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不够贯通的“乡愁”

2014-04-25 19:45汪剑钊
江南诗 2014年2期
关键词:余光中邮票乡愁

主持人语:

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诗歌以自身的慢可以赢得它的不朽。余光中先生在二十分钟内完成了他的《乡愁》,虽广为流传,但也留下了很大的弊端。作者现在不满它对自身的“遮蔽”,但是,最需要“祛蔽”的行为应该是指出这首诗精妙的开端之后的败笔。(汪剑钊)

最近,号称“诗魔”的台湾诗人洛夫在接受记者的采访时,针对余光中有一个评价:“余光中在文坛的地位很高,在诗坛就未必。他的散文写得也很好。在一般人印象中,余光中最著名的诗就是《乡愁》,我还为他打抱不平,其实他还有更好的诗。因为他的诗是民谣风格,念起来都很顺口,读者都很喜欢。我跟余光中在大陆曾被人称为‘双子星座。我不在乎什么称谓,我们高度、深度和风格不一样,他是诗歌明星,我的诗则被诗评家广泛重视。”就这段话所透露的信息来看,他对余光中在诗歌上所取得的成就明显有所保留,这是一个看似褒赞实乃轻贬的评价,对《乡愁》一诗更是透出了隐约的不屑。

不知台湾的情况怎样,但在中国大陆,《乡愁》无疑是余光中最广为人知的一首作品,作者也享有“乡愁诗人”的雅号。这种高知名度实际与其来自两个层面的关注有关。其一,普通读者被首句“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所牵引,进入一个怀旧与伤感混合的氛围所感动,被作者给出一个奇特的陈述牵引着,感受到了“心灵鸡汤”式的抚慰效果,因之进入了某种纤柔的情绪,感受痛苦与甜蜜交织的诗意;其二、有关部门为了宣传的需要,突出了其中的政治涵义,令作品越出了艺术的层面,成为大陆方面表达华夏民族统一诉求的传声筒。对于这种状况,余光中本人也感到不满与无奈,认为它“遮蔽”了自己。这首诗就像一张名片,而这张名片太大,以至于盖过了自己的脸,因此,他希望大陆读者尽可能将其忘却,而诗人自己再也不愿当众朗诵《乡愁》。

“乡愁”(nostalgia)是亘古就有的一种精神状态,通常与游子或漂泊者的动荡生活密切相关,一般指的是因远离故土并难以回归而生发的某种近乎病态的痛苦,在极端情况下则会引起绝望的情绪。

在西方,最早对乡愁进行科学界定的是瑞士医生让·雅各·哈德(Jean-Jacques Harder,1656-1711),他在1678年以希腊文两个单词 ν στο(返乡)与λγο (痛苦)合并而创造出一个新词。这个词汇在其它的语言里分别为:maladie du pays (country sickness,乡间-疾病,法语),Heimweh(home-pain,家乡-痛,德语)和el mal de corazón(heart-pain,心-痛,西班牙语)。据说,关于“乡愁”最早的书面记载应该是荷马史诗《奥德赛》。尤利西斯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历经重重磨难方才得以回到家乡——伊大卡岛。此后,“乡愁”便以某种原型意识渗透于整个西方文学和艺术之中,并随时间流逝而愈演愈烈,成为一种现代性的症候。如此看来,乡愁源于地理,却超越于纯地理,而更多地与人的内心世界发生关联。也就是说,它并非仅仅囿限于对籍贯或者出生地的地理意义上的怀恋,同时更是一种深度意义上的怀乡病,意味着精神与灵魂的漂泊和对皈依的渴望。正如台湾著名的随笔作家董桥所说:“‘乡愁是对精致文化传统的留恋,虽有新意,读来总嫌似曾相识,可见此情此思代代都有,好比影印机印出的副本,直说是‘乡愁影印。”就氛围来说,余光中的《乡愁》也可归入此类。

