年双方无战事,大辽的财富通过货币战争,源源不断输入大宋。大宋的先进文化传播渗透进了大辽的每一个毛孔。
金灭辽,大宋跟金打了一下,发现也打不过金,就跑到南方继续与金玩货币战争,大金不知是计,接受了“岁币+自由贸易”的游戏规则,也放弃了货币发行权,全国继续使用大宋的货币,结果一百年后,大金也虚得不行了。
今天的古代钱币收藏界,很难找到辽和金的铜钱,反倒是宋的铜钱既质量好,又款式多,数量多的比清代的还便宜,就是这场旷曰持久三百年的货币战争的遗迹。
蒙古灭金后南侵,大宋的群臣拒绝议和,非要PK蒙古,结果,汉族的历史从此走入黑暗。
研究元史,其实蒙古人最初是想跟大宋继续“岁币+贸易”游戏的,只不过价码要的比金高了,价码再高,它也是要用大宋铸的币,可惜啊!
大宋皇帝通过铸币,实际掌握了北方的财政权。北方的原材料与劳动剩余价值,通过自由贸易和使用南方的铸币,源源不断地输入南方,换回南方的商品,这种壮观的南北货币战争,持续了整个辽、金与宋对峙的三百年历史。
100年前这段有趣的货币战争历史鲜为人知,十分值得后世玩味。后世史家总觉得,金与辽的迅速腐化、衰亡,是由于金、辽两朝统治者心理汉族化,生理女性化造成的。殊不知,经济上被掏空,才是帝国日益虚弱的根本原因。
摘自《货币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