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未言爱，爱却满满

姜睿

在我的印象里，婆婆是一个自我、强势的老太太。第一次去男友家，她直言不讳地问完我的家世、学历、工作后，毫不客气地来了一句：“贾程是独生子，被我们娇惯坏了，以后你让着他点儿。”

气氛立马变得尴尬起来。公公忙打圆场：“小朱，你不是想喝可乐吗？走，我跟你买去。”在电梯里，公公对我说：“小朱，我现在说什么都不管用，慢慢你就会知道，你程阿姨这个人不坏，就是直肠子，不会说话。”

慢慢地，从公公和贾程口中，我得知了公公婆婆之间的很多事。

我送你回家吧

年轻时，他们在同一个工厂里上班。工厂很大，所以他们并未相识。一天，临下班时，公公才被通知去检修电路。那时配电室只剩下婆婆值班，她话少，对公公的态度也是淡淡的。电路修好时已经9点了，生性善良的公公觉得尽管婆婆不好相处，但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小程，你怎么回家？”

那时的北京，出了二环就黑咕隆咚的，更别提冬天的时候了，大小伙子尚且觉得不安全，更何况一个女孩儿。

婆婆说：“骑自行车，倒是不远，也就四五里地。”公公说：“不如我送你回家吧。”路上，他们遇到了公公的同事。第二天，他们把公公拉到一边，质问他：“你怎么能送小程回家？你不知道她爸爸是资本家吗？同事们都不怎么理她，你倒好，自己送上门去给人家说闲话。”

原来婆婆的父母早已去世，身为独生女的她，一个人住在大杂院的一间小房子里。她在厂子里形单影只，还时不时被领导安排值班，这样一来，性格难免有些孤僻冷淡。公公突然心疼起这个不太招人喜欢的女孩儿了，有了想要保护她的冲动。虽然她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可是对待工作，她没有说过半个“不”字。

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公公决定找要好的同事当介绍人。同事惊讶得半天没缓过劲：“真的想好了？不说她那臭脾气，万一再来一场运动，她那出身就能把你拖累死。”公公只说了一句话：“正是她的臭脾气，我才敢肯定，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一心一意对我好。”

最终，在一片反对声中，他们在那间小屋里结婚了。结婚那天，公公又知道了婆婆的一个秘密：婆婆并不是父母亲生的，不能生育的他们，路过河北一个村庄时，收养了仅6个月大的她。也就是说，在这个世上，婆婆当时只有公公这一个亲人。

如果我再放弃你

婚后第二年，婆婆怀孕了，公公兴奋得像个孩子，一个劲儿说：“小程，这下好了，你又多了一个亲人，而且是货真价实的血缘至亲！”

当时物资匮乏，身高1.62米的婆婆，怀胎7个月，体重才101斤，听医生说大人和胎儿都有些营养不良，婆婆立马就流泪了。红了眼圈的公公还是第一时间揽过她的肩，轻轻为她擦去泪水，安慰道：“都怪我，让老婆孩子跟着我挨饿。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后来，为了多赚点儿工资换粮票，公公经常替同事值班。那些换来的粮票，又被他换成了米、面、肉给婆婆补充营养。得知此事后，婆婆心疼不已，她说：“如果你这当爸的这么疼惜孩子，我这当妈的也不能不管，不如咱俩都替人值班赚粮票吧！”公公只得停止了加班。

从养母那里学得一手好针线活儿的婆婆，用厂子里捡来的碎布缝制出一个个漂亮的椅子垫，公公把它们拿到天桥偷偷卖了，得到的钱再换成鸡蛋给婆婆增加营养。

就这样，婆婆安稳度过了孕期。

直到住进产房，婆婆才知道胎位不正，最适合剖腹产。但听说顺产对孩子好，她便一再要求顺产，还叮嘱公公，万一发生危险，一定要保孩子。公公被医生叫去签字，被问及如遇非常情况，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时，公公一秒都没犹豫：“一定要保大人。”

那天，婆婆在产房里历经5个小时的辛苦才把孩子生出来。晚秋的天气凉爽，在走廊里来回走了5个小时的公公硬是急得浑身都湿透了。万幸的是，最终母子平安。粉嘟嘟的儿子，公公怎么都看不够，婆婆嗔怪道：“几个小时前还说不保小的呢，现在倒爱不释手了。”

