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西安
美丽西部征文
饱经沧桑的脸与惊世厚重的书
——陈忠实印象
●文/孟西安
我和陈忠实相识近40年了。
陈忠实的名字上世纪70年代初我就知晓。印象最深的是,1976年9月9日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逝世,举国哀悼。当时西安市委礼堂也设置了灵堂,由市委、市政府各系统和部门派代表轮流守灵。陈忠实作为文学界的代表,我作为新闻界的代表,一起为毛主席守灵。我清楚记得,当年他才30多岁,中等身材,头戴一顶灰黄色的帽子,身着普通的四兜上衣,操一口标准的西安地方方言,打眼一看就是个面目清秀、身板硬朗的农村干部。
陈忠实当时任西安市郊区毛西公社党委副书记,是一位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1965年,他在毛西农业中学任教师时发表了第一篇散文,至今已48年了。
陈忠实生于1942年,属马,今年已72岁,经过岁月风霜雪雨的洗礼,如今再也看不见他当年“风华正茂”的面孔和身姿了,站在我面前的分明是一位“挥斥方遒”的沧桑老人:在他那张刀劈斧刻般黝黑的脸上,留下了酷似黄土沟壑的皱纹,绵延起伏中流淌了多少写作的汗水!人们看见他就像见到了一尊伟岸的雕塑,他的面孔及《白鹿原》为代表的文学作品,记录了我们民族的苦难史和奋斗史。看见如今已成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的陈忠实本人,就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正如他在自己的一首诗中所云:“轻车碾醒少年梦,乡风吹皱老客颜。”
我和陈忠实有过多次接触和交往。他给我的印象,除了以上的表象外,还使人感到他对关中平原和父老的挚爱和深入生活的执著以及对文学的不懈追求。
陈忠实的老家在西安市东郊灞桥区的蒋村,这是南依白鹿原北临灞河的小村落。年少时,他就在这片黄土地上挖野菜、拾柴火。白鹿原的春夏秋冬,草木枯荣,他最熟悉不过了。这也是陈忠实长期深入生活、进行创作的基地。这里离开城市的喧嚣,恬然幽静。他甘做桃花源中人,心静气沉构思写作。1985年,他在这里完成了他的中篇小说《蓝袍先生》,同时也开始了民族命运的深入思考。为了完成一部堪称为“一个民族的秘史”,用他的话说“死后可以放在自己棺材里当枕头用”的大书,他开始了长篇小说《白鹿原》的构思和准备。陈忠实先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搞社会调查,查阅地方党史、县志,又潜心学习中国近代史、研究中外民族的心理学等著作,同时认真选读了国内外各种流派的长篇小说,特别是王蒙的《活动变人形》、张炜的《古船》、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莫拉维亚的《罗马女人》以及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1988年,他把自己关在白鹿原的祖屋里开始潜心写作。“来来去去故乡路,翻翻覆覆笔墨缘”、“忆昔悄然归故园,无意出世图清闲”,经过四年夜以继日、呕心沥血地笔耕,一部长达50万字的长篇小说《白鹿原》终于问世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如约前来西安取手稿时,陈忠实递上厚重的手稿说:“我连生命都交给你们了!”
