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风云：在异国坐牢的日子

陈闯

潭门镇人被别国非法拘禁扣押，在当地已经不是什么大的新闻。潭门镇里的船长们，许多人都在外国坐过牢：菲律宾、越南、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帕劳……有时甚至是父子俩，兄弟俩同时坐牢，父亲在越南，儿子在印尼，哥哥在菲律宾，弟弟在马来西亚。回来后，他们还彼此交换“心得”……

他们在异国都遭遇了什么？在他乡监狱里，又是如何熬过苦难岁月的呢？

那些穿军装的“海盗”

冬日的潭门镇渔港，尽管台风“海燕”刚刚过境，但似乎没有破坏小镇的热闹场景：未出海的男人们打着赤膊，正在维修明年即将开往南沙的渔船，那些满载的箩筐则从甲板上卸下，戴着斗笠的女人们站在港口边，张罗着出售渔获。

船长陈玉喜和船主李成端，也在这一难得的假期里，抓紧时间坐在镇上喝茶聊天——他们都是2012年中菲黄岩岛对峙事件的亲历者。

那天，潭门镇的12艘中国渔船，在南海黄岩岛海域捕鱼时，遭到菲律宾军舰非法骚扰。一些中国渔民被要求签署“承认非法捕鱼的文件”，拒签者被菲方的枪支逼着，脱光上衣，暴晒于烈日之下。之后，在闻讯赶到的中国海监船、渔政船的掩护下，中国渔民陆续撤离。此后，中国渔政、海监执法船与菲律宾军舰进行了十余天的对峙，局势一度引发海内外关注。

回忆起那场劫难，陈玉喜依旧心有余悸：当时，经过3天3夜近500海里的航程，陈玉喜的那艘410马力的柴油机动渔船，终于从潭门渔港到达了黄岩岛，并泊在岛内的潟湖中作业。但4月10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陈玉喜一踏上甲板就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小渔船边竟然多了一艘军舰——这艘长115米，名为“德尔皮拉尔号”的菲律宾军舰，排水量高达3000吨，是当时菲律宾最大、最先进的军舰。这也是38岁的陈玉喜跟船出海23年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这么高”的军舰。

两艘军用橡皮艇从军舰上放了下来，一群菲方士兵开始对停泊在黄岩岛潟湖内外的中国渔船依次“搜查”——当时这一区域共有12艘渔船正在作业。船长李成端看到，11个菲律宾军人都佩备了冲锋枪，他们不仅在渔船船舱里窜进窜出，还拿出一份菲律宾文件让李成端签字——根据以往的经验猜测，老李认为那极有可能是一份“承认非法捕捞的文件”。

拒绝在菲方的这份英文文件上签字的不止李成端一人。“这个地方是China的！是China的！”当时的另一个船主陈则波不停朝菲律宾士兵大喊。他也是刚刚到达黄岩岛，尚未开始作业就被菲律宾士兵拦截。这个45岁的中国渔民，13岁就随父兄出海捕鱼，他同样拒绝在文件上签字。他还看到，其中一艘渔船的船长被菲律宾士兵拿枪指着，被迫脱了上衣，光着膀子站在甲板上，曝晒了两个多小时。直到菲方军人乘小艇回到军舰上，这名船长才回到阴凉处躲避。

当天下午5点，在接到渔民的求救信号后，中国的两艘海监船赶至黄岩岛，随后在300海里外的美济礁守礁的中国渔政303船也赶到，一场对峙就此展开，不过在渔民们看来，这根本是自己遭遇了“穿军装的海盗”后，等到了救援的“侠客”……

父亲被关在越南

儿子被关在印尼

长相敦厚的李成端谈起这些遭遇时，表情波澜不惊，曾在南沙海域作业多年的他，多次遭遇过菲方这种“突击检查”，用他的话说就是：“没坐牢耽误事，很好了。”

潭门镇渔民被别国军警无理扣押乃至发生悲剧，在当地已经不是轰轰烈烈的新闻。潭门镇政府的一份公开数据显示：据不完全统计，自2000年以来，潭门渔民在南海作业被周边国家无理追赶、抓扣、抢劫、武装袭击的事件有117宗，被枪杀的有5人，枪伤的有8人，被无理袭击和抓扣的共有700多人。从2002年2月至2011年3月发生的渔民被抓扣情况来看，渔民被抓扣至菲律宾的情形最多，其次是马来西亚、越南和印尼。

黄岩岛以东就是马尼拉海沟，幽深的马尼拉海沟向来被认定为中国中沙群岛与菲律宾群岛的自然地理分界。但这种自然地理分界，屡次被菲方否认。菲律宾甚至还通过一部莫名其妙的法律，将南沙部分岛礁和黄岩岛划入菲领土。