公公头也不抬地回答：“我是喜欢儿子，但那种情况下，我只能优先选择你，你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亲人，如果我再放弃你，还有谁会对你好啊……”

那一刻，婆婆的眼里已满含泪水。

不能比老贾先躺下

一路走了30多年，他们从小贾小程变成了老贾老程，用忍让、关心和疼爱书写了他们的感情。

2005年，57岁的公公突发脑中风住进了ICU病房，婆婆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她一会儿说要回家给公公做他爱吃的地三鲜，一会儿说平时这个时间公公该看晚报了。

ICU病房不允许陪床，但婆婆一直坚持在走廊里守着。我和老公劝她回家睡个安稳觉，她总是不肯。渴了，就喝点儿矿泉水；饿了，就吃两个小笼包子；累了，就合衣靠在长椅上眯一会儿；困了，就任凭自己在那儿打瞌睡……

每次我看到她消瘦的身影，都会有些心疼：这个倔强的老太太，说话总是硬邦邦的，却用一点一滴的付出来表达对公公的爱。

就这样，婆婆坚持了7天7夜。直到主治医生明确告诉她，公公渡过了危险期，手术也很成功时，她才松了一口气，回家睡了一晚。

公公转到普通病房后，手脚还不利索，生活不能自理，婆婆更加精心地照顾他——每隔半小时就摸摸公公的尿垫湿没湿，每过一个小时就帮公公翻一次身。公公打点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输液瓶，在即将滴完的前三四分钟准时按响床头的铃……为了夜里也能照顾好公公，从没用过手机的婆婆让老公给她配了一部手机，从凌晨12点到早上6点设置了3次闹铃，以保证每两个小时帮公公翻一次身或帮他换尿垫……

这样的细致，我和老公自叹不如，同时也担心身体瘦弱的她。出院那天，婆婆的右腿突然一软，差点儿摔倒，我赶紧上前扶住她问：“妈，您没事吧？”婆婆笑笑：“我身体好得很，要不哪能照顾你爸这么长时间？”

情况并不像她说的那么乐观，检查后得知是严重的椎间盘突出，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很有可能导致下肢瘫痪……

婆婆知道后，情绪并没有太受影响。在她心里，只要公公好好的，自己的一切都不重要。只有一个信念在她心底支撑：一定不能比老贾先躺下……

如果这都不算爱

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只要护理得当，她只需要在轮椅上度过短短1年时间。

婆婆却很开心：“我才伺候你爸一个半月，这下他要照顾我一年，算起来还是我赚了……”

30多年的夫妻，公公很了解婆婆的心中所想。年轻时没钱，结婚后很快又有了孩子，孩子上学、找工作、谈恋爱、结婚，这一晃又是20多年，婆婆最想做的事就是去自己的出生地看看，去全国各地转转……

思虑再三，公公提前两年办了内退，一是可以照顾婆婆，二是可以陪她到处走走。老公不放心，公公也是将近60岁的人了，出门在外，万一出点儿岔子怎么办？

最终我们没有拗过公公，他带着坐轮椅的婆婆出发了。从天津到河北，从山东到上海，一年里，公公带婆婆跑了十几个地方。

有一次，公公的药忘在家里，我和老公火急火燎地赶到火车站送药。

候车室的卫生间门口吵吵嚷嚷，走近一看，一个女人正指着公公，说他是流氓。

我刚要插嘴，就听到婆婆熟悉的声音：“老贾，我上完厕所了，你抱我出去吧。”

公公应了一声后对那个女人说：“我和管理員打过招呼了，我老伴行动不便，我必须陪她上厕所。”说完，公公把婆婆抱起来，先帮她整理好衣裳，又把她小心地放在了轮椅上，在水龙头前仔细地帮她洗手，然后把婆婆慢慢推出厕所……

原来，这么长时间以来，公公就是这样陪伴婆婆的。一辈子要面子的他，低声下气地求管理员让他进入女厕所，面对他人的误会、不解，他都可以做得从容、自然。

开车回去的路上，我看到老公的眼圈红红的。

在等红灯的间隙，我轻轻握住了老公的手。他看了看我，没言语，轻轻地和我十指相扣。那一刻，我们都已明白，有些爱，无须说出口。就像公公婆婆那样，一生都未曾言爱，但在需要时，无论为对方做什么，都会毫不犹豫，并且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