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想到了父亲。也许当年我错了,父亲是对的,父亲以他几十年的人生阅历,能透过人的表象看到本质。
在几个孩子的婚事上,父亲再一次显示出了他的专制。大姐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是较让父亲省心的。我二姐和小妹,年轻时都是方圆几里数得着的美女,追求者众。父亲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父亲觉得他有责任帮女儿把好这一关。
二姐的婚事,一开始就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父亲并不是反对后来成为我二姐夫的那位青年木匠,青年木匠手艺不错,人也还本分。父亲不满意的是青年木匠的家庭,自然也不是嫌贫爱富,青年木匠的家庭还算富裕,比我家强得多。父亲不满意的是青年木匠家的家风,觉得那一家人有点虚浮,做事不踏实。没想到一贯文静内向的二姐,用激烈的方式表达着她对父亲的不满。二姐把自己关在家里哭了半天之后,选择了自杀。幸亏当时家里没有农药,二姐喝下了大量的煤油。二姐的自杀,对父亲的打击和震惊是巨大的。之后,父亲不再反对二姐的婚事,也不敢再用过重的言语苛责我的二姐了。父女的关系,也陷入了一种紧张的、小心翼翼的状态。
二姐出嫁那天,临出门时,给父亲下了一个长跪。二姐哭了,父亲也哭了。我跑到山顶,看着接我二姐的车远去,泪如雨下。我以为二姐是怀着对父亲的恨离开这个家的,我以为二姐用一跪斩断了父女20多年的感情。但是我错了,二姐出嫁之后,父亲对二姐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转变,二姐对父亲的态度也同样发生了极大转变。我想,二姐出嫁之后,父亲和二姐一定都在许多的夜晚思念过对方,二姐会想起父亲的养育之恩,想起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艰辛。二姐有了自己的孩子,正如父亲常说的那样,养儿方知父母恩。父亲呢,我只知道,许多个夜晚,他和衣躺在床上,很久,很久,然后用一声沉重的叹息结束一天。父亲一定是后悔了,后悔没有给这个早熟、懂事、坚韧、勤劳的女儿多一些理解,少一些言语上的伤害。
现在,二姐出嫁20年了,她的孩子都已成人外出打工。我也目睹了這20年二姐所过的日子。我不知道我的二姐是否幸福,最起码,从我的角度看,我觉得二姐不幸福。那个青年木匠,我的二姐夫,没能好好呵护疼爱我的二姐。这一切,父亲都看在眼里,但父亲再没有对二姐和二姐夫的生活多说一句什么。父亲说,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命运总是惊人地相似,同样的事情,在小妹的身上居然重演了一次。当年一头癞子的小妹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时,一位青年教师走进了小妹的生活。青年教师聪明,帅气,读过我们县最好的高中,能言善辩,才华出众。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和小妹是很般配的一对。但他们的爱情,同样遭到了我父亲的强烈反对。父亲甚至不许那个青年教师到我家里来。父亲反对的理由很简单,他觉得青年教师的父亲不成器。父亲深信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老话,并反复用这句话提醒我妹妹。然而小妹深爱着那位青年教师。小妹的性格和二姐相反,二姐外柔内刚,小妹却是个烈性子。她不会像二姐那样选择用死来对抗,而是坚定地和青年教师交往,非他不嫁。我坚定地站在小妹这一边。青年教师来我家,父亲不理他,而我却热情地接待他。二比一,我和小妹终于战胜了父亲。父亲说,你们都大了,你这当哥哥的做了主,我也不说什么了,只是你们将来别后悔。
小妹出嫁时,我在南海打工,没能回家。那天,故乡下大雪。南海也很冷。我想到那天我的妹妹出嫁,从此她的生命中,将有另一个男人用心爱她,照顾她,感到很欣慰。也有一些伤心,一个人躲在宿舍里默默流泪。妹妹出嫁后,父亲接受了这一现实,他对小女婿一样地疼爱,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仿佛过去的对立统统不曾存在过。妹妹和二姐一样,出嫁后仿佛变了个人,和父亲开始有说有笑,回到家,吃饭自然是坐在一桌。后来小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和青年教师一起在外面打工,东莞,中山,深圳。青年教师迷上了赌博,妹妹的婚姻走到了尽头。离婚时,妹妹坚持要孩子。我说:不管你选择什么,我都支持你。
那一刻,我想到了父亲。也许当年我错了,父亲是对的,父亲以他几十年的人生阅历,能透过人的表象看到本质。也许,我们谁都没有对,谁都没有错。但我知道,此时此刻,还有一个人心里和我一样难受,甚至比我要难受得多,那就是我已年迈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