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凤
旧时光散记
■曹玉凤
妇产科设置得很不合理,因为被手术室和五官科大楼挡着,所以从办公室看不到医院的花园。三月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我却因为忙碌,走不出去,只能每天都被关在科室里写产程记录,观察新生儿的状况,倾听充斥在走廊里到处清晰可闻的啼哭声。孩子们好像也是被春天给催生出来的,他们应该还很留恋在母亲子宫里的安逸,可春天就那么不由分说地来了。
就在一个下午,我被人叫出了医生办公室。
“小磊说……他……想见见你。”这句话怯生生地飘进耳朵时,我禁不住心里紧张了一下:“你说谁?”
眼前老妇人的样子显然比她自己的声音还要胆怯,她听到我的疑问后,不敢再抬起头来,却又不想离开,也许,她已经在走廊里站了很久,左思右想了多次,才鼓起勇气让路过的医生叫我出来。
“小磊,十床的……外一科的……他又住院了,还是在十床……”她再一次怯生生地说道。
满头像被狂风吹过的花白头发、苍黄的面色和红肿的眼睛。
“你是……”眼前熟悉的形象,突然又把我的记忆拉回到了六个月前——
那还是在秋天,外一科病房的走廊里有些冷清,一个名叫小磊的瘦弱男孩,跟在他父母的身后,正一步步往幽深走廊的尽头走去。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雪白的走廊竟是那样的深邃漫长,小磊的每一个脚步声都回荡在我的心里,又重又闷。可是转瞬间,我又觉得那条走廊的距离是那样的短小虚无,仿佛只要小磊再往前走一步,就要消失在它的尽头……
在很多天前,我曾看到头发凌乱、面色苍黄、哭红了眼睛的小磊妈,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医生救她孩子一命。
小磊那时跟我一样,都是17岁。这个未涉世事的少年,却患上胃癌很久了,那次住院是因为胃癌切除术后两年的再次复发。去医院时,癌细胞已经通过淋巴扩散到了全身很多器官组织,没有再次治疗的意义了。
医生象征性地给他注射了些营养药,冷冰冰地下了结论:“回家吧,最多还能再活三个月。”
听了医生的话之后,小磊他妈红肿的眼睛一直没消过,我们值夜班的时候,经常可以隐约听到她躲在楼梯的角落里抽泣。
小磊他爸,有着黝黑的面容和严肃沉重的表情。偶尔说起一句话,都跟他的形象一样执拗:“还治什么?这些年,我天天下煤窑,能赚多少钱?又是手术又是化疗的,是不是非得把我弄个人财两空!?”
听熟悉情况的医生说过,小磊的家就在城市北边远离繁华的山沟沟里,大部分人的主要工作就是去煤矿挖煤。小磊的奶奶嫁过去的时候,村里一共十二个人,都是逃避战乱而迁移去的外乡人。为了在山里扎下根基,实现多子多福、老有所依的愿望,小磊的奶奶一共生了七个儿子。但是多子,却并没有带来多福,还没等给所有儿子盖了房、娶了媳妇,小磊的爷爷奶奶就在劳累和疾病中相继去逝。因为家境贫穷,小磊还有一个叔叔都四十多岁了还没娶到媳妇。
小磊的妈妈多次跟医生哭诉:他们老来得子,本是很高兴的事情,寻思等到老得不能动弹的时候总算能有个依靠。可孩子从出生就有胃病,一直拖延没有好好治疗,经年累月之后,终于在他15岁那年转化为胃癌。东拼西凑了几万块钱做了手术后,以为从此好了,谁知道又在17岁那年复发。
即使在一旁听他妈妈诉说这些时,小磊也一直很沉默,无论父母决定治疗还是放弃,他都不参与意见。临出院的时候,他默默地收拾行李,放在蛇皮口袋里,无论别人怎么招呼,也不搭理。
在他们就要在走廊尽头消失的时候,我追过去,把一张单子硬塞到小磊手里。那是我劳烦疑难杂症科的侯主任开的一张中药方。老人家知道小磊的病情后,边开药边说:“这个病治不好了,不过吃了这个药,还能再延长三个月的生命。”
得到药方的我是欣喜无比的,多活三个月?那就是还有六个月的生命!要是在这六个月里发生奇迹,也许他就不会死了,身为一名对科学严重信仰的医学生,我竟然开始想当然起来。外科老师知道了我的想法后,非常不理解地说:“你真不适合做医生。”
记得,后来我曾经把单子给过小磊几次,但他都拒绝了。最后这次,我强制性地塞到了他手里,并且跟他说:“用了方子里的药,可以再多活三个月,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吧!”