所以，在潭门镇渔民和船长们看来，2012年4月10日的对峙事件，放在历年的大背景下看来真的不算什么。“就是被抓到，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连他们讲的话都听不懂。”潭门渔民黄基成说。

那些曾经被抓扣、被检查的境况，现今均可在潭门镇找到鲜活的案例。如52岁的船长陈则龙就曾被菲律宾军人持枪顶住腹部，眼睁睁地看着辛苦作业而得的价值十几万元的海产品被这些强盗扛走；2000年5月26日，在南海作业的中国琼海01068号渔船因发动机出现故障，漂至菲律宾巴拉望岛附近海域，却遭遇菲海警的围追和枪击，船长符功武当即中弹身亡，7名船员被抓扣；符功武罹难的第二年，琼·琼00389号渔船在中业岛附近作业时，4名船员被菲军方抓扣关押在巴拉望岛近一年，船长冯信义因拒在“认罪书”上签字，经常遭到殴打，并被菲方在其手臂上刺字……

在潭门镇走访期间，笔者采访了多位船长，他们都因为在三沙一带捕捞而在外国坐过牢，菲律宾、越南、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帕劳……有时甚至是父子俩、兄弟俩同时坐牢，父亲在越南，儿子在印尼，哥哥在菲律宾，弟弟在马来西亚。回来后，还彼此交换“心得”和“经验”。

他们在异国都遭遇了什么？在他乡监狱里，又是如何熬过苦难岁月的呢？一位船长告诉笔者，其实所谓“坐牢”，往往就是将你软禁起来——晚上在一个并非监狱的房间里住着，类似中国乡村的三流小宾馆；白天可以在镇上（监狱普遍设置在一个小镇）闲逛、打球，饭食他们是不会提供的，三餐还得回自己船上做；只有“犯罪”较重的船长，才会被带到阴森的监狱里入住一段时间……

船员与尴尬的“朋友们”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对下南海的渔民都充满恶意。渔民们从中国来，对有些小国而言是颇具震撼的。他们中许多人认为，中国是个强大、富饶而离自己很遥远的国度，这些渔民乘风而来，就像是客人一样。endprint

如在南海海域，各国渔民的关系都是很友好的。中国油贵，越南鱼贵，两国渔民经常互换，越南渔民的船舱里往往装满了油桶，见到中国渔船就打招呼，要求换鱼，大家也经常一起吃住，萍水相逢如兄弟，捕捞完毕后再各自掉头回家。而我还采访了一位船长，他说他当时遭遇印尼士兵搜查，双方语言不通，只用手语和最简单的英语沟通。对方拿着海图问他们从哪里来。他指了指对方地图上最北边的位置：“China”。对方惊讶地用尺子量了量海图上的距离，竟然竖起了大拇指：“Good！Good！”最后，还请他们吃西瓜……

南海的许多岛礁被不同国家占领，但岛上驻军生活条件非常差，补给也严重不足，如越南士兵穷得连军服都没有，都穿着普通渔民的服装，有时连一双拖鞋都没有完整的——左右两只样式款式都不同，甚至还是同一方向。在附近海域作业的渔民，届时只需要给他们带些啤酒、香烟一类的见面礼，就可以顺利捕捞。

在潭门渔民陈奕传的记忆中，南沙就是自家的后院。从他往上追溯的三代人都去过南沙海域，陈奕传的祖父年轻时就总是下南沙捕鱼，有了收成后就顺道直接去不远的新加坡贩卖海螺，并在新加坡添置一些优质生产渔具带回故乡——那时海面畅通无阻。

提到坐牢的事情，陈奕传异常愤慨：“我们不怕他们，我们又不是小偷，是正大光明的作业。”而在许多渔民心中，“生计”似乎又比“坐牢”更为重要。一些年轻渔民认为，他们之所以下南海，不过是为了生计。在出海时，他们不担心坐牢——前提是坐牢的国度不要扣他们的渔船和货物。同时，他们更担心台风和海盗：他们精细计算台风到来的日期，若避之不及就会造成船毁人亡的惨剧；遭遇海盗抢劫，就意味着所有的投资都完蛋了，“只能喝风了……”

当然，作为渔民，毕生的梦想就是拥有一条自己的船，而失去了船，就等于失去了最为重要的谋生工具。渔民黎德权就伤感地对记者表示，他最大的遗憾就是失去了船——1995年被菲律宾扣押后，他不仅失去了一年的自由，还遭受到了60万元的货物损失，渔船也被菲方扣押而不知去向。此后的十几年里，为偿还债务，他与他的儿子四处给船主们打工，他说他已经老了，也许这一辈子“不可能再有一条船了”，他心里还背了个包袱，觉得“对不起国家”，因为还欠了国家3万元贷款……

〔本刊责任编辑 柳婷婷〕

〔原载《环球人文地理》2013年第12期〕endprint