中华民族虽说有绵延了数千年的落叶归根传统,但“乡愁”一词出现于中文的词汇表中,应该是二十世纪以后的事。此前只有“乡思”、“乡心”大体与之相近,在现代汉语中,可称同义词或近义词的大概是“乡恋”。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它的释义为“深切思念家乡的心情”,其例句为“离家多日,乡愁与日俱增”。由此可见,“乡愁”与生俱来便有现代的印记,往往构成了与城市相对应的乡村模式的文明形态,表现作对田园的自然风光、淳朴的人情伦理的追忆与缅怀。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告诉我们,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同理,故乡在你离开的一刹那,实际就永远都回不去了。因此,乡愁便如一种现代性的绝症,永远趴伏在人类的内心深处驱之不去。余光中的《乡愁》之流传,除前述两个原因以外,多少也与“乡愁”所弥漫的现代意味有关。

余光中这个名字进入大陆读者的视域,大概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恰逢舒婷、顾城为代表的“朦胧诗”开始流行,那时,大陆人对被欧风美雨浸润过的台湾现代诗怀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为其中一些“陌生化”的语言表达而钦慕。著名诗人流沙河最早在《星星诗刊》上开辟的栏目“台湾诗人十二家”中予以了介绍。著名诗评家李元洛也曾对这首诗有过很高的评价,将其称作“海外游子的恋歌”。这两位诗坛名家的评点无疑为《乡愁》一诗在大陆的传播起了强大的推波助澜作用,以至于感染了我们的中学语文教材的编选者,将其纳入初三第二学期的课文中。

凭心而论,这首诗巨大的名声与它的实际高度和深度是不相符合的,将它看做是现代诗的典范之作更可能误人子弟。下面我们来逐节逐句品读一下。

诗的开笔非常符合正道,作者试图以具体写抽象,把人们心中可以感到,却难以捉摸的东西进行了点睛式的描述。“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是一个天赐之句,它自然、动人,不事雕饰。可惜的是,接下来的诗句大多是“做”出来的,也可说是诗人“苦心经营”的。可以说,上帝给了诗人第一个精妙的意象,但是,他没法找到那妥帖的第二、第三、第四个意象。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使得洛夫认为余光中是一个“诗歌明星”,言下之意指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诗人。

成熟的读者知道,这首诗的中心意象是“邮票”、“船票”、“坟墓”与“海峡”。就单个而论,这四个意象都有可取之处,但放在一首诗中,相互之间则缺乏内在的情感关联,同时也缺乏语言表达上的逻辑递增或并列关系。在第一个意象里,“邮票”是抒情主体与客体之间的桥梁,是感情上的沟通,因为有了托身为“邮票”的“乡愁”,“我”与“母亲”那种血脉的联系有了维持的可能。第二段的“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虽说有所削弱,但还不失为将“乡愁”具象化的巧构。至于第三段,实际就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了,“乡愁”被比作了“坟墓”,转换了“乡愁”的意义,它的内涵转变了方向,“乡愁”被负面化了,成了隔断母子之间的“突兀”之“物”,它与下一段的“海峡”在意义上一致,但失却了“乡愁”牵引游子的引力,犯了逻辑上无法连贯却相互悖离的毛病。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整体的诗氛围。到了第四节,虽说有现实的“海峡”横亘在面前,可要将“乡愁”附丽其上,实在牵强。这后两个意象的拈出,实际也暴露了作者构思上的随意。相传,《乡愁》一诗是作者在二十分钟内一挥而就的。这里,我们一方面应该感佩余光中的才思敏捷,但另一方面也对他在诗艺上的缺少推敲、打磨与雕琢而略感遗憾,这使得该作品的诗意不能贯通,仅停留在实际上的半成品状态。我想,以这样的半成品来为中学生设立学习和模仿的样板,实在有点不太合适。

其实。余光中另有一首题为《乡愁四韵》的作品: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该诗被台湾音乐才子罗大佑谱上曲之后,更是相得益彰,在声音与意义之间达到了高度的契合,取得了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我个人觉得,如果一定要选一首余光中的乡愁诗,不妨就选它,而且,就文字的浅易和流畅而言,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绝对不难掌握。

附:

乡 愁

余光中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选自《语文》人教版九年级下学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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