他接过药方,冷冷地说:“三个月?又得多花多少钱!”
无言以对的我,呆呆地看着他们一家消失在内科走廊拐弯的尽头,那一刻,我站了很久,心里说不出是沉重还是轻松,也许两者都不是。我知道他最终都会离开人世,我却一厢情愿地希望他在人间多留下些时日。17岁,就那么离开,他真的甘心吗?
半年时光真的很快,我在忙碌中竟几乎快忘却了这些事情。
在跟着小磊的妈妈回到外一科的路上,听到她哽咽着说:她还是希望小磊能在医院治疗,做为妈妈,她要尽完自己的责任。
站在病室房门前踟蹰的那一刻我是高兴的,因为他果然又多活了三个月,作为一位医学生,我还是见证了医药的力量。但此刻,小磊爸爸却站在走廊里目无他人地痛斥病房里的小磊,声音混杂在来往的脚步声里,从这头传到那头:“坑人的畜生,要死就快点死……”
对于得了病的小磊,他难道一直都是那样的态度?带着疑问,打开房门后,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的心情,只见冷清的病室里仅有十床上躺着一个病人——确切地说,是一副被皮肤包裹着的骨架!洁白的床单没有盖住的部位,露出了骨骼的原型,每一根骨头,都像标本室里陈列的那样,清晰可辨。
眼前的情境让我无法平静,已经被病魔几乎吸干了血液的他,应该处于半昏迷状态,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好像外界的一切都跟他无关,只是时而还可以看到他的胸骨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着。
我不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是感谢我帮助他延续了三个月的生命吗?还是恨我让他多受了三个月的病痛?
我也不知道该对着面目全非的他说些什么,难不成我还要追问他病情发展到每一步的感受?我想,一个病人在此刻最想得到的就是尊重吧,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此刻内心的惊慌。所以,就在他对面的空床边静静坐下,等着他能开口,毕竟,他的妈妈听到他说想见我,就说明小磊还有清醒的时候。
可等了一个小时,他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走出病房,我突然决心去了花园。怒放的桃花们肆意的青春和蓬勃的活力让人羡慕欣喜,蜜蜂跳着无比曼妙的舞姿穿梭其间。这场盛大的花事,正势不可挡地向春天扑来。但是来此赏花的人们,谁会在意地上的一片落红跟春天的关系?也许,一朵花的提前枯萎根本改变不了整个春天的盎然。春天正在催生的一切,都有着欣欣向荣的外表,谁又会在这大好的春光里无聊地追问它零落为泥的来龙去脉,体会它那些卑微短暂的辛酸悲喜呢?
开始与结束,生命与公平,倏尔就变成了一个个无奈的字眼,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
从此,那年春天的一枚花朵,就在我的记忆里走失了,再也没能回来……
夕阳在车窗的玻璃上不停地跳跃着,直至后来,竟不慎跌落到西边的某个山坳里去了。偶有几粒星光爬上来,隐藏在山的边缘,闪着狡黠的眼睛。
火车,踏着均匀的脚步,在我的心上赶着漆黑的路。一脚接着一脚,不辞辛苦。车厢里到处塞满了人,我看到一个头上插满白色鸵鸟毛的女人,也挤在人群里。不知这个有着英国旧时贵族打扮的女人,怎么也跟我们一样待在这个与她身份不符的车厢里。正疑惑时,她却被前来查票的乘务员抓住。据乘务员说,她的票和她头上的鸵鸟毛的颜色一样,是假的。她身边一个貌似她的“仆人”的老妇人,还在一旁面红耳赤地据理力争着车票上面日期的正确性,而乘务员却说,这是去年今天的票,你们把日期前面的年份给涂抹了。她们只能无话可说,补了票。众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后,又各自沉浸在火车有节奏的声音里。
车厢里的人们或站,或坐,或躺,拥挤里,只有茫然的眼睛诉说着疲惫的真实,他们从哪里赶来跟我同行的呢?我们的目的地,是相同的地方吗?