1993年,小说《白鹿原》正式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一位天津的女读者来信说:“写出一部这样作品的作家,即便没有累死,也一定会累得咯血,请问作者你还健在吗?”这使陈忠实感动地落了泪,他写信回答:“本人确实还活着”。但重要的是他的作品健壮地活在世上、活在人们的心里。这部作品经过个别地方的润色修改,1997年12月,终于荣获中国长篇小说的最高荣誉——第四届茅盾文学奖。
《白鹿原》一问世,评论界欢呼,新闻界惊叹,读者争相购阅,一时间洛阳纸贵,迄今已发行200多万册。评论界认为这部小说是一部渭河平原近现代50年变迁的雄奇史诗,是一轴中国农村色彩斑斓、触目惊人的长幅画卷。小说成功地塑造出黑娃、白孝文、田小娥、白嘉轩、鹿子霖、鹿兆鹏、白灵等性格各异、追求不同的典型人物形象;西方学者评价说:“从作品的深度和小说技巧来看,《白鹿原》肯定是大陆当代最好的小说之一,比之那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并不逊色。”《白鹿原》被教育部列入“大学生必读”系列,先后被改编成秦腔、话剧、舞剧、电影,由王全安执导的电影《白鹿原》从四个小时压缩成两个半小时,已在全国上映,同名电视连续剧正在筹拍之中。其中话剧《白鹿原》开场那震撼人心的、原生态华阴老腔表演,就是由陈忠实发现推荐的。
可以说,厚重的写作使命,厚重的生活积淀,厚重的文学底蕴,造就了小说《白鹿原》的厚重与不朽。
1993年,《白鹿原》出版发行不久,作家贾平凹小说《废都》也出版发行了。一天,我与北京著名作家周明,诗人、同学雷抒雁在西安钟楼饭店相遇。交谈中,贾平凹把新著《废都》送我,并把书递给陈忠实让他为我签字留念。陈忠实沉思片刻,在该书扉页上写道:“关键在于一个‘废’字”。至今这本书我仍保存着,陈忠实的签字令我深思与回味。
陈忠实为人忠厚实在、重情重义。前些年,只要文学爱好者向他求字写序,他都尽可能满足。我准备出一本报告文学特写集,给他打了电话,没过几天,他就派人送来一幅四尺的题字:“报告求实,文学摄魂”;我的领导和挚友、人民日报副总编辑李仁臣通过我向他求要七卷的《陈忠实文集》,电话打过去,他又派人送来;人民日报记者部副书记陈建设的夫人是陕西长安人,很喜欢《白鹿原》一书,我陪陈副书记前去拜访,他热情接待,并赠书题名;他牢记父亲的教诲:“不要先说话后做事,而要先做事后说话,事做成了,也可以不说话。”《白鹿原》一举成名后,他仍保持低调,在公众场合讲话,总是熟虑后再发言。诗人雷抒雁在西北大学举办诗歌研讨会时,陈忠实亲自参加并热情发言讲评,言辞中肯实在,令人佩服。一天,我与文学评论家何西来在西郊与陈忠实等相见,喝茶闲聊时,何西来戏说书法家的作品历经“唐宋元明清”五个阶段:一为唐(搪塞、应付)、二为宋(送人不收钱)、三为元(开始收人民币)、四为明(明码标价)、五为清(清点钱的厚薄)。大家哈哈一笑。然而陈忠实却把话题一转,谈到中国文字上,他认为把家乡的 “灞陵”地名改为 “灞源”不妥。他说,不要一提“陵”,就认为是“墓”,而汉字中对“陵”的一种解释是“高耸之山”。可见他“咬文嚼字”,多么善于推敲文字啊!陈忠实说,人还是要讲情义的。现在,多家出版社争相出版《白鹿原》,有的还出了高价。当有人问他会不会换出版社时,陈忠实说不会换,他说:“因为当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与我签了稿酬合同,是按当时最高标准,千字30元,50万字,扣完税也能落一万多,当时我曾自豪地给老婆说:‘咱也成万元户了’。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找我,建议按版税支付,这轻轻的一改,光这些年我就多拿了百万元以上的版税收入,荣登了作家富豪榜。我对这家出版社和编辑是油然而生敬意的。现在有多家出版社以更高的版税让我转让版权,我怎么能见利忘义呢!”
元旦前夕,我与陈忠实通了话,说有人在白鹿原上拟投资修建观光白鹿塔,据说是西安市乃至西北最高的。如果这座塔能修成,我建议把白鹿塔修成陕西文学博物馆,可以收藏陕西作家的作品,也可以放映时长4小时的《白鹿原》原版电影,可能更有意义和吸引力。他说这个建议很好,但实施起来很难。我说最近想写一篇关于你的文章,咱们可以再聊聊,但他说最近体检查出心血管有病症,医生让静养,不让会客。我想,他静养一下也好,一对身体有益,二来还可以静下心来构思新的佳作。我祝愿他早日康复,健康长寿,永葆文学创作的活力。
(作者为人民日报社高级记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