另一侧与我斜着相对的座位上,时不时传来浓重的济宁话,同在鲁南大地,我对这近似于家乡口音的话语总是倍觉亲切。
通过挤在一起的人群中偶尔闪出的散发着汗味的缝隙,我看到说话的是一位满脸黝黑的中年男人,他在给挨着自己的一个男孩讲故事,他一直在说起“朱洪武”这三个字。我知道,这个充满传奇的皇帝,有着非常艰辛的童年经历,这种从乞丐到皇帝的跨越,给了人们多少激励,恐怕已经无法计数。我想起以前老人们也像他这样给我讲起过他,讲起那个娶了大脚媳妇的小和尚,是如何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走向皇位,开启了大明朝近三百年辉煌历史的。那些娓娓道来的,被我的家乡泥土中长出特有的语调拼接的故事,让我在自己幼小的心灵里,打下了对贫穷生活乐观的烙印。好像一切都有可能,贫穷与富贵是随时可以调换的。再次听闻,竟突然恍惚,有一个声音在心中说道: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听着“朱洪武”的故事长大着,生活着,离开着……
真没想到,在这个拥挤的角落里,还有这个故事的安身之地。他们是父子吗?也许。
我想,那个男孩离开家乡,是为了注入另一个新鲜的环境,那个环境里有着他需要的养分,那是自己的村庄目前无法带给他的,即使他生于那里。看他的样子,不过十五六岁,不知道此刻,他是否已经完全懂得了“家乡”这个词的概念呢?
他偶尔穿过人群间的缝隙也看一眼我这边,略显迟钝的目光,流露着与外面的世界不相称的气息。我想,他也许渴望着拥有我那时的学生身份吧。可他却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身份,在未来的某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他接受得早了一点,我却晚了一点而已。
车轮的声音不时入耳,我有时会偶然被这种枯燥的节奏带入自己的思绪中。想想自己竟然会独自离开实习的医院,踏上返回学校的火车,十二个小时的行程,便不禁有些怅然。我将在一群陌生人的眼神里,孤独地度过十二个小时。那些跟我约好一起走,却先行一步的同学们,不知道此时到了学校没有。
我还想着医院宿舍楼前的芙蓉树开得那么好,自己却没来得及在树下安静地待一会儿,跟它们好好道个别,不知道它们会生我的气吗?
那个带着一脸甜蜜笑容的女子,她看我拖着行李往医院外面走的时候,还不停地说着祝福的话。可是,她腹中那个即将降生的孩子,还能见到自己已经罹患癌症晚期的父亲吗?花园里的牡丹还会在春天盛开,谁又会背着园丁,偷偷地摘几朵插在病人的床头呢?我贴在宣传栏里写给老师们的感谢信,应该不会有错别字吧?老师们会不会都忙着照看病人,而没有时间理会学生的感激呢?
……
火车里的环境应该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包括我心里那些幼稚的思考。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人们的脸,一味地没有任何具体的表情,他们向往的,应该是火车前行的北方。那里有工作,有希望,有城市,对于学生来说,有他们的学校和待发的毕业证……
好在我可以坐着挨完这十二个小时,那是车票决定的。对面的男孩是烟台大学的,他告诉我说自己买的是站票,但是那个位置在他上来的时候刚好空着,他打算坐一会儿,如果有人找来,他一定让座。
我看看挤在一起的人群,跟他说,放心吧,除了乘务员没有其他人可以再走过来。
他笑了,轻轻哼起一首青涩的歌,哼唱几句就停一下,并偶尔看看窗外,再偶尔看着人群。他告诉我说,他的家乡是一个偏僻到不能再偏僻的地方,那里的老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汽车,更别说火车。很多年轻人,都走出去了,在大城市里打工,很多都是拖家带口的。他还说,自己早晨就从那里往外赶了,徒步三十里才赶上汽车,直到这个时候又才坐上火车。听这些话,我好像可以看到,他的睫毛上还沾着夏天清晨里草丛的露水。他说,自己是带着两眼的露珠走出村庄的,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他还看见自己村庄以及村庄的四季,都躺在一滴滴露水里。
他说完这些,把脸拧向车窗玻璃的一面,不再回过头来。我则闭上眼,倚在座位上,打算好好睡一觉,毕竟十二个小时的黑夜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实在太过漫长。并且,我也希望自己以一个非常良好的状况出现在目的地,因为黑暗准时过去之后,在那个等候我的车站上,光明正风尘仆仆地如约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